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突然打开,原本聚在一起低声谈话的人立即停止交谈,他们紧张的凝视着那个拿着纸进来的中年男子,脸上充满着期待又害怕的表情。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压得喘不过气来,人人有希望,但是个个没把握这句话,用在此时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陈经理环视在场的青年男女一圈,他是一家全国排名百大的前十名大企业的人事经理,负责的工作就是替公司及旗下的连锁或关系企业遴选人才,一如他现在的工作。
他清清喉咙。“各位,抱歉让大家久等了。由于各位的条件都相当优秀,我们在作决定时也费了一番工夫。但是因为大集团这次的缺额有限;有些人的条件实在非常好,我们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了。但是我们人事部会将你们的资料建档,以后若有适合的职位,我们会尽快通知大家的。现在,我念到的名字的人请出列,其他的人谢谢你们来参加这次面试,出去时小姐会送大家一份纪念品的。”
他指示身后的的助理打开两扇门,并抬了两箱小礼品放在各个门口,他则打开手中的信封,准备开始唱名。
石小薰紧张的吞口口水,她没把握的看着手中的一个坠子,那是个金质的小坠子,最特殊的是它是打造成一个很寻常的植物造型——蒲公英,小薰紧紧的握住它,因为它向来都是她的幸运符,希望这回它也能为自己带来幸运,她暗自想着。
“……吕育伦、石小薰。这些就是我们这次录取的人员,请以上念到名字的人出列跟我来。其他的人,谢谢你们,再见。”
小薰有些不敢相信的将蒲公英坠子贴在心口上。我上了,我上了,谢谢你,蒲公英。
她赶紧起身跟在那个矮胖的陈经理后面,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她向周遭一看,发觉几乎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样,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嗨,我叫吕育伦,你呢?”有个圆脸的女孩在小薰的肩上拍了一下,和善地说。
“我叫石小薰。”小薰将自己的名字写给她看。
“噢,你就是排在我后面的那个。老实说,我听半天都没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心里就在想,这下子完了……没想到竟然就念到我的名子了。你一定也很紧张吧?”育伦口沫横飞地说。
“嗯,我好紧张,心快跳出来了呢!”小薰微微一笑地说。
“到现在还跳得好快!”
“我们现在要去办报到,我等不及要打电话告诉我爸妈了,你家住哪里?”育伦继续说着。
小薰想到约瑟爷爷跟安娜奶奶,还有孟达及那些小朋友们。她绽开个微笑,是啊!我也等不及要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了。
小薰说出她的家乡,育伦的嘴立刻张成了O型。“哇,那么远,那你要怎么办?租房子住啰?”
“嗯,我的朋友已经帮我找好房子了。”小薰说着眼前就浮现孟达那张国字型脸,还有一身洗都洗不干净油污的工作服。
她跟孟达,还有其他的大朋友、小朋友都是从“蒲公英之家”出来的。蒲公英之家是位在南部的一个山坡地上,由石约瑟和石安娜夫妇建立的。他们是一对来自美国的传教士,传教之外他们建立了蒲公英之家,用以收容弃婴或是家庭遭到变故的的小孩。
小薰是在一个下着微雨的初春,约瑟爷爷正在花生田燃烧杂草以做堆肥时,在蒲公英之家的门口捡到的。在漫天的烟雾中,婴儿小薰并没有哭,只是睁着圆亮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约瑟爷爷灰白的金发,约瑟爷爷当时就为这个小弃婴取名为小薰,而如同所有蒲公英之家的弃婴般随他们夫妇姓石。
孟达则是因为父亲出海捕鱼遇难,没多久妈妈在生妹妹时难产过世。在大家都穷得乡间,亲戚朋友都自顾不暇的那个年代,蒲公英之家成了年仅五岁的孟达的最佳去处。所以孟达跟小薰的生日是同一天;因为他们是同一天进到蒲公英之家这个大家庭的。
育伦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她们已经来到一个中型的会议室了,陈经理示意大家坐下,随即走了出去。大家怀着兴奋又好奇的表情,忐忑的坐在那个会议室中。
“总经理,新人已经在会议室了,您要去看看吗?”
陈经理对立在落地窗前的那个年轻男子说。他约莫三十出头,强健的体魄有如健身房教练般的结实,五官相当的柔和,是个很斯文的人。但是陈经理知道,凭他一个三十出头的人就能接手公司龙头宝座,除了他的家世外,他本身的实力也不容忽视。
“不了,我还有个会议要开,你去处理就好。”连璞臣轻声说。
陈经理出去后,璞臣叹了口气,忙不完的公事,开不完的会议,更别提还有一连串非去不可的应酬。望着窗外灰灰的天空和街道上的车水马龙,记忆深处的蓝天绿茵,还有张圆脸的小女孩又跃上心头……我的小蒲公英呵,你再在过得可好?他轻声地问着。
“孟达,我考上了吔!明天要去受训,受训十天后就正式上班了。我刚才已经打电话告诉约瑟爷爷跟安娜奶奶了,他们也很高兴!”小薰兴高采烈的告诉正躺在车下修车的孟达。
“真的?小薰,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上的,从小你就是我们兄弟姊妹中最会念书的。”孟达低哑的声音从车下传过来。他爬了出来,用破布擦擦手上的油污,将手中的扳手给身旁的小学徒,指示着他剩下的工作。
“为了庆祝你考上汉华企业,晚上我请你吃大餐!”孟达抓了洗手剂,用力搓着手上的油污说。
“不对啊,应该是我请你才对吔!”小薰瞪大眼睛说。“哪有你请客的道理?”
