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保持没有表情的脸,却无法控制自己略略颤抖的声音:“为什么不录?”
“没有剧情,没有对白,没有服装,没有头发,所有的东西全在现场瞎搞,这种戏录它做什么?”他茫然的回答,只是一迳用眼神啜饮着她的容颜,仿佛将溺死之人攀住一块求生的木头一般。
雪农转向立在一旁可怜兮兮的副导:“剧本呢?”
“今早才改过,可是制作人不满意,所以在现场口传面授——大家——都这样拍—
—”
她望向棚里趾高气扬的制作人,认出了他便是圈内公认最不负责的制作人,专作一些水准奇低、风格极古的电视剧。
却偏偏有钱得可以收买收视率,而且奇异得仍有部分观众愿意支持。
他正是电视界永远无法进步的败类之一。
“黄小姐,戏是你接的,后果你自己承担,飞鹰不录他的戏。”
黄娟一下子白了脸:“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可以——”
“当然可以。飞鹰和公司签的合约说明了在非常状态下他有选择拍戏的自由,这就是非常状态,张董会同意我的看法的。”雪农冷冽的转向飞鹰:“去向导播说抱歉,然后就可以走了。”
他乖顺的点点头,真的去向那位导播行了个九十度的大礼,歉然地说了些话,然后对那个制作人冷笑两声转身走向化妆室。完全不理会黄娟和那个制作人的煞白的脸色,雪农领着邵奇走出摄影棚。
在演艺圈生存不易,可以不得罪人便不要得罪人,但是也有许多是不值得示好的败类,当为了坚守自己的原则,即使是反目成仇也必须在所不惜。
如果不!那么将会被他们污染,终至丧失了自己的尊严,变成为了生存而不惜卑躬屈膝的人,而那只会使人更加没有价值!
有的时候自下而上的法则是不能有弹性的!
寒冷的冬夜,窗外猛列的冷风呼啸着,仿佛是一柄柄的冰剑,肆虐着树叶,发出了凄厉的呼喊。
而窗内,却是温暖、怡人的小炉火,温热着一小壶沉香浓烈的香片。
她温婉的手熟练的洗涤着茶杯,仿佛细心的母亲在替满身污泥的顽皮小孩洗去那一身的疲惫。
她的表情像那莲花座上的观音。
她的眉宇间蕴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踏遍大半地球,见过的佳丽何止千计?却不曾为一个女子如此动容!也不曾在任何一个女人的身上找到可与她相媲的特质。
世界上港口之多已无可计数,而他从未曾想过在任何一个地方生根,如今见到她,他那已惯于流浪的心似乎终于找到它真正的港湾。
这种感觉极端陌生。
当年,他以为他已是个对爱情失望的男人,从此放弃了所谓的爱情,在男女的关系上,从这一张床流浪到另一张床的生涯,他已感满足。
现在,他知道当年的爱情不过是年少的猖狂,而他在床弟间飘泊的风月只是蒙骗自己的心灵空虚的那一个角落罢了!
“茶好了。”
她羞涩地将小杯香气浓沁的茶端放在他的面前。
“看你泡茶真像是一种艺术,绝佳视觉享受。”他端起那一小杯清茶,细细的啜饮着,在略涩的茶水中品尝着她的温存。
“我爸爸喜欢喝茶,所以久而久之我也学会了——”她略略燥红双颊,犹豫地低下头去。
“怎么了?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爸说——他说想请你到家里吃饭。”她低低的、小声的说着,仿佛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呢喃。
“好啊!什么时候?”他爽快的。
于静猛然抬起头,眼神中溢满了疑问和不确定。
“你确定吗?”她的眸子默默的提出问题。
即使她是个明星,是个在电视上千变万化的千面女郎,但在他的心里,她仍是个小女人,固守着传统的观念,也固守着她小心翼翼的感情。
如果他正式见了她的父母,那表示着他们已是一双正式获得许可的情侣了。
那时,他们的关系将向前迈入一大步。
这意味着:承诺和未来。
对他们彼此,这会是个很大很大的赌注。
“我当然确定!”
他的目光肯定的安抚了她忐忑的心。“我家很保守的,虽然我的职业并不是这样,可是——”她尴尬承认:“可是我们的传统就是这样。”
“忘了我也是个中国人吗?虽然我长年在世界各地流浪,但那并不代表我没有一颗中国人的心。如果说我父亲有哪一点值得称赞的话,那就是他从未忘记对我们中国式的教育——尽管我母亲痛恨这一点!”
“那你——有没有——”她羞得说不下去。
雪航挑挑眉,带点邪气的:“有没有哪个女人等在哪个港口?”
她轻咬下唇,满面通红的点点头。
“真的要知道答案?”
于静有些犹豫,她望着自己扭绞着的双手,她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对!”
