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麽希望流光能转移她的爱情,多麽希望自己能带给流光快乐。但是其实我知道我是办不到的,这世界上能带给流光快乐的只有拉萨路一个人。如果是你,你会怎麽办?
我是个书写者,好像是记者一样的角色。听说有些记者在看到惨不忍睹的事情时也不能插手,因为他们是记录者,他们的工作是记录下他们的所见所闻,而不是加上自己的私人意见或同情心。我想我是当不了称职的记者了,因为我不但无法置身事外,而且还努力想改变些什麽--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
但是--我会知道的。
等到事情来临的那一刻,我相信我会知道怎麽做的。
叶美
“那又是一个恶作剧,是沙飞尔故意要让我们见到凯洛琳的。”流光无奈地苦笑一下。“我想对他们来说,我们在某种程度上真的很像一种玩具。”
“沙飞尔?”
“你一定会见到他的。”流光的表情有些恐惧,在提起沙飞尔的时候,她竟然忍不住往四周看了几眼,彷佛要确定对方并不在这个地方似的。“要是你认为西西亚很可恶,那麽沙飞尔无疑是个绝对的恶魔。”
恶魔--这个地方到底有什麽人可以当天使?
他闭了闭眼睛,惨笑两声。“无所谓喽,反正对这里的人来说我们只是一种玩具嘛,也只能希望他们珍惜玩具的寿命就是了。”
流光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好像很认命?之前不是还说想离开这里吗?”
“那你呢?”他看著她。
“我--我已经对拉萨路说过我不走了,他说我们可以待到庆典以後。”她有点歉疚地:“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我知道你很想离开这里--”
“没关系了。”他笑了。“这里这麽有趣,我这种人一千年也写不出这种文章,留下来参考参考也不错啊,说不定一举成名天下知呢。”
流光无言,她知道他说的是违心之论,只是因为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所以不得不这麽说。她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但是又想不出什麽话来。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了。
“请进。”
那名灰发女子走了进来,很恭谨地低著头开口:“主人吩咐今天晚上要为书写者举行餐会,请两位六点时移驾到饭厅用餐。”
第一次见到灰发女子的时候她根本不大理他,怎麽现在态度有这麽大的转变?他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她两眼。灰发女子的确有某些地方不同了,好像是--像是明亮了许多?
“这位是叶美。”流光看出他的疑虑,主动替他们介绍。
“你好。”
“叶美,夏洛蒂来了吗?”
叶美点点头,脸上有掩不住的欣喜。“是的。”
“这次的庆典,你真的要让夏洛蒂参加?”
“嗯。”叶美羞涩地笑了笑,看了他一眼之後,同样恭谨地行个礼往後退。“用餐时间是六点,请两位到时到餐厅去。”
“知道了。”流光微笑地点点头,注视著叶美退出去。
“夏洛蒂是谁?”
“叶美的女儿。”
“你刚刚说参加庆典是什麽意思?”
流光叹口气起身,看著他。“你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耶,你不是来当书写者的吗?什麽都不知道要怎麽写故事?”
“没有人告诉我啊。”他有点委屈地嚷。“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根本理都不理我耶,我怎麽会知道那麽多。”
流光重新在床畔坐了下来,眼睛看著叶美出去的方向,良久之後才幽幽地叹口气:“叶美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只有夏洛蒂一个女儿,但是夏洛蒂病得很重,以现代的医学来说根本无药可治,所以她才会来这里。”
他听得一愣一愣的,对她话里的意思不大了解。“她的女儿病得很重跟她到这个地方来有什麽关系?而且照你的说法,那叶美是正常人喽?我怎麽看都不像耶。”
流光苦笑。“当然不像,叶美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年了。你知道为什麽拉萨路要把我关在塔尖?因为这个城堡根本就不是凡人可以久留的地方,我在这里待了一整年之所以没事,是因为有拉萨路帮著我,要不然我也会变得跟叶美一样。”
“怎麽样?”他还是不明白。
“天哪!你真的--你真的是很迟钝耶。叶美已经不是正常人了,你看不出来吗?她正以可怕的速度飞快的老化中,整个人、整个身体。除非她愿意喝人血或是成为他们的一员,要不然过不了五年,她会老得走不动。”
***
“夏洛蒂?”
推开昏暗的小房间,叶美端著热腾腾的食物轻轻呼唤。房间里没有回应,她四下搜寻,终於在墙角找到瑟缩在一旁颤抖的小女孩。
“夏洛蒂。”她心碎地放下食物,上前试图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但小女孩却紧张地闪了开。
“夏洛蒂,是妈妈啊!”
夏洛蒂抬起那双视而不见的双眼,空洞的眼里没有半点神采,她摇摇头。
“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年轻漂亮,你这麽老,怎麽会是我妈妈?”
叶美无言地放下双手。
她和夏洛蒂一年才见一次面,对那麽小的孩子来说一年是漫长的时间,而对她来说一年却有半辈子那麽长。一年了,她已经不敢照镜子,知道自己的模样老得吓人;但是面对女儿的疏离,她的心却紧紧纠结。
“你饿了吗?妈妈替你拿吃的东西来了,你想吃吗?”
