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于春秋轻叹口气:“当初我们收养你只是因为太寂寞了,一个教书匠整天教别人的孩子,也想教教自己的孩子,你并没让我们失望。”
他吸口烟斗,神情悠然忆起当年:“你父亲据说经商失败,而你母亲则——下落不明,你还有个弟弟跟你长得很像。”他望向他的女儿:“你的本名叫寇飞燕,这就是你妈一直排斥寇飞鹰的原因,因为姓寇的人不多,他很可能是你的弟弟……”
“寇飞燕。”
“我不是故意要送走飞燕的!我只是也希望她可以过好日子。”
寇长青的话历历在目。
于静的脸色刹时苍白。
“阿静……”
“爸,我的亲生父亲——他——他是不是叫——”
“寇长青。”
轰然一声巨响。
那个憔悴的老人。
飞鹰阳刚俊美的面孔——
一夜之间她见到了她亲生的父亲,又得到了一个弟弟。
于静茫然的注视她的父亲,顿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第七章
“就算醉死了也休想我会管你。”高林厌恶地看着拿着酒当白开水的飞鹰。
他满脸的抑郁,原本俊美的面孔仿佛是一张劣质的盗版品不堪入目!
“你正在走下坡你知道吗?我已经算不清楚有多少人跟我抱怨过你的态度恶劣,而且拍戏迟到、不专心;再这样下去你还没红透半边天就已经先恶名满天下了!相反的邵奇越来越出色——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那又怎么样?”他满不在乎地回答,一迳地把酒往肚子里灌。
“那又怎么样?”高林怪叫:“那又怎么样?寇飞鹰!我们现在正在谈的可是你的前途、你的事业!你问我那又怎么样?你为什么不干脆宣布退出算了!”
飞鹰撇撇嘴,一双血红的眼睛焦距不正的飘着:“我没有在谈什么,都是你一个人在说的——我心情不好——不想退出——”
高林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酒瓶。
“还给我——”他往前扑过去抢,却扑了个空,整个人跌在冰冷的大理石板上:“高林!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如果你打算这样下去,那很快就不是了!”高林远远的坐在另一端的沙发上,斜睨他:“这个圈子很现实,你很有天份,可是我只手难擎天,没有了秦雪农,你跟个废物没两样!太感情用事的人成不了气候。”
“你不欢迎我?”他咕哝,挣扎着要站起来。
“我欢迎清醒的你。”
“朋友!”飞鹰讽刺地尖笑,往门口走去。
“飞鹰!”
他摇摆却又坚定的:“我走!我很清醒,就算我被车撞死也没你的事!”
高林自沙发上跳起来:“飞鹰!”
寇飞鹰开了门,不发一语的走了出去。
高林沮丧的关上门。
他仍是不明白的!
他仍是不明这个圈子有多残酷!多现实!
飞鹰现在或许已小有名气,已受到部份的肯定,但没有人可以大牌得能够接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
也没有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拉他一把!
或许——除了秦雪农。
街灯凄凄冷冷的,他又是无家可归了。
一个人要在这个世界上找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就那么难吗?
就算是只孤鹰也有个巢吧?
飞鹰坐在街灯下,凄厉的冷风嘲笑似的将他的衣服吹得劈啪作响,而他不在乎,真的,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在乎的了!
他的生命永远在晃,晃荡了这么多年,他累了,倦了,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他。
距离上次见到他的父亲已将近三年,那是他退役回来,到家中取他过去的衣物和藏起来的一些钱。
钱当然早已不见了,他和寇长青无可避免的大吵了一架,父子两人怒目相向只差没有大打出手。
对那个家——如果那还可以称之为家的话,他是早已死了心了,只要他父亲不再出现在他的生活中,那他便无所要求。
而他再一次出现,再一次彻底破坏他的新生活。
现在他在雪农的心里,只怕又是罪加一等了,除了不知感激,不求上进之外,他还是个不肖子——
那样的孝道从何谈起也只有天知道了!
“阿寇。”
粗暴的声音,粗暴的身影直直的矗立在他的眼前。
他一直觉得老刀长得太高太怕人,而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老刀这样的壮汉会给人什么样的压迫感!
飞鹰努力保持自己身体的平衡站了起来:“老刀。”
“听说你现在混得不错,嗯?上了电视了,很红嘛!”老刀阴森森的笑意散发着一股令人感到不祥的颤栗。
他很明白老刀的目的,对于这一笔烂帐他也真的无话可说,但要他寇飞鹰任人宰割却没那么简单!
他单刀直入的开口:“你要什么?”
“好!爽快!”老刀豪迈的拍拍他的肩,力道之大足以令他步伐不稳:“你老子欠了我五十万,加上利息总共是一百万,你和阿红睡过两次,遮羞费三百万——”
老刀还没有说完飞鹰便开始大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像个白痴!”