“没有。”
有些愕然,却有更多的质疑——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海盗!”她微嘟起唇。
“谢谢夸奖!”他笑眯眯地:“那你呢?有没有一个会在你的门口当电线杆的痴心男子?”
“那还用问?”
他心安理得的喝着茶。
“当然是有。”
“什么!”
呛得七荤八素的,他圆睁着那一双星目,不可置信的!她不是那种会说谎的女孩子——可是她也不是那种得随时有一排男人等着后补才会满足的虚荣女子……
这次换她笑眯眯的:“论起这一点我可是比你有魅力多了,当然会有嘛!”她顽皮的笑意弄得他咬牙切齿:“那就是我——爸——爸——。”
缓慢的,一个字一个字串连起来的字句,仿佛是对死刑犯重判了他的无罪释放。
他用力对她横眉竖眼,却很失败的扯动他含笑的唇角。
刚刚他心里唯一的念头是,不管那根电线杆是何许人,他会用尽一切手段使他消失——不惜使用暴力。
在他浪子的外表下,那威胁要冲出的是与他文明的教养背道而驰的原始掠夺性。他并不喜欢用暴力,但必要时,他会是个十足强悍的男人。
而她是他一切的原始点。
可怕而甜蜜的定点。
他们相视而笑,却没有忽略彼此眼底那激增的火焰。原本那充斥在两人之间的火星,在刹时成了燎原的熊熊大火。
没有任何理由和原因。
或许是人类的天性吧!
当同样的火焰在一对男女身上燃起,那不是激情便是爱。
相信哪一种呢?
每个人对人性的期许——
我们相信,那称之为——爱情。
第六章
艺人们通常很少聚在自己的经纪公司内,所以艺人之间即使知道对方和自己同属一家经纪公司,也不见得会有多么熟悉。
但今夜,张吉祥按照惯例,在年终之时举行尾牙,自然会将旗下的艺人们集聚一堂。
有歌星、有演员,他们之间甚至有不少人正在打对台,或者彼此相嫉。
这似乎是人与人之间无可避免的状况。
当然,一旦彼此没有利益冲突,就会恢复原先的和平冷淡状况。
真情这种东西,在荧幕上不过是一种假像。
在演艺界真心是有的,但在名和利的诱惑下,能保持纯真的人不但少,而且可称为稀有;人总是害怕被伤害,而付出自己真心则必须有不怕被伤害的勇气。
这种情况适用于人类的世界中。
飞鹰沉默而阴郁的坐在办公厅的角落。
自从上次他说出那些混帐话之后已经过了将近四个月。他和雪农彼此站在世界的角落观望对方,原本相隔不过一条河流,而今河已扩大成海洋,似乎无可挽回。
他藉着工作麻木自己,扮演着剧本中的角色,躲避自己心上的伤痕。
雪农总是和邵奇在一起,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常令他夜夜辗转难眠,邵奇眼中无可否认的倾慕光芒,雪农回应他的甜甜微笑——
他常必须咬紧牙根才能阻止自己即将暴发的怒火和嫉妒!
他有什么资格那样对待她?那样追求她?
秦雪农是他的。
只有他才有资格得到她的微笑和赞美。
寇飞鹰眨眨眼,原本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望向不远处正在和一个职员轻声交谈的于静,她眉宇间的贞静仍叫他感到心仪,但她却激不起他半丝的遐想,而雪农光是看她,就足以叫他坐立不安,心生动摇……
“寇飞鹰!叫他出来!你们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里是妓男户?还不准他见客吗?寇飞——”
“谁在外面大吼大叫?”张吉祥皱着眉问道。
飞鹰冷着脸,那声音真叫他毕生难忘!他不发一言的走向办公室的门口。
阿红姐已不顾职员的阻拦冲了进来,一看见飞鹰,她立刻媚笑地攀住他的肩膀:“阿寇!那么久不来看我?还要我自己来找你啊?”
“阿红姐——”他试着推开她涂满脂胭艳红的脸。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你都快一年还是二年没见他了吧?”
飞鹰咬紧牙根阻止自己当场破口大骂甚至动手打人的欲望——他并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他只在乎正冷着眼看他的秦雪农。
天知道他是中了什么邪了,竟会在她的面前连着二次发生这种事!
“我们出去再说。”
“不!为什么要出去再说?人家可是想死你了!而且今天你这么红,我们也有一份功劳啊!”阿红嗲着嗓子甜得令人发麻,她一连串向门口招呼:“进来啊!进来啊!难道还怕他们吃了你啊!有阿寇在别怕别怕!”
“阿鹰?”
寇飞鹰原本仇怒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僵立着,僵直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那筋骨交响的声音显示他极度忿怒的情绪!