“我想念妈妈--”夏洛蒂哭了起来,小小的手抱在膝上,头埋进膝盖里。“奶奶说来到这里就可以看到妈妈了,为什麽没有?奶奶为什麽要骗我?”
“奶奶没有骗你,你妈妈她--她现在很忙--”叶美哽咽地轻抚孩子细细的长发。“等你的病好了,就可以见到妈妈了。乖,你先吃饭好不好,”
“不要。”夏洛蒂仍是摇头,她低低地呢喃著:“我想念妈妈,也想念奶奶--我好想回家--老婆婆,你带我回家好吗?”夏洛蒂抬起头,双手在眼前摸索。“老婆婆,你可以带我去找妈妈吗?我一定很乖,我一定不会吵她的好不好?妈妈甚至不会发现我,可以吗?”
夏洛蒂的眼睛几乎看不到了。四年前医生说夏洛蒂的脑子里长了一个恶性肿瘤,位置正好在重要的神经上面,所以不能动手术切除。四年前她带著女儿访遍天下名医,却没有任何一个医生能让夏洛蒂的病情好转。医生们都说夏洛蒂活不过十岁,今年的夏洛蒂已经快九岁了。肿瘤让夏洛蒂的视力一天比一天糟糕,在光线下她还可以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像,但是黑暗之中她便什麽也看不见。
有时候夏洛蒂会突然什麽也想不起来,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在什麽地方、忘了自己正在做什麽,更忘了自己最爱的妈妈和祖母--有时候夏洛蒂会痛得尖叫,痛得用自己的头去撞墙。
叶美的眼里流下泪水,想到女儿这几年来所受的非人待遇,再看到女儿细瘦的肢体,看到女儿那憔悴苍白的模样--她觉得自已有罪!
她早已经知道夏洛蒂要受这样的折磨,但她却不肯让她走。她用她的爱紧紧地绑住了夏洛蒂,让夏洛蒂一天比一天更痛苦。如果当初她愿意当机立断,让夏洛蒂开刀,那麽不管成不成功,对夏洛蒂来说都比现在幸福,她却没有那麽做,如今她出卖自己,希望让夏洛蒂重新得回健康,但是夏洛蒂长大之後会恨她吧?
在拉萨路城堡三年,她看到太多拉萨路的痛苦,看到太多当初她没有想到的事实,如今她什麽都知道了,还能让夏洛蒂走上那条路吗?
她不知道--她觉得好恐怖、好无助!
“老婆婆?”夏洛蒂的小手已经攀上她的肩,那小小、清秀的脸蛋在她的眼前晃动。“请你带我去找妈妈好吗?拜托你。”
叶美抱起女儿往外走。“我带你去找妈妈,等一下你一定要吃饭知道吗?”
夏洛蒂开心地点头,小小的颈项有些无力地靠在叶美的肩上。
叶美抱著夏洛蒂往外走,不自觉地走到了书写者的房间前,流光和书写者正好走出来。
“叶美?”
“妈妈!”夏洛蒂开心地喊了起来,她朝流光伸出手,焦急地想投进流光的怀抱里。“是妈妈吗?我是夏洛蒂啊,妈妈!夏洛蒂好想你!”
叶美流著泪,哀求地看著流光。
流光接过孩子,轻轻地抚著夏洛蒂的发。“夏洛蒂--”
“妈妈,夏洛蒂的头好痛--”小女孩轻轻地在她耳畔说著:“奶奶说只要我想起妈妈就不痛了,可是还是好痛--妈妈,奶奶说我的病很快就会好了是吗?”
流光忍不住要流泪了,但是她还是露出一笑容,轻柔地拍著孩子的背。
“是啊,只要夏洛蒂乖乖的,病很快就会好了,到时候就可以和其他的小朋友一起玩耍了。”
夏洛蒂安心地笑了起来,她紧紧抱著流光,头无力地垂了下来,一下子连打呵欠的力气也没有了。
叶美感激地看著流光,伸出手将立即陷入昏睡的孩子接了过来。
“谢谢你,流光小姐。”
流光无言地落下泪!凝神注视著夏洛蒂那苍白的模样。以前她曾经看过夏洛蒂的照片,那时候的夏洛蒂看起来健康活泼,一张红通通的小脸蛋惹人无限爱怜。眼前的小女孩骨瘦如柴,天知道受了多少折磨才走到今天。如果她是叶美,她会有多麽痛楚!