老刀脸上那一道长长的刀疤在街灯下闪着丑陋的怒意:“再说一次!”
“再说十次我也敢,我笑你像个白痴!你以为我是哪一国的呆子?我老子欠的钱你去找他要,至于阿红——”他的脸上尽是不屑:“那种女人只有你把她当宝贝看!是她勾引我的,我才应该向你要遮羞费!”
“阿寇——”
“老大!扁他!别跟他啰嗦了!”
“哦!阿狗?”飞鹰暧昧地朝老刀笑笑:“阿狗倒是想阿红姐很多年了,我劝你多注意——”
他没有说完他的话,因为老刀暴怒的拳头已正中他的肚子。
只听见一声闷哼的声音。
飞鹰没有还手,因为他无法还手,阿狗和另一个人分别架住他的左右手,他像个沙包一样任老刀拳打脚踢。
老刀是个极其善嫉的男人——或许说只要是牵扯到自己所爱的女人,男人全是非常善嫉的!
他痛恨飞鹰的程度可想而知!
飞鹰闷哼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只听到他仿佛呻吟的哀叫。
老刀亮出他亮晃晃的刀子——
“你狠,嗯?只会耍嘴皮子,凭着你这张小白脸去骗女人!在你的脸上画个几刀,让你变成大花脸!我看还有没有人会上你的当!”
“住手!”一声咆哮自黑暗中传来。
“谁?”
飞鹰看不清楚来的是谁,他的眼睛已肿得联想睁开都非常困难了。
“慢慢放下他。”黑暗中的男人慢慢走出来:“我的手上有枪,不想死的就放下他。”
“老大——”
“你不敢开枪的!”
“试试看,等我开了你再告诉我这句话,先告诉你我不是警察,没什么敢不敢的。”
老刀有些紧张,来人很高大,几乎跟他一样高大,他的手平稳得不像是开玩笑的,冷硬的脸上闪着的决绝光芒也令人心惊。
他挥挥手示意阿狗放开飞鹰。
“轻轻的。”
阿狗和另一个人果然小心翼翼的放下飞鹰,然后立刻举高他们的双手。
“转过身去慢慢走开,别做什么特殊动作,我这个人眼睛不太好,很容易紧张。”
老刀心不甘情不愿的转身走向黑暗。
“好!快跑!”
只一会儿他们已跑得不见人影。
“寇先生?”
没有回答,那瘫倒在地上的人影,一动也不动的淌着似乎永远流不完的鲜血!
破旧得近乎颓废的屋舍坐落在淡水河旁,污秽的环境和令人作哎的气味根本不是人可以住的地方。
任何摄影机,再高明的摄影技术都无法在这种地方拍出半点美感。
而一长排的违章建筑却又那么理所当然的在这里生存,不远处光鲜亮丽的大楼和这个都市的黑暗角落形成无可比拟的对比。
这就是飞鹰自幼生长的地方,她无法责怪他的生存法则,如果是她,她的选择并不会比他来得高明!
“你确定是这个地方吗?”雪航环顾四周的环境:“虽然每个国家都有这种情形,但我不得不佩服能在这种地方生存的人,他们一定具有异于常人的免疫系统。”
“应该是这里的,我从飞鹰的身份证上找到的地址。”于静小声的回答,她无法相信这种地方真的能住人。
人的生存力的确不可思议。
“你找那小子的父亲作什么?”
“我——”
“我知道,你有不能现在说的苦衷对不对?”雪航有些愤慨!他以为于静对他应该已是无所不谈了。
“雪航,先不要问好不好?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只是需要确定。”于静困难的回答,她怎能告诉他目前她的心情?在她自己都还不能确定的时候?
他们挨家挨户的讯问门牌号码。因为这几十年前的地址如今早已不堪辨认,所幸寇长青在此处也算是个名人——他们总以不屑的口吻告诉他们可以在何处找到他。
也有几个人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于静,她戴的大墨镜和头巾并不能完全遮去她家喻户晓的面孔。
于静小心的不让自已被认出来。
不久,他们在一处平常我们只称它为垃圾场的屋子前找到他。
寇长青赤裸着枯瘦的上半身,正神情专注的在收集的垃圾里翻找著有利用价值的物品。
于静感到喉头升起一阵难以吞噎的硬块,她必须竭尽所能才不会使自己流着泪当场逃跑!
秦雪航似乎感受到了她情绪的波动,他紧紧的握着她的手支持着她。
于静勉为其难的朝他一笑以示感谢,她强迫自己以平静的声音开口:“寇伯伯。”
寇长青有些意外的抬起头来:“你们——”
“我们是飞鹰的朋友。”
他的脸上掠过短暂的欢喜,然后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怀疑:“什么朋友?”
“电视台的朋友。”
他咧开嘴大大的展露了笑容:“是飞鹰要你们来看我的?”
