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野茫茫然转身朝着柳树湖走去,却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血正像条小河一样往下流,他只想着……想着燕丫头还等着他呢……燕丫头……
* * *
在吵杂声吵醒她之前,燕丫头已经坐在柳树下睡着了,手里紧紧揣着娘给她的头花。
战野怎么还不来呢?娘说星星出来之前她就得回去,可是战野还没有来。爹娘说明儿个他们就要走了,万一他们走了没遇上战野,那战野会生她的气的。战野最小气了,每次生气都不理她,得过好多天好多天才会再跟她说话。
燕丫头等着等着忍不住觉得困,打个小呵欠,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她傻乎乎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愣愣地想着为什么年还没到,村子里就放起那么多的烟花?
好多火星在村子里飞来飞去煞是好看,火光像一条龙,而村子已经是一片火海。
燕丫头的双腿开始发软,颤抖得提不起脚步。她听到好多人的哭声,他们为什么要哭?村子里为什么会失火?环顾四周,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战野呢?爹娘呢?
突然一匹小马冲到她面前差点踢倒她,燕丫头根本不知道要闪,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匹马扬蹄长嘶,堪堪停在她面前。
“臭婊子!你不想活啦!”马匹上的人跳了下来,二话不说立刻给了她狠狠一巴掌。
燕丫头惊得呆了!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孩。他的年纪跟战野差不多吧?身材也差不多,可是战野不会乱打人,战野除了会打欺负她的王胖子之外谁都不打。
眼泪含在燕丫头的眼里,她想哭,可是又不敢哭出声音来,慌慌张张地四下张望。战野呢?他为什么不来?如果他来了,眼前这个凶霸霸的恶孩子就不敢欺负她了。
“你哭什么?我高兴打谁就打谁,我爹说这世上我最大!咦?你手里拿着什么?很漂亮啊,给我!”
燕丫头连忙将手里揣着的头花往背后一藏,用力摇摇头。
“给我!”男孩生起气来,扬起手上的马鞭嚷:“你不给我,我可要打你了!我告诉你,这里我最大,连我爹都要听我的。而且我告诉你,你的爹娘现在都死啦!一定都被我爹给打死、烧死了!不会有人来救你!”
燕丫头死命摇头,整个人贴在柳树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惊慌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孩。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爹娘明明就在家里,怎么会死了?他根本在说谎!
“我叫你给我!”
男孩气极了,冲上来硬是要抢她手里的头花,燕丫头越是不给,男孩抢得越是厉害,到最后两人滚在地上,男孩沉重的身体压得她难受极了,燕丫头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战野!战野!我叫战野揍你!爹!娘!”
“你住口!不许哭!快把东西给我!”男孩气急败坏地一拳一拳打在燕丫头脸上,拳头虽然小,但燕丫头哪禁得起这番毒打?哭得声嘶力竭,手里却依然紧紧握住头花不肯放手。
“阿沛,你干什么?咱们要走啦!”几匹马飞快来到湖畔,见男孩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咱们少爷可真有当家的模样,你瞧瞧,年纪这么小就想女人呢。”
“你们说什么?”男孩气红了脸,狠狠踹了燕丫头一腿嚷道:“我是要她手里的东西!”
“她不给你,你一刀杀了她不就拿到了吗?”
男孩立刻抽出腰间系着的小刀扑到燕丫头面前,可是一看到燕丫头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他却又下不了手了。他又气又怒地吼:“闭上眼睛!”
燕丫头喘着气,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我叫你闭上眼睛!”男孩气疯了,用一只手紧紧压住燕丫头的眼睛,但却遮不住燕丫头的嘴,只听到燕丫头那压抑的哭声,他的手不由得软了。
“怎么啦?将来你可是要继承你爹的事业,成为咱们铜牛山寨的寨主呢,怎么连个小丫头都不敢杀?”
喽啰们放肆地取笑他,嚣张的笑声让男孩气得发抖!可是……可是他真的下不了手……
“你们在做什么?不想走啊?不走的话等着官兵来抓吧!”前方等得不耐烦的喽啰们没好气地吼着。
“来啦!”
喽啰们笑着掉转马头。
“少爷,我们不看你,你动作可要快一点,要不然让当家的等久了,你可也省不了一顿鞭子唷。”
在村子的正中央,马贼们已经集结完毕,每个人的背上都背了大包的金银财宝,高声谈笑的声音大得连湖畔都听得一清二楚。
男孩也想抢一点东西,这是他第一次跟着父亲出来打劫,如果什么东西都没带回去,其他人一定会取笑他的。
眼前这死丫头手上的东西怎么样也不肯给他,可他又不敢——不,他不是不敢,只是不想而已,他不想杀这种死丫头!他突然想起爹常常带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回寨。如果爹可以抢几个女人回去,那他为什么不可以?