叶美抱著夏洛蒂轻轻地走了,灰色的背影无限凄凉寂寥。
“你一定不知道,叶美当年是日本最红的玉女影星,巧笑倩兮的娇美模样不知道迷煞多少影迷的心,连我看到她的海报都忍不住要多看一眼。她在声望最如日中天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冷血导演,但对方早有妻室,对她也不是真心的,那个男人根本不想和叶美在一起。叶美不在乎,她离开那个男人,独自一个人生下了夏洛蒂,然後无声无息地退出影坛,专心照顾心爱的女儿。
“夏洛蒂不到四岁就已经被医生宣布无药可救,但是叶美不肯放弃。她不知道是怎麽知道这个地方的,反正她来了,在门口守了整整一个月,拉萨路才肯见她。她求拉萨路救夏洛蒂,条件便是她到这个地方终生为奴以换取夏洛蒂的健康。”
“终生为奴?”他愣愣地看著叶美的背影,流光哽咽的声音像是电影中的旁白。
他觉得心里有条奇怪的线被什麽东西紧紧地抽动了一下,微微痛楚的感觉居然让他的眼眶出现了些许雾气。
“为什麽--为什麽拉萨路不肯救夏洛蒂?那麽无聊的交换条件又是做什麽用的?难道叶美对夏洛蒂的爱还不够感动他吗?拉萨路还需要奴隶吗?他不是万能的?他不是什么都做得到吗?”
“拉萨路可不会为了任何人的感情而感动,那家伙是个顽固的原则主义者唷。虽然我相信他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原则,或者他的原则到底是什麽。不过这也是拉萨路迷人之处啊,你说是吗书写者?”笑声中,一抹浅白色的人影渐渐出现。
“沙飞尔--”
似笑非笑,美得不免有些令人惊、心动魄的男子。
书写者注视著眼前的男人--整个人散发出来的全是一种惊险的感觉--不是那种惊险,而是--那眉,只要再浓一些便显得过头;那眼,只要再深一些便显得过於黯淡;那面孔,再俊一些便显得不够阳刚;那笑容,再多一些便显得太过善良
比起拉萨路,沙飞尔中性许多,看上去不像个男人,却也不像个女子。那麽柔和,却又那麽刚烈的组合让他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的男子,只能仔细地打量著他的一切,试图将他归类,却知道自己注定要失败。那带著几丝邪气的黑发落在他的眉间,有种冷眼旁观、高高在上,却又饱含兴味的味道。如果不戳破,人们会以为他是从中古世纪走出来的上流绅士。
他穿著订制的合身白西装,上衣的口袋里吊只精致的金色怀表,是时下最流行的复古风。那一身白让他乌黑的发特别抢眼;那西装一看便知道是极为昂贵的高级品--人类的高级品。他打扮得多麽像是斯文有礼的人类,只是那双锐利的眼却泄露了他的意图 这是个将世事玩弄於股掌间而毫不愧疚的人,也或者他是那种以别人的痛楚为乐的人。
“谁的痛苦对拉萨路来说都无所谓唷。除了他自己的痛苦,除了他自己的感觉,那个人什麽也不在乎。”沙飞尔笑著这样说道。他看著流光,眼里露出一点欣赏:“啊,你就是那个令拉萨路著迷的小女孩吧?的确是人类中的精品,你也爱上他了吧?呵,多麽愚蠢的感情啊。”
书写者皱起眉头。“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我们现在正要去餐厅,不介意的话,我们该走了。”他说著,挽起流光的手往外走。
“因为爱情而产生勇气吗?我亲爱的书写者。”沙飞尔的笑声远远传来:“这个城堡有特殊魔力会让你陷入爱情的痛苦之中唷,现在告诉你可能大晚了吧,呵--”
流光抬起眼,他却闷著头往前走。“别理他,那家伙只是唯恐天下不乱而已。”
“但是他有透视人心的力量。”
“人心是善变的。”
流光不再说话,她只是微微低头,被握在他手心的手不由得微微僵硬起来。
庆典前的客人们
整座城堡的气氛明显不同了。同样的窗明几净,也同样安静无声,但的确有什麽东西改变了,似乎不再那麽寂寞似的。难道城堡也感受到了庆典接近的气氛?
走在安静的城堡中,书写者还是紧紧握住流光的手,流光几次不自在地想收同自己的手,他全不在意地略过了,只是耸耸肩说:“你也知道我很胆小,就算帮帮我的忙吧。”
一直到走到了餐厅前,流光才停下脚步,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到了--”
他的手显得有些空洞,失去了流光的温度,空气再度寒冷起来。
他们站在门前,正犹豫著该不该开门,那精雕细琢的门已经打开了,两名女侍在里面朝他们露出甜美的笑容。“请进,主人和客人们都已经到达了。”
华丽有如宫廷一般的餐厅里有张巨大的长桌,周围已经坐满了人。餐厅的四周有许多来回走动的侍者,态度恭谨而轻松。一座凄清的城堡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变成了热闹的贵族宫廷。
他们一出现,餐桌周围的眼光立刻投射过来。有许多的生面孔以前没见过,可能是刚到的客人吧?那些人的眼光并不十分友善,流光与书写者不免有几分紧张。拉萨路却表现得相当自然,彷佛他们原本就是这城堡中的一分子似的起身招呼他们:“请两位到这里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