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痛不痛。”阿媛心疼地轻轻抚着他青紫的腿。“你阿妈是喝了酒,心情不好才会打你的,你不要跟她计较。”
“她根本不想要我……”初一轻轻地说着,声音忍不住哽咽。“她不要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
“她怎么会不要你?没有哪个做人阿妈的会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的,她只是心情不好,所以才会说这种话的。”阿嫒安慰地拍拍孩子的肩。“我知道你阿妈对你不好,可是她心里还是要你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阿嫒,进来,客人在找你了。”
“喔。”她回头答应了一声,从身上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到初一的手里。“不要难过了,等过几天你阿妈心情好一点,我会再跟她说好不好?”
初一没有回答,阿媛叹了口气之后转身回到屋子里去。
周围仍旧是人来人往的,却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们到这里来是寻欢作乐的,并不是来同情或探讨这里有些什么样的故事——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已经有多久了,只记得老张走了之后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保镖揪着他的耳朵将他扔到墙角去,黑暗的角落里再没有人会看见他的眼泪——
他的双手捂住嘴巴,狠狠地抽泣着——
身上的伤口或许会有好的一天,可是他心里的伤却永远都好不了了……
他——再也不要留在这个地方。
他没有阿妈,没有亲人———他什么都没有。
口 口 口
“春美,春美啊。”大清早,阿媛的焦急的声音便传遍了整个酒馆,她匆匆忙忙地推开她们所住的狭小房间,将宿醉未醒的春美拉了起来。“起来了啦,你儿子不见了,你还有那个心情睡觉。”
春美微微睁开浮肿的眼睛,不耐烦地:“小孩子出去玩有什么要紧的?你家的孩子从来不会出去玩吗?”
“初一不是出去玩!他走了。”
“走?”春美冷冷地笑了笑,继续闭上眼睛睡觉。“走去哪?他才几岁?”
“我是跟你说真的。”阿嫒气急败坏地再度将她拉起来。“他真的走了,我刚刚去看的时候,他的东西全都不在,他一定是一个人跑了。”
她这才坐了起来,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一个人跑了?”
“对啊。”阿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还那么小,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你赶快出去找。”
林春美面无表情地——“找?去哪里找?他要走我有什么办法?”
阿嫒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春美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女人的。她虽然酗酒、好赌,可是并不是那种没有良心的女人,更何况那是她的亲生儿子,“春美……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初一是你的亲生儿子。”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
“那是我的事。”她坚决地打断她,躺下身体睡她的觉,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林春美。”阿媛忍无可忍地一把将她揪了起来。“你还有没有人性?你还是不是个女人?我生眼睛以来没见过比你更狠心的妈妈。初一是你的亲生儿子,可是你却当他像仇人一样看待。他跑了,你一点也不在平,你这算什么妈?”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冷冷地推开她的手,转个身当她不存在。
“你——”
“好了。”其他的女人轻轻地拉开阿嫒。“你不要再说了,春美她自己有她自己的打算。”“什么打算?”阿嫒气得脸都青了,“我看就算初一死在外面她也没打算替他收尸。”她挥开她们的手。“你不去找我去,等我找到了初一,就当是我生的,”她话一说完,便冲了出去,留下议论纷纷的女人们和冷漠不语的春美。
“春美,你真的不去找初一?”女人们轻轻地问着。
她仍然没有回答,背对着她们的身体僵硬地躺着,脸上静静地落下两行泪水——
她这一生已经注定了要当个失败的女人了。她不孝、无情、嗜赌、嗜酒,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的一生毁了,初一跟着她会有什么前途?
看着初一那张和他父亲那般神似的面孔,她永远忘不了那种憎恨,她无法克制自己心中那股怨恨。
她当然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她怎么能够忘记那种恨意?
与其让初—跟着她吃苦受罪,不如就让他去吧——心里满溢的爱和痛苦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心。
她又何尝愿意?但是——她已经无法可想了。
泪水泛滥了她的眼——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又能说给谁听?
