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这么说嘛!你刚刚不是说你和老爸身体都还很硬朗吗?你们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她已经无法不举白旗了,“唉!我答应你就是了。”
听见咏音投降了,于母像打了场胜仗一般,说了抵达台北的时间,便匆忙的收了线。
* * *
挂上电话,咏音只觉得整颗头像是要爆开来似的,昨晚的怪梦、母亲的电话,都像是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催促着她快点结束单身的生活。
其实她对结婚并没有什么恐惧感,也不是那种一心只想着事业的女强人,只不过感情这种东西似乎一直在躲着她。
她不是不曾有过恋爱的梦想,只不过她永远搞不清楚时下的男孩子怎么都不像莫札特那么的才华洋溢、不像贝多芬那么的成熟稳重、不像萧邦那么的浪漫神秘、不像理查.史特劳斯那么的乐观幽默。
她给自己订了太高的标准了。
当同年纪的女性朋友开始在传看男孩寄来的情书时,她会由衷的为朋友觉得高兴,还会适当地说出羡慕的字句。
而当她自己收到男孩的情书时,她却是将两手环抱在胸前,冷冷的批评着这封情书里的文辞不通顺、成语误用、字写的有如螃蟹爬过一般,甚至是这个男孩子的名字不好听等等苛刻的言语。
朋友常笑她,她理想中的对象只有两个,一个已经过世了,另一个还没出生。
她听了也只是一笑。
那又怎样?
她才不会希望自己青春时期的爱情生活,因为随意的妥协而失去了应该有的亮丽璀璨呢!
所以她选择了留白,白到成了台北最后一个处女。
更可笑的是,当几个闰中密友在闲聊着性爱的美妙时,她那种不服输的个性却又令她煞有其事地参与别人的讨论,而且还举出个人的实例来左证自己提出的理论。
但她那些所谓的“个人实例”,却都是从小说中看来的。
因此,当好友问起男主角是谁时,她总是给一个神秘的笑,然后信誓旦旦地说:“当茱蒂佛斯特公开宣布她小孩的父亲是谁时,我就会告诉你们‘这些’男人的名字。”
这些?!
原来还不只一个呵!
这答案恐怕只有天知道。
也有人担心她嫁不出去,老来堪怜,她总是对这样的问题嗤之以鼻,然后就拿出她最强的一个武器,用着不屑的口气对别人说:“放心,我就算嫁不出去,也还有小新会养我!”
“小新?小新又不可能养你一辈子!”
“谁说的?”她噘起动人的朱唇,“他说过,我一辈子嫁不出去,他就养我一辈子!”
“照你这么说,小新是你的男朋友罗?”总会有人提出这样的质疑。
“不不不,小新是我的‘好姊妹’!”
每当有人对她和小新的事感到好奇时,她总会想起二十多年的那件往事,她会让别人知道,小新曾是多么多么勇敢的保护着她……
* * *
春日的午后,阳光懒懒地洒在校园的一隅,操场上净是奔跑嬉戏的学生,有的打球、有的跳绳、有的围在秋千旁,排队等着荡向梦想的天际。
偌大的教室里,同学们都出去玩了,只有一个小男孩趴在窗台上,望着远处天边的乌云慢慢地聚拢,嘴里轻声地说着:“快下雨了……”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检查所带来的雨具,除了自己的一套黄色雨衣外,他还多带了一把小花伞──那是为她准备的。
正想着,有个小女孩却哭着从门外跑了进来,小男孩一眼便注意到她右边的膝盖上,有着怵目惊心的血迹。
“呜……小新,王大明欺负我,他拉我的辫子,还把我从溜滑梯上推下来……”小女孩大声地向小男孩哭诉着。
男孩不出声,只是小心翼翼地扶着小女孩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然后从抽屉里端出一个小纸盒,蹲在地上,先用卫生纸轻轻地为小女孩拭去伤口上的血迹与泥沙,然后从纸盒中拿出一瓶药水,细心地为伤口消毒,接着用手沾了些药膏,涂抹在她的伤口上,最后才又拿出一块纱布,熟练地将纱布贴上女孩的伤口。
女孩对男孩的动作似乎非常的了解,她渐渐停止了哭泣,静静地看着男孩为她包扎伤口。
他忙完这一切后,才站起身来,关切地问:“还痛吗?”
