夜里独行,一名车夫,一辆马车,颠簸在路面不太平稳的石子坡上,子时,马车摇摇晃晃地才到了绍兴城的西郊,一路上看不到任何人家,风一吹,满天飞尘让人眯上了眼,只见得着明月高照,稍稍安定了她张惶不定的心情。
她,为何而去呢?寻一个在花街柳巷流连忘返的负心人?连自己都还弄不清自己的心,只知道这一趟非去不可。
她要确定……那几夜在梦中所见之人究竟是不是真实的他?那一夜,在落花湖畔桃花树前,她昏倒之际稳稳抱住她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是的,她忘不了卓以风,忘不了儿时在一起的一切,忘不了长达八年的相思与等待,忘不了他的温柔、他的笑,他修长的指尖抚摸着她的每一分感觉……
她可以感觉到他对她的爱,深刻而绵长,她可以感受到他对她的宠溺,包容而宽大,所以,她才受不了他在人前对她的冷漠,却忘了自己对他的不信任也同时伤害了他。
也许,她真的错怪他了?也许,一切真如他所言只是逢场作戏?也许,是她太小题大做了?
好想他,想得心都痛了,常常夜半醒来无法呼吸,怔怔地发着愣,每一个回忆都在落花湖边的那棵千年桃花树前,她无法忘怀,像有人拿刀刻在她心版上,再也抹不去。
如果他真的不想要她了……
不,不会的,只要她原谅他,只要她不再跟他闹脾气,他一定还是会像儿时一样,包容的将她拥在怀里轻哄安慰,他会的。
想着,马车突然一阵剧烈的摇晃,晃动之后反而是一片静寂。
“怎么回事?”路思瑶心一惊,忙不迭掀开帘子探出头来。
“遇上山贼了。”车夫不慌不忙地道。
“什么?山贼?那怎么办?”她心一沉,伸手按住袖口内的那柄短刀。
“没有办法,他们要什么,我们就得给什么,否则一条小命赔给他们就是。”车夫静静的坐在前头,不动声色。
“你不是说这条路上很平静?”
“凡事总有意外。”
路思瑶皱眉,还没开口,一群人已围上来。
“坐在马车上头的人可是路家小姐?”开口的人身穿黑衣、头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女扮男装的路思瑶瞧。
“不是,是路家少爷。”车夫纠正道。
“路家少爷?哼。”黑衣人冷笑一声,“你当我是瞎了眼不成?路家少爷生得如何可是人尽皆知,骗我?”
“我是路家二少爷。”路思瑶屏着气,冷静地开口。
“够了,路家小姐,我们可是探听过一路跟上来的,废话不多说,你只要把桃花酿的独门秘方交出来,我们今天就饶了你,否则……”黑衣人冷哼一声,提起手上的那把大刀,“我手上的力可不懂怜香借玉。”
原来,他们要的是桃花酿的独门秘方……
她真的是太不小心了,忘记这秘方常是有心人觊觎的目标,只是,这酿酒市场已经平静了这么久,现下那个有心人又是何许人?
“你们要这独门秘方做什么?”
“你不必管那么多,把东西交出来便是。”
路思瑶一笑,冷冷地扫向对方,“这位爷,那么重要的东西,你想我会笨得带在身上吗?”
“那你放在哪里?”
“我若说出来,我的命是要还是不要?”
“你不说,一样没命!”大刀搁上了她纤细白皙的颈项,黑衣人凶恶的对她低吼。
她不惊不惧,淡道:“我死了,你一样也拿不到东西。”
“这——”黑衣人气呼呼的瞪着她,却拿她无可奈何,转个眼扫向一旁的人,大家只能干瞪眼,无话可说。“你们找一个人去问问老大,现在该拿这丫头怎么办。”
“不用问了,你现在只能放了我。”
“见鬼的死丫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放了你,那我们不是白白干了这一场?你当我们这些见弟吃饱撑着不睡觉,寻你开心啊?”
“桃花酿的独门秘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放哪儿,你们可以杀了我而拿不到东西,却不能把我绑起来要挟任何人,因为没用,除非你们要带我回路家,让我亲手把东西找给你们。”
“这倒是个法子。”黑衣人点点头。
另一名黑衣人脑子转得快,忙不迭朝他挥挥手,“这怎么行,我们带她回家拿?那不就自己泄自己的底?路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一进了路家庄,出不来的变成我们,这法子行不通!”
“那要如何?”持刀的黑衣人烦厌的搔搔头,第一次当山贼当得那么狼狈,抓到人了还得想怎么把东西弄到手,真是麻烦!
“我告诉你们一个方法吧。”路思瑶的眼眸转了一转,找了一个脱身之法。
“你——告诉我们?”有没有搞错啊?
“是啊,不然怎么办?你们这几个脑袋瓜子想得出法子吗?”路思瑶冷冷一笑,将搁在脖子上的大刀结推开寸许,“这东西拿远一点,免得不小心伤了我的喉咙,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你说!有什么法子?”