“小薰,恭喜你啦!我看你还是让孟达请吧!他现在已经是我们修车厂的半个老板了哩,他比你有钱多了。”修车厂的师父阿明笑着说。
“干脆大伙儿一块去。我妹妹考上汉华,我这当哥哥的总不能太小气,大家一起去喝一杯!”盂达豪爽地说完,立刻引起欢呼声,所有的人都更卖力的修着车子,想着提早打烊,连孟达自己也忙碌的穿梭在车间。
小薰为了怕干扰他们的工作,自动的避进小小办公室去。
和会计点个头后,她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忙进忙出的孟达。
孟达是她童年岁月的骑士,小时候有张圆脸的小薰很爱哭,其他的男孩子,尤其是附近有个眷村的男生们,最喜欢扯小薰的头发,要不然就是掀起她的裙子,逗得她泪眼汪汪的;这时孟达就会很英勇的和那些坏孩子大战,然后得意洋洋的领着小薰回家;当然,也会有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溜回蒲公英之家,或是躲到阿臣哥哥的家……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握紧那个挂在胸口的蒲公英坠子。
阿臣哥哥的真实姓名她不知道。那年她十二岁,正是要进入别扭的青春期。而孟达十七岁,已经在高职学修车,放了学就到修车厂打工,所以也没太多时间陪伴小薰,事实上,他也没办法真正的得知小薰的苦恼。面对生理上的变化,安娜奶奶的解说并不能解除她的困惑。而蒲公英之家中,比小薰大的女孩都离家工作、读书,剩下的都是比她小的孩子,对她一点帮助也没有。
阿臣哥哥的出现是个大转机。阿臣哥哥的家就在蒲公英之家的对面,那时候阿臣哥哥大概有二十二、三岁了。听说他是因为身体不好,所以到乡间的别墅休养身子。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许多的医学方面的书拿给小薰看,还教她查字典。
很难告诉别人一个二十三岁的养病青年和十二岁的小女孩之间的友情。她真的好喜欢和阿臣哥哥在一起,他总是微笑的听着她那非常“伟大”的志愿——
“我长大要当总统、印很多很多的钱给约瑟爷爷跟安娜奶奶。”
“你一定做得到的,小蒲公英。”阿臣总是笑着摸着她的头发说。
“你为什么叫我小蒲公英呢?”小薰吃着他要佣人阿玉嫂切的水果,好奇地问。
“你就像外面那些蒲公英一样,虽然小却不容忽视。我希望你能像蒲公英一样,努力去适应各种环境,好好的保重自己的身体。别像阿臣哥哥一样,病恹恹的什么事都不能做。”
阿臣哥哥总是凝视着远处的柳树,幽幽地说。
在似懂非懂的年纪里,所有的小朋友对阿臣哥哥简直是崇拜得无以复加。他是全村里唯一能跟约瑟爷爷和安娜奶奶说外国话的人,阿臣哥哥的家也是全村唯一三层楼的房子,在一片低矮的平房中显得特别突出。他更能用竹子削成小小的叉子,让他们用以吃水果;阿臣哥哥家的大树吊着废轮胎,成了所有小朋友梦寐以求的秋千。
印象中好像只有阿臣哥哥的爸爸到村子来时,那间广阔的大宅才会变得成他们的禁地。阿臣哥哥的爸爸有张严肃的脸,他总是坐着大大的、黑色的车子进出。不苟言笑的表情让他们又怕又想看的躲在大门边向内张望,在他一出现眼前时,马上一哄而散。
小薰摸摸胸口的坠子,那是她一回在阿臣哥哥家吃蛋糕时,他送给她的。
“小薰,这是阿臣哥哥送你的礼物。”阿臣哥哥将链子挂在她颈上说。
“哇,好漂亮。你为什么要送给我呢?”,她摸摸亮晶晶的坠子,喜不自胜地说。“从来没有人送我礼物吔!”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记得你说过,你不知道自己的真正生日,那我也不知道该何时送你生日礼物,只好今天送给你了。”他笑着说,皱着眉抚着胸口。
“谢谢你,阿臣哥哥。你怎么了?胸口又在痛吗?我去找阿玉嫂。”她吓坏了的想往外跑。
“不,不用了。把桌上那瓶药给我,吃药就没事了。”“阿臣哥哥咳嗽连连的说。
小薰紧张的跑到他的房间去找药,等她赶回楼下时,阿臣哥哥已经吐出一滩血,不支的倒在沙发上。
她的哭叫声终于引起在外头洗衣服的阿玉嫂的注意。黑色的大车很快的赶来接阿臣。除了他的父亲之外,还有他那哭红眼睛的母亲,他们行色匆匆的准备将阿臣带回台北。