男孩将燕丫头用力扯了起来。
“走!你跟我走!”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去找我爹娘!我要回去找战野!”燕丫头拳打脚踢,死也不肯跟他上马。
“村子里的人早都死光啦!你给我上去!”
男孩不由分说,硬是将燕丫头抱起来扔上马背,自己也顺势跳上马,同时恐吓道:“我警告你,你不要乱动,不然摔下马背,被踩成肉饼我可不管你。还有,你也不许哭,我爹很凶的,你乱哭,他会一刀杀了你!现在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燕丫头抽抽噎噎地,实在不想说,但又怕这凶神恶煞会打她,只好开口: “燕……燕丫头……”
“什么鬼名字!算啦!你听好啊,不许吵、不许哭,否则我叫我爹一刀杀了你,知道吗?”
其实他的话根本就是白说的,当他们进入村子,燕丫头根本说不出半句话来。眼前的景象让她呆了!
村子都被火烧光了,她看到李大娘、王大叔、陈姑娘跟好多好多人的尸体都倒在地上,有的血肉模糊,有的烧得焦黑根本认不出是谁。那个胖小子……那个仰天躺在地上的胖小子是王胖子吗?就是那个老爱扯她辫子的坏蛋王胖子吗?
燕丫头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睁着眼睛、张大了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连泪水都没有了。
爹娘呢?她呆呆地想着,却在这时候看到战大娘的尸体,就在路中央,背上还背着战家老三……战野呢?战野也死了吗?
战野怎么没来找她?他们约定过的,战野为什么没来找她?
燕丫头来不及想,因为她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模模糊糊的,然后再也记不起来任何事——她昏了过去。
* * *
战野到底是怎么来到湖畔的他已经记不得了,只是他的腿再也走不动,手也没力气爬了。他来到柳树下,黑暗中一眼就看到燕丫头的头花。
珠花在月光下闪着温和的光芒,拿在手里冰冰凉凉的,像燕丫头的手。
他躺在树下,手里紧紧握着燕丫头的珠花,眼睛望着柳树湖。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没有人告诉过他“死”是怎么样的,但现在他就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什么仇都来不及报,只能带着怨恨孤单死掉。
“如果你能不死,你最想做什么?”
战野听到一个声音,来自他的身边,但他却没有力气转头;他迷蒙不清的目光穿过柳树枝桠来到黑暗的天际。“我要当一个捕头……”“然后?”“然后我要把所有的马贼都杀光”那声音赞许地笑了笑。
“战野,这要付出代价,你愿意付出代价吗?”
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反正他就要死了,又有什么差别呢?
冰冷的手来到他额际,那声音的主人的脸也来到他的正上方挡住了天空。战野看到一张女人的脸,有一半遮在阴影之中,另外一半很漂亮,那种说不出来的漂亮。
“战野,如果我让你达成心愿,你愿不愿意接受试炼?”
战野倦了,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但在那之前他很努力地点了点头。
那女人微笑,那双冰冷的手穿过他的额——战野感到一阵剧痛,痛苦穿过他的头、穿过他的身体,将他整个人泡在冰冷的湖中,教他痛得忍不住尖叫起来!
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到那女人的声音,叹息着,像是从遗憾深渊传来的声音……
“你将会实现你的心愿,但你这一生再也不能动情动爱,除非你的感情超越了生死。如果你违背了你的誓言,心火将会焚烧你,到时候你所要面对的痛苦,会比现在更胜千倍万倍;但因为你是个孩子,所以我特别送给你一个机会。这一生,你有一次机会可以说出你的感情而不受到伤害,希望对你会有帮助。记住,只有一次,十二个时辰。战捕头,好好享受你的未来吧。”
第二章
十年后
山寨里跟往常一样吵杂,喽啰们喝酒吆喝的声音、马匹来来回回杂沓的声音、厨房里永无休止锅铲炒菜的声音;这里是铜牛山上的铜牛寨,经过了十年,声势依然壮大,甚至比当年还要热闹上几分。
铜牛山寨的寨主楚霸天十几年来天天干着马贼的勾当,趁着天下大乱四处打家劫舍。这么多年来天下越乱,铜牛寨越热闹;天下越乱,铜牛寨里堆积的金银财宝越多。不知不觉地,原本小小的铜牛寨现在竟然聚集了两、三百名马贼,其声势之壮大,连当地驻守的兵士也要畏惧三分。
此刻的铜牛寨正在大肆庆祝。昨天夜里马贼们成功的拦截了由通州送往济州的赈银,箱子一打开,全寨的人都疯了!老天!那有多少赈银啊,上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那么手到擒来,当然值得大大庆祝一番。
“来!敬我的儿子、你们的少寨主一杯!阿沛,好样儿的!”