于静和雪航对视一眼,不忍见到老人失望的容颜,雪航微微一笑:“我们进去谈好吗?”
“好!好!”
寇长青领他们进入他阴森而充满垃圾霉气的屋子,他郝然:“很乱——”
“没关系。”于静保护似的一笑,在一张已破烂得似乎随时会塌陷的椅子上坐下。
“我去倒——”
他突然领悟到屋子里连自来水也给切断了,寇长青挤出一个笑容:“我去买汽水!”
“不必麻烦了,我们不渴。”
“可是——”
“寇伯伯,您不必招呼我们,我们和飞鹰是很熟的朋友,不用客气。”
“哦——好!好!”寇长青尴尬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顺手抓起一件衣服套上。
“你们来——有事吗?”
雪航望向于静,她艰辛的扭绞着自己的双手:“是——是这样的,我——我们——
我们——”
在雪航和寇长青奇异的注视下,于静很难理清自己的思绪并命令泪水留在原本的地方。
她要如何开口?
问他,我是不是你的女儿?
问他,当年你为什么抛弃我?
原先她所想的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以为他们会相拥而泣庆祝二十多年来的父女相逢,或者是平静的讨论二十多年前所发生的一切。
而现在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生毕竟不是戏剧,许多戏剧化的情节运用在现实的生活中并不成立。
她拼命绞着脑汁,企图从她过去的剧中找出任何一句可以用的开场,却发现自己的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于静!”
雪航有些担心的推推她的手,而寇长青已显得坐立难安了;“是不是飞鹰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不是的——”她急忙回答,凝视寇长青燥黑的面孔,她终于下定决心。“是我有事想请教寇伯伯。”
“什么事?”
“是——是——是有关寇飞燕。”
寇飞燕?!
寇长青的脸色刷地惨白,他颤抖着嘴唇:“你怎么知道飞燕?你怎么——”他跳了起来紧紧捉住于静:“是不是你知道阿燕在哪里?是不是?”
“不!不是的!不是的!寇伯伯您冷静点!寇伯伯!”
雪航用力拉开寇长青。
于静已是泪流满面:“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想知道,我——我有个朋友——她很——很像你们口中的飞燕,所——所以我——”她几乎语无伦次。
寇长青颓然坐在椅子上,双眼茫然:“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雪航看着嗫嚅着掉泪的于静。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可以从于静凄然的神色中看出端倪,她和寇长青之间必有某种关系。
某种可以让一向感情含蓄的她在他们面前掉泪。
“要我出去吗?”
于静感激的望他一眼;“不。”
这是他的体贴,他的善解,但这件事不是她一个人所能承受——她需要他的支持。
“寇伯伯,你记得收养飞燕的人家姓什么?”
寇长青深吸一口气把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不清楚——只知道家境很好,男的是个大学助教。”他又想了一想:“男的高高瘦瘦,那位太太很娴静,他们说怕吵,只想要女孩子——”
“那天是六月二十八号,那对夫妻姓于,男的叫于春秋,女的叫林玉秀对吗?”
没有回答,只有不可思议的眼光和颤抖得不说出半句话的嘴唇。
秦雪航呆愣着。
这——是一段如何纠缠的过去?
“你为什么卖掉我?”
寇飞鹰痛楚地呻吟,被打破的嘴唇肿胀得连抖动都痛彻心肺。他挣扎着睁开眼睛,覆在额上的冰毛巾很舒服,身下的床也熟悉而柔软,他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天堂吗?
他这样的人也许连下地狱都不够资格。
“痛吗?”
他蓦然睁开的双眼;“雪农?”
秦雪农看不出表情的脸模糊的出现在他的眼前。“是你吗?”
“大概是吧,医生说你的眼睛充血大概还要过个三、四天才能看清楚东西。”
一种莫名其妙却又心安的感觉使他安然的躺着:“我——在哪里?”
“家里——你住的地方。”
他最后的意识是痛苦得近乎麻木的感觉,仿佛被一辆拖车辗过似的:“我怎么——
回来的——”
“是沈刚,他从路边救了你,把你捡回来的。”
飞鹰轻笑,代价是扯动的每一寸肌肉都可怕的哀嚎抗议:“我似乎——总——总是像野——野狗一样被你们——这些人捡来捡去——”
“那是你运气,没有被打死,肋骨断了二根、轻微脑震荡,幸好没有内出血,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伤你比我还明白。”
她的声音那么平稳,那么的没有感情,飞鹰感到比身上的伤更令他心痛的伤口。他试图移动他的手指,艰苦但坚定的握她摆在他床边的手。
“你在担心我?”
雪农没有半丝犹豫的抽回自己的手:“你认为呢?”
他不顾一切的坐了起来,额上的青筋暴涨,冷汗像雨水一样滴落:“雪农——”
飞鹰再度扣住她的手,心急得无法在乎身体上的伤痛:“你还在怪我?上一次我不是有意的!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