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竟如此难寻吗?
她已经在时光的洪流中飘荡了百多年,竟然连一个真心人也找不到!隐约中,她几乎可以听到黑阎奥义书中那魔鬼所发出的讥诮笑声。
一百年了,她访过六十几个人,却没有一个能通过考验。在权势、财富、美色前,那些信誓旦旦的真情,全都是过眼云烟。
六十几个精心挑选的人,却也是六十几段无情无义的分离,一次又一次的背叛,让她几乎丧失继续下去的力量。
每份感情,在开始的时候都是美好的、绝对的,但却如此脆弱得禁不起任何考验!她开始怀疑自己不过中了那魔鬼的诡计,专程来拆散天下有情人——穷书生与痴情等候的村姑;多情侠士、江湖美眷;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一旦遇上诱惑,总有一方要变心。
无怪乎有人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时光中她踽踽独行,正为自己所犯下的、不可原谅的错误付出代价;只是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她还要看多少次的背叛?还要叹息多少次?
看尽生死离别,她的容貌未老,心……却老得快没了气力、快没了盼望。
但是她是没有资格放弃的,为了弥补错误,不管再怎么绝望,她都没有放弃的权利。
站在湖中,她静静地看着柳树下那两个说着悄悄话的孩子,男孩不知道说了什么,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笑得满脸灿烂——
即将到来的灾难就要硬生生拆散这对可爱的小恋人。她是个巫觋,虽然犯了错,但能力未失。她能看到未来……如果注定了必须死亡,她所做的只是多给一个机会——或许能改变些什么,再错,也只是多了一个错。
她决定逆天而行!
反正,大错已然铸成,她所背负的罪恶根本不在乎再多添一桩。
逆天……就逆天吧!
第一章
柳树庄
天色渐渐晚了,柳树湖畔洗衣的妇人们早已回家煮饭,村落里呼喊孩子回家的声音此起彼落。
柳树湖上鸭子成群结队慢慢往湖边游,微风轻轻吹抚着平静而美丽的柳树湖。他们坐在柳树下,他的手上拿着用柳叶与麻绳揉成的手链子套到她手上。
“收了这个,这辈子你就只能当我的新娘了,知道吗?”
她似懂非懂地瞧着他,天真烂漫的眼里闪动着可爱的笑意。
“好啊好啊,燕丫头给战野当新娘!”
“这可不许后悔的喔。”孩子小小的,约莫十岁,眼里的表情却十分认真。“我长大以后会当捕头,跟我爹一样。当捕头很苦的,当捕头的新娘也很苦,跟我娘一样。”
听到这话,燕丫头傻乎乎地想了想。
爹娘总说战大娘很可怜,战大叔一年回来一、两趟,每每过了夜便走。战大娘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十分清苦,这全是因为战大叔不肯收人贿赂,要不然在京城里当捕头,谁像战大叔这样一穷二白?
贿赂是什么她不懂,但她看得出来战大娘很苦,因为战大娘总是不笑,清瘦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而且她常常看到战大娘一个人躲在湖边偷偷的哭。
“你别当捕头了,跟我爹一样当个收账的先生不好吗?当收账的先生很好,每次去收账都会买很多好东西给燕丫头。”她好心建议,圆圆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不好!我要当个捕头!你收了我的定情链子就不许后悔了!”孩子固执地将链子牢牢扣紧,燕丫头扁起小嘴,很不高兴。
“那我不要了!”
“燕丫头!说好了不许后悔的!”男孩生气了,瞪着眼睛嚷。
燕丫头焦急地扯着手上的草链子,谁知那链子虽然是柳树跟麻绳揉成的,却相当坚韧,一时之间竟然扯不下来。
“我不要!我不要!”
“可是你刚刚明明答应了!”
“那不算啦!不算不算!重来一次。”
“燕丫头,回家吃饭了,你爹给你买了糖葫芦呢,燕丫头!”村子里燕丫头的娘高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燕丫头,快回来!”
燕丫头看着村子的方向,她娘的身影晃过柳树湖畔,又到其它地方找孩子去了。
战野红着眼眶瞪她。
“不要就算了!你回去好了,回去回去!回去吃你的糖葫芦!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想到以后战野再也不理她,燕丫头本来已经跳起来的身子又软了下来,她咬着唇红了眼眶道:
“战野……你别生气,我当你的新娘就是了,你不用做收账先生。”
“真的?”
“真的。”燕丫头从身上掏出一串已经化了一半的糖葫芦塞到他手里。“喏,你说要带定情信物,可是我不知道要带什么,这糖葫芦送给你吃。”
虽然糖葫芦已经化了一半,但对战野来说却还是非常珍贵,只是他很固执,老大不高兴地别开脸嚷:
“我不要你的糖葫芦!糖葫芦吃掉就没有了,我要别的东西!”
