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雪?”他惊讶地望着那些泪,她揉着眼睛、用手抹着眼泪,可是泪水还是不停地掉。
他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用力擦泪;他抱她在身前,抬起她的脸,她的眼泪还是一直掉。
无声的眼泪不停滑落,像—颗颗晶莹的珍珠,连接成串,她没有向他索求安慰、没再要求他不要走,只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难过。然而她的难过,却撼动了他。
“要……小心……不要……痛痛……”她哽着声音,话根本说不清楚。
不知道“受伤”这两个字,她只知道“痛”就代表不好。
他伸手,掉落的泪水滴在他掌心,他凝气于掌,让水状的泪珠瞬间凝结成一颗透明的晶粒。
“不要哭。”他低语,摊开她的手掌,将晶粒放在她手心。
她的泪停了,双眸惊奇地望着那颗透明的水粒。
“我会回来看你。”他抹干她脸上的泪痕,心里开始对她放不下。
她的纯然,打破了他对别人的防线。
“真的?”她的注意力立刻由手心被引开,原本黯淡的双眸开始又燃起光芒。
“嗯。”他点点头。
“我会等你。”她脸上有着微笑;但不一会儿又消失,她担心地问:“可是……我回家,你会找不到我……”
“家?”
“这个家、那个家,很多家……”她满眼困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却很快懂了。
她把上官家所有的别院与住处,全当成家了,所以分不清楚,她怕她不在这里,他就看不到她了。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然后去看你。”他承诺。
“嗯。”她点点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她捡起掉在地上的馒头,努力地吹着、抹着,可是馒头边缘还是脏脏的。
“脏了。”她眉头皱皱的,神情无比愧疚,接着拿另一颗干净的给他,把脏的留给自己。
他淡淡一笑,把干净的推还给她,然后拿回脏的那颗,将沾到灰尘的表皮剥掉就开始吃。
她担心地望着他。
“干净的。”他拿着干净的馒头给她看,她确定看不到脏污了,这才听他的话,开始吃自己的。
吃完馒头后,他静坐调息,她就在一旁待着,不吵不闹,冷的时候,就自动多靠近他一点,但不敢碰到他。直到他调息完毕,她才会跟着松口气,他有问话她就答,否则就静静待在他身边。
入夜前,他送她回主屋,看着她与家人会合后,转身无声无息地离开上官家。
* * *
清明时节霪雨纷纷,扫过墓地后,没有人会在满是墓碑的山上持续逗留,但在这座墓山之后,建有一座隐密的山寨。
在丛丛树林里,山寨的外观全由绿色树木巧妙搭建而成,形成一种天然的保护效果。如果不细看,没有人会发觉树林内,竟然是一座占了半片山腰的绿色山寨。
在入口处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以不显眼的方式刻着“冯寨”二个字。
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了。
黑色的身影化为一道劲风,无声无息地潜入寨内,轻易避过寨门口站岗的哨卒。
不久,寨中陆续传出一阵喊喝与打斗声,一个时辰后,又复归于平静。
黑色身影如来时般,无声无息地离开,而假冒云流宫玄武堂之名进行杀人劫掠的冯寨,就此消失。
这一年,玄武堂主之位正式交接,由年仅十八岁的北宫无名继任;而上官蓝雪,八岁。
第二章
“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咏怀古迹。”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琵琶行。”夫子说着词牌名,她想了一会儿,立刻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未成曲调先有情——”
“好,停。”夫子道:“‘东船西舫悄无言’,下一句是什么?”
“惟见江心秋月白。”她接道。
“相逢何必曾相识’,上一句。”
“同是天涯沦落人。”
“‘春江花朝秋月夜’,开始背诵到最后一句。”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后面一段“琵琶行”,流畅背完。
在一旁观听的上官业夫妇对望了一眼,继续看夫子教学。
“四加六。”夫子念道。
“四……”一、二、三、四,她一颗一颗拨着算盘珠子。“六……”五、六。好了。
算盘上只有下排四颗珠子,一排全往上拨,一排则往上拨了两个。“进位呢?”夫子问道。
“进位?”她的表情十足迷惘,犹豫了很久,把十位数的上排珠子,轻轻地往下一拨。
“归零。”夫子也不生气,只要她把算盘重整。
她听话照做。“一加二。”夫子又出题。
“一。”食指把一颗算盘珠子往上拨,“二。”再拨一颗。
算盘上的数字,只有一。
“二加一呢?”
