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呀,什么德行的人到死都还是那种龌龊样,他都剩一口气了耶──”嫣儿也再次强调的比出食指。“居然还去飘香楼,你说下不下流!”
“飘香楼?”剩一口气的人去那做什么。
像明白他的疑惑,嫣儿一挥手道:“哎呀,就是妓院嘛,你看那个东方四少,快死了都不忘要嫖妓,真恶心!”
“飘、香、楼,是──妓院呀!”他不确定地再问一次,不懂一座知名的饭馆何时变成烟花之地?
“当然是呀,我听大哥说飘香楼经常出入各路人马,三教九流喝酒喧哗的,而且那个东方宇能去的地方还有好的吗?”嫣儿送他一记白眼,对他连以此类推的道理都不懂,感到受不了!
“喔!”他彷佛明白的点头。“没想到姑娘小小年纪,不但口才流利,还博学……多闻呀,真是小觑了姑娘。”
“哪里,你过奖了。”嫣儿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也不晓得是不是她多疑,怎么觉得对方讲这句话时,眸中的神情像笑得厉害。
就在嫣儿还要讲话时,大哥纪崇的声音很清楚的传来。“我说东方四少,你那爱恶作剧的本性可不可以收敛一点,至少别用在我妹妹身上。”
嗄!东方四少?嫣儿的笑容顿僵。
“东方宇,身为主人你已经迟到很久了,里面一堆客人你不去招呼,在外面戏弄小嫣儿做什么!”伊天沐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里面哪有外面好玩呀,纪崇老弟,你这妹妹可真逗人呀!”俊雅无伦的男子,也正是人称东方四少的东方宇,手指敲敲嫣儿完全怔住的脸蛋,笑得轻佻又恶意。“喂,怎么不说话了,你应该挺伶牙俐齿的嘛,怎么见到了那个苟延残喘、身带隐疾、剩一口气的活骷髅东方宇,你反而像个小白痴。”他大笑不已的说着,传言少说一样的是,损人刻薄也绝对是他的劣根性。
于是,十二岁的纪嫣儿初见东方字,这一幕成了永难忘怀的耻辱。当那刺人的笑声没有停歇之意的回荡在耳中时,她压抑的本性决堤,转头就朝着放在颊边的手指猛一张嘴,用力咬下──※※※
哇──午后的时光中,吓人的叫喊从纪家传出。
“小姐、小姐,快醒一醒呀──”丫鬟春日在旁用力摇着伏在桌案上睡着,铁青着脸也还没醒来的小姐。
“哇──”再次尖叫后,桌案上的人儿终于惊醒,且心魂未定的余音缭绕。“哇……哇……”
“别哇啦,小心把老爷吵来了!”春日急忙道,纪家老爷的唠叨和动辄长篇大论的精神训话没人受得了。
这句话果然让茫然中的主人真正清醒的闭上嘴,但见她擦着额上的汗,吁口气道:“又梦到了,真是永远的梦魇。”
在阳光透过窗棂的拂照下,十六岁的纪嫣儿已是娉婷佳人,清秀的丽颜娇柔可人,并非令人惊艳的美,却有着一股甜美的气韵,在灵活的瞳眸下,像是朝气又像是无形中透出的活力,总引得人伫足回眸,想细看这份特别的神致。
“小姐,你该不会又要到几年前在‘澄园’和那个东──”
“哇──”不待她说完,嫣儿就掩着双耳再次大叫。“不要说出那个名字,污我的视听、秽我的心灵──”
“好,不说、不说,你先喝口茶,镇镇心神吧!”春日赶紧将茶端给她,自从四年前她的主人发生了“澄园”之辱后,只要一听到或提到和东方四少有关的事,她绝对是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
纪嫣儿一接过茶就仰首猛灌,彷佛要将方才的噩梦一股脑儿咽下,送到肚子去消化。
“小姐!”对主子这种没气质喝茶法,俏丫鬟春日的声音很尖锐的传来。“请就杯沿小口啜饮,知书达礼的千金小姐,无论任何时候都一定有合宜的举止。”
嫣儿受不了的翻翻白眼,“不过就杯茶,难道在自己房里喝杯茶都不能随兴,这么假干么!”