燕丫头踌躇地踱着小步,嘟起嘴。
“那要什么嘛?我没有了……”
战野搔搔头,其实他也不太明白“定情信物”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只不过人家戏台上演的信物从来都没用过糖葫芦,想必信物一定是不能吃的才可以。
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到——
“前些日子你娘不是给了你一串头花吗?你取下头花的其中一朵交给我,以后我们要是分开了,就凭那朵头花相认,你说好不好?”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分开呢?燕丫头傻气地想着,但战野都这么说了,她也只好耸耸肩。
“好吧,可是我娘要是知道了会揍我一顿的。”
“这很要紧!”
“知道了啦!你晚上到湖畔来,我偷偷把头花给你,我娘不知道就不会揍我了。”事情解决了,燕丫头豁然开朗地笑了起来,圆圆的脸蛋露出甜美动人的酒窝。“我得回去了,你别忘了喔,晚上我在这里等你。”
燕丫头蹦蹦跳跳地走了,战野等她走远了之后才回过头,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串糖葫芦;糖葫芦上的糖已经化了大半,露出里面肥美的李子,他谨慎地挑起最上面的一颗,狠狠地咽了口口水,才宝贝似地放进嘴里含着,脸上不由得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 * *
“我看咱们先到城里躲一躲吧。”燕丫头的爹叹着气又喝了一杯酒。“老爷子都说了,让我们一家到他那儿去避避。”
“到了人家的屋檐下,我们能不低头吗?”燕丫头的娘也叹口气。“能不去就不去,好些天没听到马贼的消息了,说不定他们——”
“说不定他们抢够、杀够了是吧?你别傻啦,我今儿个还听说他们刚抢了老梅坞呢。”
“唉,这是什么年头!马贼到咱们这儿来也有个把月了,怎么就不见个官兵什么的来帮忙?任人宰割……这什么年头啊。”
“别唉声叹气了,我想过了,你今儿个晚上就把东西收拾收拾,明儿个一大早咱们就到城里去住,你要是不喜欢住在老爷子家里,咱们找家小客栈住下也成。”
“颠沛流离的……唉……”燕丫头的娘长长地叹口气,饭也吃不下了,索性放下碗筷,呆呆地落下泪来。
“爹……咱们要搬家啊?”燕丫头傻傻地问。“为什么要搬家?燕丫头不想搬家。”
“傻孩子。”燕丫头的爹将女儿抱了起来,强笑道:“咱们不是要搬家,只是暂时离开一下,等马贼走了以后就可以回来了。”
“那马贼什么时候走?”
燕丫头的父母全答不出话来。
近年时局不稳,走到哪里都有盗匪肆虐。想当年他们从福建搬到风光明媚的江南,为的就是躲避沿海的倭寇,谁知道现在还是得走……
其实走到哪里都一样。听说京城里也不安稳,连天子脚下的京城都不安稳了,这天底下哪里还会有安稳的地方?搬到县城里只不过想图个心安;县城里有兵士,总不会眼睁睁看着马贼长驱直人、烧杀掳掠。
“丫头不想走!”燕丫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燕头想留在这里!不要不要!爹,丫头不要走!”
“别哭……别哭傻丫头……”燕丫头的爹给女儿一哭,鼻头忍不住也酸楚起来;只不过他们不走,万一马贼真的来了,凭他这双只懂得打算盘的手,又怎么能够保护妻子女儿?几年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基础,眼看又要化为乌有,想起来也心疼啊。“爹答应你,马贼一走咱们立刻回来,好不好?别哭了,别哭了……”
“燕丫头乖,燕丫头出去玩……”燕丫头的娘红着眼睛过来将孩子抱到门口。“星星出来之前就得回来睡觉知道吗?或是听到娘唤你,你也得回来,这么晚了不许再到湖边去了晓得吗?”
燕丫头点点头,委屈的小脸上一头一脸都是眼泪,模样惹人怜爱极了。燕丫头的娘忍不住亲亲那张可爱的小脸蛋。他们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燕丫头想,那些马贼连三岁孩童都不放过,如果燕丫头落在他们手上——一想到这里,她又后悔了,她真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去吧,小心点,别玩得太晚了,晓得吗?”
“嗯……娘……你可不可以把头花给我?”燕丫头毕竟是孩子,可以出去玩让她登时忘了要搬家这回事,却让她想起答应了战野的承诺。
“要头花做什么?”
燕丫头嘟着唇,小小的手不住扭曲,十只手指头卷在一起像个小麻花卷。
“嗯……就是……那个……娘……,”
燕丫头的娘叹口气,这时候她也真没力气管这个,只好把小小的头花塞到孩子手里。
“去吧去吧,小心点儿,待会儿就得回来……”
燕丫头没等她娘说完,已经一溜烟跑人昏黄的月色之中。
“晓得啦,我马上回来!”