“不痛了,谢谢你。”小女孩感泪地望着男孩,缓缓地摇头,眼里还噙着方才的泪水。
男孩笑了笑,用手温柔地摸摸女孩的头发,“你乖乖坐着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
“嗯。”女孩乖巧的点头,圆亮的大眼睛水汪汪地,娇俏的鼻子微红,教人不由得心生怜爱。
他倏地转身跑出教室,直冲到操场旁的溜滑梯处,瞪着正从单杠上跃下的一个身材粗壮的男同学。
他的眼中有着燃烧的怒火,不等那个男同学站好,他便猛然地扑过去,将那个同学撞倒在地上。
周围的同学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吓住了,一个个愣在当场。
只见那男孩两个拳头不断地擂打在被他压在底下的同学身上,口中还一声声地骂着:“看你还敢不敢欺负音音!看你还敢不敢欺负音音!”
被压着打的阿明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身上挨了好几下,但他立刻奋力将小男孩推开,抡起拳头直往男孩头下打去。
小新的个头比他瘦小,顿时被打得眼冒金星,鼻血也流了出来,他也不喊痛,只将双手狠狠朝对方的小腹上击去。
围观的学生愈来愈多,却没有一个敢出来制止,几个胆小的女生看到血还哭了出来。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老师来了!”
周遭的学生吓得赶紧躲开,个头较壮的王大明仍是心有不甘的打着男孩,直到有个男老师冲过去将两人分了开来。
男孩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浑身都是泥沙,鼻血还不断的流着。
“为什么要打架?”老师气冲冲地质问着狼狈的两人。
男孩不答,只是用手抹去脸上的血。
“是他先打我的!”被打的王大明咬牙切齿地大声告状,突然一个转身,抬起腿来向男孩踢了过去。
男孩没有防备他会突袭,被他一脚踹在腰上,整个人往溜滑梯摔了过去,额头不偏不倚地撞在一处坚硬的石角上,霎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只听见年轻的老师大声喊着:“快!快叫救护车!”
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蒙蒙胧胧中,他望见小女孩站在人群中,脸上着急与痛惜的神色表无遗,泪水也不断地流下来。
他心里感到一阵安慰,再也支持不住地昏了过去。
第三章
卢湛新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窗外无边的月色。
他紧闭着唇,薄而优雅的线条一如山脉的起伏,英挺的鼻梁表露了他坚毅的性格,黑白分明的眼眸犹似两座深邃的湖,装满了天上繁星的倒影。
他一手抚摸着右额上早已淡去的伤痕,回想着二十三年前的往事。
每当他遇到一个难以处理的问题时,总会习惯性的摸着当年为了于咏音报仇所留下的印记,将那时她的表情再找出来回味一番。
那张满是伤心的脸庞时时在他脑海中浮现,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脸庞由原本的童稚天真,逐渐幻化为成熟妩媚,但锁在眉间的那一丝不忍,却是永远不变的。
这一夜,又有个难解的案子摆在桌上,他苦思半天,仍是找不到一个处理的方法,于是又不自觉地摸着那似有若无的伤痕,将自己沉浸在童年的回忆中。
他和于咏音是邻居,也是同学,早熟的他一直负担照顾她的责任,不管是在学校或在邻居的玩伴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谁要是敢欺负于咏音,卢湛新一定不会轻易地饶了他。
“卢湛新喜欢于咏音!”当时同学们常这么嘲笑他们。
在那个年纪,男生被人说喜欢某个女生是很可耻的一件事;对女生而言,更要撇清与男生的关系,否则便会被视为姊妹间的叛徒。
每当有人这么说时,他总是不发一言,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书,而于咏音却是着急的否认这件事,有几次被同学说哭了,还是他站出来,指着说闲话的同学,要他们住口,若是这同学仍然不知收敛,他必定会毫不客气地打过去。
即使于咏音如此坚决的否认,但是,只要她受了什么委屈,第一个找的人还是他。
他分享着她成长时期的每一个秘密,甚至连她初潮时的慌乱与喜悦,都是他陪着她一起度过的。
这样的分享,曾是他苦涩的青春期里仅有的一点幸福,直到两人考上不同的大学后,分隔在南北两地,这种幸福才成为他梦里的回忆。
其实,要不是因为于咏音念的是女校,他一定会办理转学,继续享受这种甜蜜的负担。
时光荏苒,他大学毕业后继续深造,又念了企管研究所,现在是某家上市公司的高级企管顾问。
而于咏音,则人如其名的选择了她最喜欢的音乐。
两人一同回到年所居住的城市,他还是他,还是习惯性会在于咏音最需要保护时跳出来,却再也听不见有人说“卢湛新喜欢于咏音”这样的话。
虽然在他心中,永远都同意这句话。
行动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打断他沉缅在过去的思绪,他收拾着纷乱的心情,按下通话纽。
“小新,音音啦!”
虽然都已是成年人了,小时候的称呼听起来还是格外的亲切。
他的眼眸由专注转为温柔,唇边也隐隐含着一抹宠爱的笑意。
“你还在办公室吗?可不可以陪我看场电影?”她生动的语气仿佛正抱着他的手,嘟着小嘴向他撒娇。
电话那头颇为吵杂,听得出来她应该在闹区,说不定连票都帮他买好了。
他有点犹豫,桌上的案子明天要呈交上去,到现在却还没有半点头绪,若是再去看电影,今晚是绝对别想睡了。
但是,为了她,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惜!