她永远会记得那一天的。午后的阳光突然躲到云后,阴沉的天色中,只见大宅里人来人往的。她认出其中有村子里卫生所的医生及护士,他们面色凝重的做着手中的工作,整个大宅里非常的安静,静得有些骇人。
小薰趁没人注意时溜进阿臣哥哥的房间,他躺在床上,两眼无神的望着窗外在榕树枝叶间跳跃的麻雀。
“阿臣哥哥……”她怯生生地叫他。
“噢,小蒲公英,吓着你了?”他看到她时,露出微笑,招着手要她过去。
小薰马上冲到他面前。“阿臣哥哥,你的病好了吗,”她仰着头问道。
“没有,我可能要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去治病了。”他的脸色相当苍白,有些无奈地说。
‘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呢?要坐火车吗?上次我去高雄就是坐火车去的喔。我还要去看渔船,还有军舰出海吔!”她得意的告诉他。
他轻轻的笑起来。“不,我要去的地方比高雄还要远,要搭飞机呢。我要去美国,是你约瑟爷爷和安娜奶奶的家乡。”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她有些着急的问,怕他再也不回来了。
“很难说,也许再也回不来了。小蒲公英,你会想念我吗?”
他眼中闪烁某种光彩地说。
“会啊。”小薰有些腼腆地说,在一脚刚跨进青春期的小女孩心底,还是有着属于少女的羞涩。
“嗯,我很高兴没有白疼你一场。现在我只害怕会没有机会看你长大,咳……咳……我……”阿臣哥哥说着又开始咳了起来,然后哇的一声,又咳出一口鲜血。
“阿臣哥哥,阿臣哥哥!”小薰惊惶失措的去找医生和护士。
医生面色沉重的和阿臣哥哥父母在门外低语着,护士则轻手轻脚的清理着阿臣哥哥身上和被枕上的血迹。
“没办法再拖了,趁早送去动手术吧!虽然只有一半的成功机会,总比再拖下去的好。”医生叹口气地说。
“唉,好吧,叫他们准备,我马上送他出国。他是我们的独生子,一定要把他的病治好,花再多的钱也没关系。”阿臣哥哥的父亲说完和他母亲看了一眼。分离的时刻终于到了,阿臣哥哥被放在担架里,抬进卫生所去借来的救护车里,小薰哭红了眼的跟在身旁。
“小蒲公英,不要忘了我。咳……咳……我,我一定要治好病,等我……咳,等我回来!”他突然抓起小薰的手,气喘吁吁地说。
“我不会忘记你的。阿臣哥哥,你一定要再回来!”她哽咽地大叫着。
“嗯,不要忘了我,我一定会回来的。”他—说完,门便被关上,车子很快的绝尘而去,只留下握着那个链坠子哭红双眼的小薰怔立在路旁。
但是他并没有再回来。十年过去了,蒲公英之家也因为容纳不下愈来愈多不幸的孩子们而扩建了许多房间。阿臣哥哥家的土地在他走后没多久,就卖掉了。现在已经开成一条宽阔的马路,只剩那棵榕树仍兀立在树苗间,为过去的事做着注解。
“小薰,在想什么?我都喊你几声了。”孟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好衣服,嘻嘻哈哈的站在她面前了。
“没有啊,只是在想蒲公英之家。”小薰笑着站起来说。
“我已经好久没回去了,有点想家。”
“我也很久没回去了。听美玉姊说,最近时常有人去烦约瑟爷爷他们,可是我一直太忙了,没空回去。”孟达叼着烟,到处找打火机。
“出了什么事?”小薰吓了一大跳地问。
孟达的表情是非常的懊恼。“该死,我真是大嘴巴,约瑟爷爷千叮咛万交代的,我又说溜嘴了。”
“什么事?孟达,你们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小薰不悦地询问着他。“快说!”
“也没有啦。小薰,我们吃饭去。”孟达拉着她,吆喝着其他人一起去。“吃饭皇帝大,走啰!”
“孟达……”小薰压低嗓子的瞪着他。
“我就是受不了你这种穷追猛打的个性,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放心的上班吧。明后天我找明凯跟大智他们回去一趟看看。”孟达仍旧打着着哈哈的说。
“孟达,你再不说,我马上搭第一班车回蒲公英之家!”小薰仍是不为所动地说。
“唉,小薰,你怎么这么拗呢?好啦,反正都已经说了,我就全告诉你算了,省得跟你干耗。”孟达抽口烟地说。“蒲公英之家的那块地是别人的,现在他们想要回去盖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