“很简单啊,你们去抓一个路家庄的人来威胁本姑娘就成了。”
“是啊。”黑衣人拍额大笑。
“对啊,这么简单的法子我们怎么没想到?”
“老大也没想到啊,对不?所以不是我们的错。”
众人闹哄哄地,事情突然有了解决之道让他们乐不可支。
“好啊,就这么办,等我们去抓一个路家庄的人来威胁她,叫她把东西交出来。”
“就这么着!走!”黑衣人登高一呼,众人随即改弦易辙,打算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等等。”大力从她的脖子上轻易的移开了,路思瑶反而叫住了他们。
“什么?”黑衣人不耐的回眸。
“你们得等我回到家之后才可以抓人来威胁我啊,我不在家,你们上哪儿找我去让你们威胁?”
“说得是喔。”
“对啊,我们怎么没想到?”
“因为你们笨啊。”路思瑶嘀咕了声,叫马夫起程,马车奔驰了数里,后头那批人却追了上来。
“路小姐,他们又追上来了。”车夫边驾马车边对马车内的人道。
“追得上吗?”
“恐怕是追得上。”
“那就停下来吧。”路思瑶等马车停稳,掀开帘子,身后的那批人刚好追了上来,她不耐的挑眉问道:“还有什么事?”
“我们想问你,你要什么时候才回路家庄?”问清楚了才好办事啊!不然,要他们一群人守在路家庄门外守到几时?
* * *
“你们这群饭桶!”坐在案前的朗朗男子砰地一声,把桌子敲得震天价响。
“胡爷,这……你不能怪我们啊,是你说不可伤她一根毫发的,她不说,我们有什么法子?何况,她说的也没错啊,那么重要的东西她怎么可能放在身上?总不能真要我们押着她回路家庄把东西找出来吧?”
眉一挑,男子面露不悦之色,“你们这些干山贼的,还需要我教你们怎么把东西拿到手吗?”
“我们干山贼,是抢人家现成的东西,镖车啦,金银珠宝啦,不然也是些米粮银票什么的,抢了就走,哪还需要动什么脑筋——”
“住口!”真是一群大笨蛋!气死他了!幸好,他三叮咛四嘱咐不能动路思瑶一根毫发,否则,这些人要不到东西真变着干起来,那桃花酿的秘方不是等于石沉大海?
“是,胡爷。”
“她真叫你们去绑架路家庄的人?”这丫头,为了自己的性命倒是不关心别人死活呵。
“是啊,她叫我们等她回庄里再抓个人威胁她,这事真是太简单了,我听说路家庄除了那路家老二懂武外,老大只会拨算盘——”
“等她回庄里之后,你以为你还抓得到路家庄的人?恐怕官府的人已把路家庄周围包得水泄不通,你们就等着自投罗网吧。”说他们笨,还真不是普通的笨!他真是受够了!
“那……怎么办?”怎么会越弄越复杂呢?真是!早知道就不接这个案子了,搞得他们真像个笨蛋似的。
“回去吧,等我需要你们的时候自然会再找你们。”与其靠这群饭桶,他还不如亲自动手比较快。
“胡爷,那……”来人手搓了搓,“咱们兄弟们的水酒吃饭钱……”
“拿去吧。”丢了一叠银票,男人不耐的挥挥手,“记住,嘴巴给我封紧一点,谁敢多嘴说一个字,我可绝不轻饶。”
“是是是,胡爷,小的这就去,有事尽管吩咐。”来人拿着银票笑开了眼,边弯身边告退,走到外头忙不迭替他关上门。
* * *
那日过后,卓以风已经整整三日未见到兰雨儿,他心急如焚,想问他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她偏偏躲起来不见人!该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雨楼,依然人声鼎沸,歌舞升平,那老鸨一见三顾茅庐的卓以风,不等召唤,人已迎了上去。
“卓少爷,你来了?”老鸨一脸的笑,却没笑进心里。
“我要见兰雨儿。”‘
“她不——”
“我今天非要见到她不可!别跟我打马虎眼!”俊眉一挑,卓以风万分不耐,“你去告诉她,就算事情办不成也不该避不见面,我卓以风不会是非不分,非得要她把事情给办妥不可,但她总得给个谱儿,好让我再想想其他法子,难不成她要我坐在苏州城枯等?”
老鸨闻言一笑,在他身边坐下,“兰姑娘交代过了,要卓少爷在这等她的好消息,从苏州到临安快车快马好歹也得一两天的路程,你才等了三天,兰姑娘却得为了你,千里迢迢的把自己送到临安城卖一夜给那个老王爷,哼,我倒要问问卓少爷,你凭什么在这里发兰姑娘的脾气?”