“随兴!”春日柳眉一挑,数落着。“风度礼仪不从小处做起,是很难成为一个大家闺秀的风范,做假也好,佯腔作势你都不会吗?”
“佯腔做势!”嫣儿的声音逐字高亢。“我干么要,在本小姐的认定里,合宜的进退可以叫礼貌,有别于礼貌之外的叫冒失,超出冒失的叫粗鲁,比粗鲁低一级的叫没水准,连水准都没的叫低下,低下都构不上的就叫虚伪,连虚伪都不会的就叫佯腔作势喽,这么一个倒数上来的等级,你竟要我一个堂堂的千金小姐去屈就?哼!”她扬鼻冷嗤,纪府上下人尽皆知,在府中言行最为独特的是三小姐纪嫣儿,她若骂起人来,其滔滔不绝之程度简直像呼吸般无碍。
而对这番长篇大论,春日只是横她一眼,淡淡地道:“那么请问,对一个身负老爷、夫人涕泪恳求,一定要好好帮助主子成为名媛闺秀的小小丫鬟而言,结果这个主人是──合宜的进退没有,冒失的仪态具备,粗鲁的举止常犯,没水准的事即将,且快要朝低下迈进,又不会虚伪,还连佯腔做势都屈就不来的千金小姐,麻烦请用力告诉这个可怜、苦命的丫鬟她该如何着手会比较好,或许直接跟老爷、夫人请示比较快,奴婢现在就去请老爷和──”
“话又说回来──”不待她说完,嫣儿很适时的插话进来,且唇色弯出谦恭的线条,笑容更是可掏。“人生在世,能屈能伸也是一种做人的道理,我既能伸,当然也一定很能屈,不就是佯腔做势嘛,刚刚忘了说,我最爱佯腔做势了。”
随即,她端出了历年所培养出来的高雅气质,樱唇啜杯沿,纤纤玉指轻握杯身,婉约的仪态、低敛的眉宇,出尘的就像名家笔下的仕女图。而这一场口舌之争,也可以看出主子纵然连喝杯茶都能嚼文弄词,贴身丫鬟的功力也不遑多让!
世人都知道,在江南,纪家是几代祖先为官的传统之家,历代以来一直是官腔的保守,直至近代的纪家人跨足经商后,才让整个封闭的家风活络了起来,传至这一代的纪家儿女,长子纪崇英朗高才,与当今第一世家中的东方宇在江南同享齐名,长女纪兰倩更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子,一年前下嫁两广武林盟主岳定翔,而幺妹纪嫣儿“据传”是个容颜端秀的温婉佳人(对外的假象),就连贴身侍女柳春日,姿色才情都不在主人之下;于是一个机伶的主人,再加上一个手腕灵活的贴身侍女,这对主仆联手起来简直是佯腔做势的最佳高手,一搭一唱的无可匹敌。
因此在江南,纪家一门彷佛专出俊杰才女,也是豪门巨贾们极想攀亲的对象,光这三个子女就让好面子又喜炫耀的纪家老夫妻骄傲至极,全然不想正视幺女那人尽皆知的完美名声,根本是粉饰出来的,私底下的性情真可媲美脱缰野马。
“你要记得,知书达礼的名媛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一定有进退合宜的礼数,再怎么心情不高兴,你平时的真面目可千万则露出来,否则辛苦建立起来的声誉毁了,还会让很多人留下刻骨的噩梦。”春日虽说是贴身侍女,但在年龄上要长了纪嫣儿二岁,所以对外她是笑脸迎人的为自家主子打好关系,私底下却像个严格的老妈子,尽力督导主人的言行举止。