“二。”一、二。她数拨两颗珠子,“一。”再把一颗往下拨。
一旁的上官夫妇再度对望一眼,然后继续看。
“我念什么,你写什么。”
“是。”她小小声地应,只手拿起笔。
“雕栏玉砌应犹在。”夫子一开口,不是整句诗,而是众多诗词中其中一句。
这对一个才十岁大的小孩来说,会不会太难了?
上官夫妇才这么想,他们的女儿已经将字句写完,然后抬起头。“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一样是长诗其中一句。
她写下来。“我念的两个句子,诗词名称各是什么?”
她想了下,低头写下——虞美人、饮马长城窟行。
“好,交给我。”她放下笔,照做。
夫子看完后,再转交给上官夫妇观看。
“老爷、夫人,”夫子开口:“从小姐八岁开始,我便受聘教她读书、识字,小姐记忆力惊人,对书上的字几乎是过目不忘,甚至连不认识的字,也能记住字的样子。
但除此之外,无论我解释再多词句的意思、教她算数、或者其他知识,小姐很专心听,但她却完全无法明白。而且,就算她记下诗词,也仅止于背诵、书写,其他则完全不懂,要题诗作对更是完全不行。四年来我用遍各种方法,依然无法为小姐开窍,请老爷、夫人见谅。”
“对……不起。”见夫子颓丧的表情,上官蓝雪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小小的肩膀缩着,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只知道她让夫子很难过。
“不用对不起,你没有做错事。”爱女如命的上官业立刻搂着女儿安慰道:“不会算数、不会其他事,都没关系,爹完全不在意。”
“夫子,你认为有什么不妥吗?”上官夫人问道。
夫子思考了一下,叹口气。“老爷、夫人,请恕我直言,以小姐的年纪,不该连一点算数都学不会,虽然她的记忆力惊人,但我建议老爷和夫人,还是为小姐请一位大夫诊断看看比较好。”
“什么意思?”上官业皱眉。
“我认为小姐的脑力,呃……‘与众不同’。”
* * *
上官世家就在离洞庭湖不远的高处,自成一户,整座宅院有如铜墙铁壁,且有一批媲美御前带刀侍卫的护卫军作为护宅之用,使外人无法轻易进入。
但这些对“他”来说,完全不成障碍。
越过数道墙,轻易避过上官家的护卫,他来到“蓝院”。
沐浴完毕,只穿着一件中衣、外披一件暖裘的上官蓝雪坐在床沿,长发松软地披在身后,小小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地在发呆。
他无声地推门而入,走入内室,黑色的身影挡住烛火,完全将她小小的身子笼罩住。
“无名!?”她一抬眼,立刻张手扑进他怀里,任肩上保暖的外裘滑落到地上。
“怎么了?”他抱起她,坐上一旁的椅子,他将她搂在自己的怀抱里,又以披氅包住她身后,确定她不会受寒,然后面对面仔细望着她。
她的眼里没有笑容。
“我让爹和娘难过……”她绞着手,低垂的小脸里满是自责和无措。
“发生什么事了?”他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虐待自己的手指。
“夫子说……我的脑子有问题……”她望着他,咬了咬下唇,又接下去说:“后来,大夫来了,说我只有七岁或八岁,不会长大,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大夫说的那些话,她完全不懂,唯一看懂的是,大夫和爹、娘脸上沉重的表情;后来,哥哥和姐姐们的表情也一样。
最后,他们一致要她回房休息,什么也不用担心。
她只能听话地回房,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听完,沉吟了会儿。
“我到底做错什么事?”她很担心地问,因为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那样看她。
“你没做错什么。”他拂顺她的发,将她的脸搂向自己的胸膛,让她依在最靠近他心口的地方。“他们只是发现了一件事而已。”
从那年相遇后,他每隔三、四个月必定来看她一次,最长间隔不会超过半年;四年来不曾间断的相处,让他比她的家人更早发现她的不同。
四年前与四年后,她的改变不大,除了长高些、话说的比较流畅完整外,就是她记住的东西变多了,但那对她的生活一点帮助也没有。他早就发现她不能同时做两件事,也无法懂太复杂的道理,借着一次她着凉生病的机会,他让南天仇假扮一般大夫来替她看病。
南天仇是云流宫里,除了宫主之外,医术最好的人,也是朱雀堂堂主,他的医术绝对能与江湖上的神医相提并论。
当年上官夫人产下的是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上官蓝雪比弟弟上官紫陇早出生半个时辰,上官紫陇从小就展现过人的才智,早早便离家习艺,一年才回来一次。
如果双生子是共用同一个灵魂,那么上官紫陇就是聪明的部分,而上官蓝雪,就承继了比较不完整的另一部分,也就是上官家人现在才发现的——上官蓝雪天资不足。
但另一件事不知道上官家是不是有发现?