闻言,卓以风错愕的回身瞪视着老鸨,仿佛她的话是蛮子说的,他一个字也没听懂。
“你究竟在说什么?”兰雨儿她……
“我说什么不需要再重复一次吧?”老鸨敛了笑脸起身,“兰姑娘虽身在青楼,可是一直非常珍视自己,现在为了你,连她最珍视的东西都不要了,我真的怀疑她的脑子是不是摔坏了,还是被你下了蛊。”
老鸨说着转身便走,卓以风随即扯住了她。
“告诉我,她在哪里?”沉着脸,卓以风犀利的眸子狠狠地盯住她。
“来不及了。”
“不管来不来得及,你现在就告诉我她在哪里!”他怒火蒸腾,胸口上也有烧灼的疼。
那个笨雨儿……
第九章
路思瑶一身白衣下的脚才踏上苏州的云雨楼,明眼的老鸨便一眼识出,他是上回让卓以风失去常态的那名喝下胡儿酒的公子,不,是姑娘,上回这位姑娘喝下胡儿酒又离开云雨楼后,胡儿酒也因此成为历史名词,她想忘都难啊,毕竟她是兰雨儿惟一的情敌,也可能是永远替代不了的女人。
“这位公子……可有中意的姑娘?”老鸨笑得灿烂,一只手抓过她的手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您这儿坐,我这就去请咱们云雨楼最棒的姑娘来陪陪您,您稍等啊。”
“等等,我是来找卓以风的。”路思瑶从大衣里掏出一锭银子搁在桌上,“烦劳你了,替我通报一声可好?”
“唉啦,公子您客气了,找卓大爷嘛,我可受不起您的银子,因为他刚好不在,出门去了。”
“喔?上哪去了?”路思瑶起身,既然卓以风不在,她也不打算待下。
“公子别忙,卓大爷不久之后就会回来,他跟兰姑娘约好要去游西湖,现下正上街替兰姑娘买一些东西呢,您坐坐,我请兰姑娘下来陪您吧,您既是卓大爷的朋友,自然也是兰姑娘的朋友,您坐啊。”说着,老鸨摇着臀上楼去了。
思量片刻,再忆及刚刚老鸨跟她说的一切,路思瑶心烦气闷,不想留下,起身正要离开,兰雨儿却款款生姿的掀开珠帘走了进来,一举手一投足,尽是风情万种,迷人得紧,连身为女人的自己都不禁多看她几眼。
“坐啊,呆呆,大老远从绍兴赶来,一定累坏了吧?”兰雨儿亲自为她斟上一樽酒递给她,“放心,大运河一带已经没有胡儿酒了,这是最上等的女儿红,酒量好的,喝上几杯也不会有事。”
她,唤她“呆呆”?
路思瑶一愕,怔怔然地望着她许久,内心百味杂陈,说不上是苦是涩还是酸,
那是卓以风替她取的小名,这世上也只有他唤过她“呆呆”,他不说,兰雨儿定不会知晓,可是,他偏偏连这么私密的事都对她说了?她跟他之间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秘密了?
呵,她好想哭,唇角却溢出了笑。
“他还对你说了什么?”心幽幽怨怨地,突然十分后悔来这一趟。
她真的不该来的,上回受的教训还不够吗?为什么她偏偏这么不识相呢?
“你指的是什么?”兰雨儿嫣然一笑,“他每年十月初八送你的东西?还是他对你的思念?抑或是……他和你在那棵千年桃花树前立下的誓约?”
路思瑶心一沉,含笑的眼轻轻地扫向她,内心却缓缓地滴着泪,“果然,他都告诉你了。”
“因为这一直让他很困扰。”
“困扰?”路思瑶皱起眉,不解。
“是啊,他把你当自己亲妹妹一样呵疼着,半点也不想伤害你,可是你却把那誓言当真了,还烙上了心版,让他十分为难。”
闻言,路思瑶的脸上血色尽失,“他……是这么告诉你的?”
兰雨儿看她一眼,缓缓点头,“我也不想伤害你,但是为了我自己的幸福,我想我还是必须告诉你事实,卓以风已经答应照顾我一辈子,却碍于儿时那桩婚约不敢娶我。”
“你胡说!我不相信!”叫她怎么相信一名青楼艺妓可以轻而易举的夺走卓以风的心?她以为他们之间的爱情可以地老天荒,八年都过了,不是吗?她以为再也不必分开,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她的自作多情?
不!她不信!她不信卓以风真的只是把她当妹
若是,那一天他就不该要了她……
耳畔已听闻卓以风在大厅里谈笑的嗓音,眉眼一转,兰雨儿柔柔一笑,“不信,我们可以试试,看他是比较相信你还是比较信任我,如何?”
“怎么试?”她的心,早已一片混乱与茫然。
“就这么着——”兰雨儿眼尖的看见路思瑶袖口里的那柄短刀,伸手往前一采,夺下那柄短刀之后反转刺进自己小腹——
“啊!”路思瑶惊呼出声,被那汩汩流出的鲜血吓坏了,不住地往后退,“你……你在干什么?”
兰雨儿脸色苍白,身子一晃便要倒下,此刻却有一人旋风似的奔近,伸手搂住她差一点倒下的身子。
“雨儿!你怎么了?”一见她腹上的那柄短刃,再见她小腹汩汩流出的血,卓以风冷冽的回眸望向一旁的路思瑶,“是你?是你伤了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