初一……她早已失去的儿子……初一——
第三章
算了算,身上总共有五十几块钱,他可以搭人力车到西门町去找老张,可是他又怕会被卖掉。听很多人说起卖小孩的事,老张和阿妈以前也常常叮咛他一定要小心。万一被卖了,可能就永远没有出头天的日子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到什么地方去。回去找老张吗?已经过了这么久,说不定老张已经娶了新太太了。万一老张不喜欢他再去找他怎么办?他待在“阿月酒馆”这段日子以来,老张—‘直没来看过他,他那时候说过一定会再来看他的,可是他没有来——
也许老张已经忘记他了。
初一慢慢地在路上走着,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这条路永远不会有尽头。
路上没什么人,从昨天半夜离开酒馆之后他就一直慢慢的走,刚开始还有一些人家和店面,走到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路边全是一些田地和树林,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天已经渐渐黑了,这—整天他都买不到东西吃。他好饿又好冷……
怎么办?
放眼看去,四周除了田和树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风越来越冷,天也越来越黑。恐惧在他心里无止无尽地蔓延着——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似的,他不敢回头看,只能拼命加快脚步往前走。
荒野中野狗的叫声凄凉恐怖,他越走心里越骇怕。为什么没有月亮?他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手臂,终于忍不住回头——后面那什么?一片黑压压、逐渐移动的不明物体仿佛就要追上来了。
初一怕得哭了起来,死命地往前冲——
“阿婆,老张。”他大声哭叫着,拼命往前跑。“阿婆……阿婆……老张。”
荒野中没有人回答他的呼喊——天也无语……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他跑不动了,四周的黑暗便向他笼罩过来。初一躲在一个大石头边拼命喘气,他已经哭得声嘶力竭了。只能紧紧地抱住自己,用力往石头边钻,“阿婆,老张……你们在哪里?我好怕,阿婆……”
他什么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上似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哭着哭着,便在满腔的恐惧和伤痛中渐渐睡去
在睡梦中,他见到思念的阿婆,泪水再度落了下来
老人家抱着他伤心地哭着,她可怜的孙子——她苦命的孙子——
初一难受地抱住祖母,睡梦中他对他的阿婆说,阿婆你放心,我一定会过得很好的,我什么都不怕,我长大要当个有钱人,买很多很多的人参给你吃……
我什么都不怕。”孩子在睡梦中这样对自己也对祖母承诺着——泪水却无法停止——
口 口 口
“初一”老张大叫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惊出一身的冷汗。
“怎么了?”好心来照顾他的邻居吓了一跳,醒了过来。“做恶梦了?”
老张挥挥头上的冷汗,喘息着苦笑。“我梦到初一一个人哭着叫我……”
邻居拍拍他的背。“别想那么多,初一现在和他自己的阿妈在一起,怎么会有事?人家说虎毒不食子,虽然是烟花女子,总不会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照顾嘛。”
老张黯然地点点头,他答应过初一一定会再去看他的,可是谁知道回来没多久他就病了。这一病病了快两个月了,好几次都从鬼门关险险捡回这条老命,别说是去看他了,连自己照顾自己都成问题。
初一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刚刚在梦中他看到初一一个人走在黑暗的路上拼命跑,一路上哭叫着阿婆和他的名字——他总觉得初一那个母亲不会好好照顾初一的
“别再想了,明天就要当新郎的人了,说不定娶了老婆之后你的病就会完全好了,我们台湾人说冲喜,冲喜,真的是很有道理的。”邻人安慰地扶着他躺下。“更何况你那个女人肯嫁给你也真的是你的福气了,年纪轻轻,又是个寡妇。”他笑着朝他眨眨眼。“说实在的,我还真的羡慕你呢,这是老来福喔。”
老张微微苦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人会答应这门亲事。照理说她可选的人很多,她是个寡妇,又没孩子拖累,年纪也还轻,怎么会愿意嫁给他这么一个又老又穷的老芋仔?
“睡啦。”邻居揉揉惺松的双眼说着:“明天一大早就要到女方家里去了呢。”
老张应了声好,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初一就像他的孩子一样,那是块心头肉啊,怎么能说忘就忘?