在天仇诊治蓝雪时,同时也诊出她的异常体质。也许在怀孕期间,上官夫人曾经中了毒、后来造成腹中胎儿的异变,形成蓝雪天生不怕毒的特殊体质,只是不知道同为双生子的的上官紫陇,是否也拥有相同的体质?
“后来.你爹娘有说什么吗?”他轻抚着她。
“爹说说没关系,不要紧,我是他的女儿。”她闭着眼,低喃着回答,身子更偎进他,一整天的紧张情绪开始放松,睡意也开始来袭。
“其他人呢?”
“娘说……嫁人,爹就说……不要我嫁,全部的哥哥都说会保护我……”有好多话她都记不清楚了,因为那时候他们很激动,有时候说话很大声,她就很害怕。
“没事了。”他安抚,猜想现在上官家的其他人—定都没睡着,这件事太突然,他们应该无法立即接受这项事实。
“可是,爹和娘……还是很难过……”
“等明天他们就会好了。”如果他们真的疼爱蓝雪,就该接受她的与众不同,对蓝雪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真的?”
“真的。”他保证。
“那就好。”他说什么,她都相信。在他怀里,终于露出她今天的第一个笑容,顺着他半躺的姿势偎在他肩上,“无名,我喜欢你。”
不管她说什么,他总是能懂;她的不安,他也都能化解。她真的很高兴他在这里。
“很晚了,你该睡了。”她小小的身子趴在他身上,他一手环着她,一手拉来棉被,挥熄烛火。
“明天,你会在?”她趴睡在他胸膛上,有他盖上的棉被、还有他的体温提供温暖,让她舒服地闭上眼。
“会。”他低语回应,伴着她入眠。
* * *
因为蓝雪的事,上官夫妇一夜无眠。
“老爷,我想聘请各地名医,请他们来看蓝儿,也许有人可以治好蓝儿。”这是上官夫人唯一想到的方法。
“有必要吗?”上官业沉吟。不论蓝儿是什么样子,她都是他上官业的女儿,或许,他们该接受蓝儿现在的样子。
“当然有,”上官夫人略显激动。“我要我的女儿完好无缺!”
“夫人,别激动。”上官业立刻安抚妻子。“我当然也希望蓝儿好,可是昨天请大夫来后,你也看到了,蓝儿一向畏生,如果要她一直接触陌生人,她会害怕。”
“我会陪着她。”上官夫人道。有她陪着,蓝儿应该就不会怕了。
“这……”上官业总觉得不妥。
“老爷,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治好蓝儿。”上官夫人坚决地道。“如果你不帮我,那我自己来。”
“夫人!”上官业赶紧将情绪激动的夫人给拉回来。
上官夫人一脸坚决地望着他,上官业只能认输。
“好好好,就依你。”如果能对女儿有帮助,上官业也愿意做任何事。
“谢谢你,老爷。”上官夫人偎进丈夫怀里。
“别担心了,蓝儿会很好的。”上官业说道。
上官夫妇一作决定,整个上官世家就开始行动。
从第二天开始至后来的半年间,上官家不时有大夫出入,分布在中原各地的上官世家成员,只要听到有关名医的事,便会特别注意,然后请回上官家为蓝儿诊治。
为了招待这些远途而来的大夫,上官府内特别空出迎宾院的一层楼阁,来这些大夫们居住。
半年来,看过数十位大夫,所有大夫们都瞧不出蓝儿有任何病痛,若是天生的缺陷,大夫们也全束手无策;就连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胡神医,也说蓝儿并不需要医治。
可是上官夫人始终不死心。
如果蓝儿不能和平常人一样,那她往后的一生该怎么办?为人父母的,终究无法完全保护自己的子女一生。
上官家的人已经渐渐接受了这样的蓝儿,但上官夫人总还是希望女儿能更好,于是上官家仍持续寻找高明的大夫。
蓝儿才十三岁,却已渐渐散发出她脱俗的美,而她神情里的那抹娇柔与纯真,更让人打从心里怜惜。只可惜,这样完美的外貌里,包裹的却是一颗永远不会长大、解世事的心。
“大哥,我……我一定要看大夫吗?”上官蓝雪柔顺地跟着大哥走。每次看大夫的时候,上官家一定有人陪在蓝儿身边,今天是上官非陇。
“你不想看大夫?”上官非陇停下脚步,转回身来望着娇小的妹妹。
“我……”她犹豫了很久。“大哥,只有生病,才会要看大夫,我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你没有生病。”上官非陇放柔了钢铁般的神情。
“那为什么……”她不懂,为什么她必须看那么多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