“什么叫我平时的真面目。”纪嫣儿柳眉尽竖的跳起,插腰喊着。“这不是普通的侮辱耶,不但侮辱我的表面,还连我骨头都一起侮辱进去,你可知道下人踰矩,主人是可以施惩戒的。”
“说得好!”春日瞇着那不动如山的表情,道。“但不知这纠正主子的失误该有何惩戒,奴婢这就去请示老爷和夫人,看看──”
“话再说回来──”一如以往,只要扯上老爹和老娘,她马上绽放最识时务的笑容。“我是个亲切和善的主人,惩戒人的事,我是最不擅长了。”嫣儿在心中纵然咒骂百遍,唇角拉开的弧度却很完美,谁教老爹啰嗦顶多烦人,可是如果和哭功兼嗲功了得的亲娘一起轰来,保证会让人有了无生趣的错觉。
“那就谢过小姐的宽宏大量。”春日满意颔首,转身便要收拾被主人睡乱了满桌的笔墨纸张,突又道:“还有,有教养的名媛小姐是不会有背后做鬼脸的行为,我想天沐少爷不会喜欢一个幼稚、无知、可笑的笨丫头,希望小姐戒之、慎之!”
她虽未转身,但那一句句像利刀般的话,对正拉开脸颊吐出舌头的纪嫣儿无疑是一箭穿心。
“当然、当然,这么无聊幼稚的行为我是绝、不、会、做!”纪嫣儿狞笑,既然春日的话无法做出反驳,只能忍住快冲起来的本性,用力抓起一旁的杯子,切齿的在杯沿磨牙。
“那就请小姐整理一下,方才老爷遣人来传话,要小姐到前厅去。”眼角瞥见负气高嘟着嘴的主子,春日掩嘴窃笑,心中很明白要治住这个潜藏着野马性情的小姐,最好的方法就是抬出伊天沐,这个自幼就让纪嫣儿极为仰慕的英雄人物。
“又要干什么呀?”嫣儿毫不遮掩的打个大呵欠,伸伸午睡刚醒的懒腰后,无趣地支着下巴。
“脚放下!”眼尖的春日对正要跷起右腿屈膝而坐的小姐严声道。
“啧!”她嘴一撇,识相地放下脚,伸着小指掏掏耳朵后又弹了弹,一副看来很……随兴,很……闲散,也很……没气质!
对她这副端坐没几分又打回原形的样子,春日揉着头痛的额角,决定先睁只眼开只眼,改天定要给个好教训。严格说来,她家小姐大致上还可沾上名媛淑女的边,细节上就……再研究了,尤其对各类英雄美人的故事相当着迷,所以自幼便立志嫁英雄,而一身豪迈气魄的伊天沐,绝对是嫣儿心目中最崇高的英雄形象。
“大少爷今天会从长安回来,老爷和夫人要小姐到前厅去。”
“干么,他是皇帝呀,回来就回来,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还要全家迎接。”
纪嫣儿无聊的剔剔指甲缝。
“听说少爷今日会带回贵客,老爷和夫人要你到前厅抚琴奏乐一曲,表示纪家待客的诚意。”
“有没有搞错呀,我是名门闺秀可不是陪酒的风尘女,客人来就来,关我屁事,还要我去负责娱乐,甭想!”嫣儿粗口骂道,“好,那劳驾小姐亲自到前厅对老爷、夫人说,想我纪嫣儿弹首曲子,大家作梦比较快!”春日凉言凉语。
“你不要老拿爹娘压我,本小姐是孝顺不想有忤逆老人家的举动,可不代表任何事我都会乖乖的逆来顺受。”说着像挑衅似的,偏屈腿坐出流氓样,神情定“你奈我何”的得意。
“什么逆来顺受呀!”门口传来了娇脆的嗓音。“嫣儿,你爹在前厅都等得快发火了,你这孩子还在房里磨菇,真是……”
一个风姿绰约略显丰腴的美妇,在两旁婢女的扶持下,仪态万千的走进,却在看到爱女的坐姿时,整个人僵住!