他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如果通宵加班,明早八点前处理完,应该可以赶得及九点往高雄的飞机,他还能在机上小憩一会儿……
他随即问道:“哪家?几点?”
咏音说了一个电影院的名字,与他约了时间,便挂了电话。
他将桌上的文件整理好,又下意识地摸着额上的伤痕。
他嘴角微微上扬,一丝甜意蓦地浮上心头。
能够为她一夜不寐,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幸福吧!
* * *
来到喧嚣的市区,过往的人绝大多数是状甚亲密的情侣,他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一种羡慕的心理油然而生。
已过了而立之年,却从来没有谈过一场恋爱,父母一度还以为他的“性向”出了某些问题,朋友们也多次想介绍女朋友给他,但他总是笑着摇头,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早就住了一个人。
忘了是谁曾经说过:人都是单翼的天使,要找到羽翼振动频率相同的另一半,才能够相拥着飞上天堂。
他喜欢这个句子,因为他总能在震耳欲聋的吵杂声中,听得出于咏音如风的呼吸,也感觉得到她会站在灯火栏栅处等着他。
果然,他远远地一眼就望见于咏音站在人群中向他挥手,俏丽的脸庞上有着灿烂的笑容。
她也过了三十了,但仍像个小女孩似的爱笑,一笑起来,颊边的梨窝便斟满了醉人的佳酿,而她吹弹可破的皮肤一点都不像是个三十一岁的女人,如云的秀发慵懒的流泄在削瘦的双肩上,一张瓜子脸粉扑扑的,仿佛一朵笼罩在烟雾中的昙花,唯有那灿若明星的双眸,在幽暗的夜里闪烁着熠熠光芒。
他快步的走过去,朝着她微微一笑。
她拉着他的手就往电影院里跑,“快点快点!电影还有十分钟就开演,我已经买好票了,我们快去买些吃的东西。”
“别急。”
他从身后拿出一袋零食,从容的将它递到咏音面前,“你想吃的都在这里了,看看还缺了些什么?”
来此之前,他特地先跑了趟便利商店,选了六、七样小零食,每一样都是她的最爱。
“还是你想得最周到了!”她一声欢呼,喜孜孜的接过袋子,怀着拆礼物的心情打开来一一检视,“仙楂片、可乐、洋芋片、巧克力、牛奶糖、鳕鱼香丝……咦,怎么没买口香糖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口香糖,交到她的手里,“在这儿,我哪敢忘了买?本来想先藏起来给你个惊喜,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那当然!”于咏音皱皱鼻子,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又朝卢湛新扮了个鬼脸,“你眉毛几根我都一清二楚,孙悟空哪逃得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他的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是是是。”
“走吧!先进去看其它的预告片。”
她挽着卢湛新的手臂穿过人群,那亲昵的模样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分明就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但卢湛新心中却十分清楚,对于于咏音来说,他不过是她口中所说的“好姊妹”。
他苦笑了下,还有什么会比被爱慕的女人当成“好姊妹”更惨的?
若说是哥儿们,更甚者是她所厌恶的人,也许有朝一日还会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但“姊妹”……总难免有种死得不明不白的感觉──莫名被压于雷峰塔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而他,还是只能苦笑。
* * *
于咏音选的片子是一部文艺爱情超级大悲剧,片中的男女主角爱得死去活来,一下子她为他割腕自杀,一下子他为她背叛父母……
卢湛新看得兴味索然,但于咏音却是哭得一塌糊涂,偎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的衣服哭湿了一大片,甚至连电影都散场了还是忍不住的直掉泪。
“呜……他们好可怜,尤其最后一幕,两个人竟然都死了……”说着说着,她好不容易快要止住的泪,又因忆及方才电影的悲惨剧情,而哗啦啦地成串落下。
卢湛新拍拍她的肩,从口袋取出永远为她而带的手帕,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别哭了,那都是戏,根本不是真的。”
“世界上真的不会有那么惨的事吗?”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泪,像受过春雨洗礼的花瓣。
他心中怦然一动,几乎忍不住要低下头吻去她的伤悲,但他还是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他只是淡淡的说:“或许会有,但拍电影总是会夸张一些。”
“唉,真希望天底下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是啊!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他无意重复着她的话,心底却有着沉重的失落感。
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有情,可是她呢?
他不顼再想,同样的问题已经困扰他二十多年,答案明明就可以轻易的从身旁的人口中得到,但他却不敢开口,生怕她给他的是一个否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