楚霸天整张脸都红了,一双铜铃似的大眼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谁也想不到他楚霸天竟然也生得出这么好的儿子!有勇有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赈银给抢到手了,比他当年还厉害上好几分。
“敬少寨主!”喽啰们兴奋地举着杯子大喊,声音之大贯穿了整个铜牛寨。
他微微一笑,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谢谢各位叔叔伯伯。”
“嘿!你们瞧瞧我这儿子,放下刀子就像个念过书的秀才咯!”楚霸天更高兴了。“你说,你想要什么?今儿个你的功劳最大,你说了就算!”
楚沛想来想去想不出来自己要什么。
“老爹,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先欠着。”
楚霸天乐呵呵地用力拍拍儿子的背。
“没错!等找到你最想要的再跟爹说,管你是要天下最美的女人,还是要天上的星星,就算你要皇帝老子头上那顶九龙紫金冠,老子也去给你抢来!”
喽啰们哄堂大笑,也不知道笑的是什么。反正寨主笑,他们就笑,寨主板脸,他们便发抖。这铜牛山看似壮大,其实都是一群乌合之众。提到女人,楚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起身。“爹,你们先喝,我去去就来。”
楚霸天挥挥手,他已经喝了不少了,醉意熏然的他才不管儿子现在要去哪里。只是当他看着儿子高大的背影时,他的喉间不知怎地升起一股苦涩的汁液。
天下统一的消息已经传到铜牛山,外面喧喧腾腾地嚷着天下就要安定下来,百姓们就快有好日子可以过。百姓们有好日子过,他们的好日子自然不长久了。听说新的皇帝很快会开始整顿内政,而他们这些马贼无疑的就在急需被整顿的黑名单上……他真舍不得放弃这样的好日子。
儿子已经大到可以继承他的衣钵,甚至比他当年还要出色几分,但他也得好好为将来打算打算了……
* * *
“死丫头!叫你做个事这么慢慢吞吞的!你不要以为有小寨主替你撑腰你就拽起来了!早咧。我告诉你,小寨主才不会娶你这种哑巴当押寨夫人,你啊,老早死了这条心吧。”
细竹枝划破空气的声音传来,打在人的皮肉上,发出细碎的声音。楚沛加快了脚步,果然远远的便瞧见人屠子的老婆正狠狠地抽打着瑟缩在地上的少女。
楚沛怒不可遏地大吼:“死婆娘!你又打她!”
肥胖的女人立刻扔下竹枝,满脸堆着笑转头。
“唷!小寨主,我怎么敢打她,只不过这死丫头动作慢吞吞的像只龟似的,总得有人管教管教她。”
楚沛赶来扶起少女,她遮着头的手臂上又多了好几条细细的血痕,这让楚沛气炸了胸,他一跃而起怒道:
“死婆娘!我跟你说过不许打她,你要我说几次才懂?是不是要我把你跟你那个丑八怪女儿一起赶下山你才听得懂我的话?”
胖女人脸上闪过一丝恶毒,但她脸上仍然堆着笑。
“小寨主,你犯不着这么生气,是寨主急着要下酒菜,你要是不高兴,向寨主说去,别在这里跟我这低三下四的厨娘嚷嚷。”
话一说完,她便扭着肥肥的腰肢走了,完全不把他摆在眼里。若楚沛不是少寨主,她可多的是恶毒的话可说,但他是,所以她只好悻悻然离开,将这笔账记在那死丫头头上。
楚沛气得简直快疯了!正想冲上去,少女却轻轻拉拉他的衣服,对他无语地摇摇头。
“这种时候你还替她求情!”楚沛叹口气,他总禁不起那恳求的眼光。
他温柔地将她扶起来,走到后山的大榕树下坐着休息。看着天边成群结队回家的飞鸟,楚沛幽远地叹口气道:
“燕丫头,我不能再让你这样下去了,总有一天那恶婆娘会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打死你的,我没办法天天守在你身边。”
被唤为燕丫头的女孩儿却只是摇摇头,眼光飘向遥远的铜牛山下,一句话也不说。
十年了,她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说的过了十年。当年她不过是六七岁的小丫头,但现在已经变成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的美丽少女。这十年来他天天对着她,从一开始的讨厌到现在的无限爱怜,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对她牵肠挂肚。
楚沛叹口气,从怀里掏出金创药,这药用在他身上远不如用在她身上的次数多。每次他一转头,她身上就要多出好几条伤痕。
有时候他看到恶婆娘在她脸上留下的青紫伤痕,真恨不得一刀杀了那可恶的女人;但他不行,人屠子对爹有救命之恩,而那婆娘是人屠子的老婆。
他的动作无比温柔,但他还是听到她痛楚的抽气声,虽然她努力压抑,但那手臂的颤抖却是怎么也压抑不了的。
“你这又是何苦……”楚沛抬起眼,看着燕丫头那张清丽绝伦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