“夫人──”左右两旁骇叫的赶快扶住身形摇晃快昏厥的美妇。
“太……可怕了……这真是太可怕了……我的小嫣儿怎么会有这样的举止……”念念有词的纪夫人被扶到椅子上坐,神情之苍白与恍惚像受到极大的打击。
“夫人,你先喝口水。”春日赶紧端来热茶,不忘冷瞪肇事者一眼。
嫣儿吐吐舌头,谁叫她的亲娘,脆弱的神经和圆润的富态不成正比。
两个随侍的婢女,一个熟练的负责推拿,一个拿圆扇替主人搧出提神的凉风。
“天呀……我在作梦……否则怎么会看到……”纪夫人捏紧在心口的手绢,低低哎哎的饮泣,只要不想面对的情况,她一律以呻吟或昏倒来解决。
就在她将平日最喜爱的角色,“弱不禁风”演上手时,一旁已传来爱女平时那柔悦的轻唤声。
“嫣儿呀……”纪夫人忙伸手抓住来到身边的女儿。“刚才──”
“娘!”宝贝女儿的声音高亢一唤,握住她的手道。“你病了!”
“我病了!”纪夫人诧异地张大了嘴。“可是那──”
“幻觉!”爱女替她做最好的注解。“一切都是幻觉!”
“幻觉?!是……是吗?”纪夫人看向随侍的贴身婢女。
而左右婢女在纪嫣儿虎视眈眈的目光下,绝对颔首,从不多招无谓麻烦上身。
“人一生病精神就差,连幻觉也来了,明日女儿亲自为娘熬药膳,补补身子。”轻柔悦耳的软调,再加上关切的眼神,此时的纪嫣儿正是平常对外供人崇仰的纪家三小姐模样。
“乖女儿,还是你贴心,娘还真不舍你嫁出去。”纪夫人感动地道,一如往常,只要有理由,无论多荒谬,她马上可将不想面对的情况自动遗忘。
而纪嫣儿就像每一个听到婚嫁之事的小女儿般,总是带着娇嗔的害羞,垂着蝶首道:“女儿才不愿嫁呢,女儿要一辈子侍奉爹和娘。”台面上是这些话,心里却自傲地想:很好,在书卷或戏剧里,那些名家千金总是讲着这些冒疙瘩的台词,满恶心的,可是对她的娘一定很受用。
果然,纪夫人激动的只差没潸然泪下,一把将心肝搂入怀中,“傻丫头,女儿家长大了总是要嫁的,娘再不舍,也不可能留你一辈子。”
“娘!”纪嫣儿也充满感情的回抱住母亲大人,不忘沾些口水往眼上抹,这时候总要眸眶含泪才逼真,随即看到站在一旁摇头的春日,她贼笑地比出一个摆平的手势,不理会春日那叹气的表情。
“嫣儿呀,娘知道你孝顺,常跑佛剎古寺求菩萨保佑爹娘健康,可是近来日头挺毒的,要晒病了可怎么得了,听话,别老往外跑了。”纪夫人拍拍爱女那细嫩的脸蛋儿。
“什么!”纪嫣儿不得了的大叫,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控,硬挤出敷衍的笑容。“女儿挂念爹娘的身体安康嘛,而且禅寺的主持也说女儿佛缘深厚,再说女儿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娘别担心了。”
开玩笑,平日要扮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够辛苦了,这是唯一可假名义跑出去野个够的机会,怎能失掉!
“真亏你有心。”有个孝顺的女儿,纪夫人开怀又陶醉地说。“娘是怕你皮肤晒坏了,看看为娘,就是少晒那些毒死人的日头,才能让那些老姊妹们说,岁月一点都没有在我脸上留下痕迹呢。”
“当然,它们只留下了体积。”嫣儿撇着唇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