只是他们谁也没料到,这一去,他们竟然就得骨肉离散、生离死别……
这天的夜,来得特别快、特别深沉,连月亮都黯然了……
* * *
月亮升了起来,昏昏蒙蒙的月已经挂在柳树湖柳枝梢上。战野心不在焉地扒完饭,两只脚不安踏着步子,弄得原本已经不甚牢靠的桌子发出吵杂的声响。
“你干什么?吃太饱了?”战大娘怒道:“还不乖乖把碗筷收进去?”
战野动作极快,桌子上所有的碗筷转眼间已经消失了踪影,他唯唯诺诺来到母亲身前。“娘……我可不可以……”“不可以!”“娘,我只是出去遛遛——”
“遛什么?这么晚了,弟弟们都想睡了,你还想去什么地方?活像只脱缰野马,家里有臭虫咬你吗?”
“娘——”
“住口!你再说小心我赏你一巴掌!带弟弟进去睡觉!”
战野垂头丧气地将打瞌睡的小弟接过,闷闷地往屋内走去。好不容易哄睡了他,战野望着外面的天空,乌云已经把月亮给遮住了。
他好着急啊!燕丫头去了湖畔吗?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在那里一定会吓坏的。前一阵子村子里的人老说柳树湖畔有鬼,燕丫头好几天都不肯再到湖畔去玩,是他连哄带骗,好不容易才让她相信那里什么鬼也没有,可是现在这么晚了,燕丫头一定怕死了吧?这该怎么办才好?
“战野……”战大娘走进屋,叹了口气道:“刚刚娘不是故意吼你的……娘……实在是累了。”
“我知道的,娘,不打紧。”战野体贴地笑了笑。“弟弟们都睡了吧?我可不可以出去了?”
战大娘望着孩子小小的脸,这孩子……怎么与他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就像一个磨子印出来似的。每次看到他,她心头那把怒火就忍不住狠狠燃烧!孩子没有错,错的是战青,错的是她……她不该瞎了眼嫁给一个捕头!
现在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嚷嚷着说要走,其实陆陆续续已经有些人离开了柳树庄,马贼越来越近,谁也不想留在这里冒险。
她也想走,只是带着三个孩子对她来说负担实在太重,更何况……怎么走?他们身上的银两连买半斤米也不够啊!离开这里,他们纵使不死在马贼手上,母子四人一样要饿死在路边,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呢?
想到这里,战大娘的眼里忍不住涌出泪水,一把抱住孩子哭了起来。
“娘?娘!您怎么啦?我不出去了!我不出去就是了!”战野慌张而笨拙地拍着娘的背。“娘,别哭了!我不出去,乖乖留在家里,我听话就是了!”
“乖孩子……我苦命的乖孩子!娘没用!娘……”战大娘哭成个泪人儿,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往下坠落,湿了战野的衣衫,疼了战野的心。
战野忍不住也哭了起来。
“娘……娘……娘您别哭了……娘……”
战大娘正想放开孩子,却突然听到村外的铜锣没命地响了起来,听到村人们没命地拉开嗓子尖叫:“马贼!马贼来了!快逃命啊!马贼来啦!”
她惊恐地望向窗外,正好看到村子口新搭的了望台轰地一声烧了起来。
“快逃命啊!”
平静的村落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火光中马匹的声音由远而近,半空中火箭咻咻作响,李家大娘的屋顶着了火、王家大爷的猪圈也倒了下来。
战大娘颤抖着将两个小小的孩子一个抱在手里、一个背在背上,手里还牵着战野的手,慌慌张张地往外冲。
“快逃啊!”
尖叫声此起彼落,他们终于听到马贼那嚣张放肆的笑声了!骑在马上的恶鬼像一阵风一样席卷而来,刀光剑影,遇到他们的全都得死。村人们一个个倒下,战大娘没命地跑着,只是带着三个孩子的她怎么跑也跑不快,一个踉跄狠狠跌在地上。
战野的手顿失依靠,他回头想扶起倒在地上的母亲,却被急奔而来的马匹给惊住了——
“战野!”战大娘不顾生死地扑了上来想紧紧抱住孩子,铁蹄应声踩在她的背上,碰地好大一声。
马匹上的男人乐得仰头长啸:“过瘾极啦!”
铁蹄就踩在那母子三人的尸首上!
战野浑身发抖,他不敢低头,因为他全身都是母亲跟弟弟的血……他不敢低头,所以只能呆呆地望着马匹上的男人。
马上的男人也发现他了,那男人的脸映着火光,看得出来一双铜铃似的大眼,像老鹰一样的鹰勾鼻——
“看啥?臭小子,算你运气好!今儿个老子心情不错,又有你娘给你当垫背的,这是你娘,是吧?”
战野直直地看着他,脑海里仿佛正刻印着这男人丑陋的嘴脸。
蓦地一阵剧痛!
男人手上的刀刷地划过他的脸,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只觉得身上好麻,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哈哈哈哈……如果这样你还能活,不要忘记了,老子在铜牛山等着你……”
火光四起,村人们哭叫的声音渐渐远去,战野的视线模糊了,母亲跟两个弟弟的身体倒在他面前,再也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