梦里情景历历在目。初一的小鞋箱一直摆在墙角,现在看着那个小小的箱子,他居然忍不住落下泪来。
其实从离开北投的那一天起他就后悔了,有什么理由他不能把初一带在自己的身边呢?初一出生的证明是他办的,初一的户口也是他报的,连初一的名字都是他取的,初一根本就和他自己的孩子没有两样。’ 他悄悄地点起一支烟,在黑暗中静静地流着泪。他怎么会这么自私?如果初一现在过得不好怎么办?如果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等明天娶了女人进门,而他的身体好一点之后他就要去把初一带回来。不管怎么说,初一总是他一手带大的,就算他再苦,也不会连一个小孩子都养不起。
决定了之后,他终于有了点睡意——一切都等明天再说吧,或许事情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糟。
口 口 口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几天了,漫漫无尽的长路似乎渐渐可以看见尽头,自从那在荒野中醒过来,发觉自己竟然是睡在一座荒坟上之后,他便不停地走着,每天如果找不到有灯光的地方可以休息就绝对不停止。
几天过去,一路上的人家越来越多,虽然有时候他要走很久才可以找到休息的地方,但是至少不再有那天的恐惧。有时候运气好一点,还可以找到好心的人家愿意让他在屋子里睡一觉而不必在外忍受风寒。
他觉得自己所走的地方似乎已经有点眼熟了——那璺建筑物似乎越来越熟悉。
初一几乎想大声狂呼。他离西门町一定已经很近了。
不知不觉中,他终究还是回到他过去生活的地方。想到就快要可以见到老张了,他的心情就不由得紧张雀跃起来。
现在已经不在乎老张到底会不会欢迎他了,只要可以再见到那张熟悉亲切的面孔,就算只是一眼也好。
“借问一下,西门町要怎么走?”他停下来向一个坐在门边的老人家问道。
老人家看了他一眼,比比前方的路。“直直走就是了”
初一欢欣无比地道了谢,朝他所指的路上走去——
到了黄昏的时候,他终于见他所熟悉的那一大片铁皮和木头所盖层的屋子了。他狂喜地往前冲,一路上根本没来得及向熟悉的人打招呼,直到他冲到他们那条小小的巷子口——
那里有他和阿妈所住的房子,也有老张的房子,所不同的是,老张的房子门口张灯结彩的贴了大大的红字。
他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可是他却知道那代表的是什么意义。
老张已经娶了新娘子了
他愣愣的站在巷子口的阴影中看着老张那扇敞开的大门,熟悉的邻居们喜气洋洋地出出入入,门口甚至还摆了一桌喜酒,干杯的声音此起彼落的;而老张……他看到老张穿着他那套唯一的西装坐在桌子的旁边,他的身边坐着一个低着头的女人,那是老张的新娘。
原来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老张一定是因为忙着娶新娘,所以才没去看他的。
初一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全无法动弹,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现?然后他想起过去阿婆对他说过的话,老张总有一天会娶自己的新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不可以拖累人家……
“你不可以拖累人家。”
初一静静地垂下头——
他转个身,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悄悄往另一条巷子里走,大家都为了老张妈妈新娘的事正忙着,所以没人注意到他。他悄悄地走到巷子的后面,翻过一小道围墙,围墙的另一边就是老张家的后门,他躲在窗子下面静静地等着……
里面的人来来往往的庆贺着,他小心翼翼地往屋子里探了探,他的小箱子就摆在窗子下的角落里,他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打开一条缝,继续等待机会。
夜渐渐深了,所有的人也都喝得差不多了。他看见老张那壮硕的身子从椅子上缓缓地、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开始送客。客人们说着模糊不清的恭喜话,而新娘子一直扶着老张耐心的等着,屋子里的人终于全都走光了。
就是现在。
初一跳进屋子里,抱住自己的小箱子,将小箱子往窗外一丢,然后迅速爬出窗子——
东西落地的声音惊动了老张和他的新娘,他们回头——“谁?”
什么都没有,窗户开着,屋子里却已经没有人了。
老张醉眼模糊地看着,他的妻子扶着他往屋子里走。“大概是猫吧。”
“猫?”老张摇摇晃晃地点点头。“喔,猫……”然后他看见窗子下方原本放着初一的小箱子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箱子不见了!”
他猛然挥开她的手冲向角落。“箱——箱子呢?谁——谁拿走了?”
“箱子?什么箱子?”他的新娘阿玉莫名其妙地上前将窗子关上,然后扶着他躺在床上。“你喝醉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老张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无能为力,长期的病痛和一天的劳累,再加上酒力已经使他筋疲力尽了,可是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还清清楚楚地想到一小箱子,初一的小箱子不见了——他想到初一。
口 口 口
其实他并不清楚自己该去哪里,或者该做些什么事?背着他的小箱子,他只能在街头流浪。
他也想过离开这个地方,坐上火车髓便到什么地方去都好,但是心里的恐惧却难以消失。这一带毕竟是他成长的地方,除了这里,他什么地方都没去过。于是,他开始了背着小箱子流浪街头讨生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