门口怯生生的进来一个高瘦的老头儿,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松垮垮的挂在他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肩上;他很憔悴,但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曾用过心使自己看起来好看一些。
他因酒精中毒而微微发颤的手紧紧的藏在身后扭绞着,微秃的头上还剩着凌乱的头发,曾细心的梳理过,发皱的西装和飞鹰曾在照片上看过的是同一套,如今已过时、褪色——那是他的结婚礼服。
“出去!”他用尽力气却只低声咆哮出这一句。
在场有数十双眼睛,他们饱含兴味的看着这一幕,当红的小生第一次濒临崩溃的边缘,而引发他怒火的不过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妖娆女人和一个秃败的小老头。
阿红噘起她血红的唇:“怎么这样对你爸爸说话?我可是费了好大好大的功夫才找到他,带他来见你的!天知道你们父子俩全是一个样子!又固执又——”
“住口!”他大吼!用力甩开她攀着的手:“出去!”
他的父亲!
那个终日沉溺于酒精与赌场的父亲!那个拆散自己的家庭,出卖自己的女儿只为了换取一杯酒的父亲!
那个永远只知道用棍子打他,连顿饭钱也拿不出来的父亲?!
“阿鹰——爸——爸爸知道爸爸对不起你,可是——可是你是我儿子啊!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只是想——想看看你——”
“现在你已经看到了,快滚!”
“阿寇!你有没有良心呐!怎么?现在红了就六亲不认了?再怎么说也是你爸爸!”
飞鹰铁着一张脸,眼睛里却喷着炽热的怒火:“带他走!要不然我会自己踢你们出去!”
“飞鹰!”张吉祥威严的斥喝:“不要在这里乱说话!”他凛然的眼神向全场扫过一次,似乎没有人愿意反抗他的权威:“雪农,带他们到会客室去,其他的人上车,出发到餐厅去了。”
秦雪农没有说话,她动作迅速得像一阵风,转眼飞鹰他们已关入会客室,门用力的关上。
“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如果明天的以后的任何时间我在报纸上看到任何不利于飞鹰的报导的话,只要被我查出是谁,后果你们都很清楚吧?”张吉祥不带半点感情的说完这一段话,并确定没有人有任何的误解或不明白之后立刻带头走出办公室。
观看办公室的新闻当然比大吃一顿来得有趣得多,但身在张吉祥的统领之下,谁出不想去尝试他有名的翻脸无情。
在圈内要没有一点人际关系是开不成经纪公司的!而身为艺人没有人会想去得罪一个他们得罪不起的人!
“哟!你不是那天在餐厅遇到的那个‘妈妈桑’吗?怎么?现在还兼接待小姐啊?”
阿红表面上笑眯眯的,嘴上却是一点也不留情。
“阿红!”飞鹰大叫。
雪农举起手示意他安静,她平静的转向阿红:“你应该知道现在自己是在我的地盘上吧?”她微微一笑,眼中却透出冷冽犀利:“我劝你安份一点,因为不管你是谁的姘头,我都有办法叫你走着进来,躺着出去,而且几个月上不了男人的床!”
阿红睁大双眼,一时之间气焰全消。
这样一个衣着高尚的女人可以说出这般恶毒的江湖话着实令她大吃一惊,等她回过神来却仍找不出半句话可以和她相较,她只好恶狠狠的瞪着她。
如果不是因为他实在太忿怒,他会为雪农那些话用力的鼓掌大笑三分钟!
她总是在自己确信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后又立刻推翻他的想法。
“这位是寇伯伯?”她含笑面对寇长青。
“——哦——哦——”
“您好,我是秦雪农,曾是飞鹰的经纪人。”
“谢谢你照顾我儿子——”他尴尬地低下头。
“我不是你儿子。”飞鹰冷酷的开口:“从你卖掉飞燕十五岁赶我出家门之后就不是了。”
寇长青因他这些饱含恨意的话而瑟缩,枯瘦的脸上浮现了痛苦的神色:“我——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们——”
“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你来找我干什么?”飞鹰倚在门框上,脸上出现残酷的冷笑:“是要钱吧?”
“飞鹰!”雪农无法接受这样冷血的他,开口斥责:“他是你爸爸!”
“对!就是因为他是我爸爸,我才最了解他,你懂什么!”
“我——我不是来向你要钱的!我只是想——想看看你——我——”
“现在有我照顾寇伯伯!才不用你这个不肖子!”阿红得意洋洋的:“我对他可比你孝顺多了!”
他原本略略缓和的脸上又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他向你借了多少钱?”
阿红耸耸肩蛮不在乎的:“几十万而已——”
寇飞鹰的眼神像一把锐利的尖刀刺向他父亲的胸口:“几十万?你向地下钱庄借了几十万?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根本就是一群吸血鬼?”
“我——”
“唉呀!翻本嘛!本来就要那么多,我也不过——”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震动了室内所有的人。
“飞鹰!”雪农连忙上前拦住他,不让他再度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