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给我说个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邹永昌暴怒的吼声传来,一叠帐单笔直地掷向邹烈的背。
邹烈在几秒钟之内已武装好自己,转过身来,阿俐已走上会议室将门一并带上。
“为什么将这些单子退回来?这是你该付的钱!”
“是吗?问题是我并不这么认为。”
邹永昌暴怒地吼叫起来,平时的雍容风雅全在狰狞的面孔中消失!“什么话!这一年多以来哪一次不是这样?以前都付了现在又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破产。”
他冷笑打量自己的侄儿。“原来还是为了钱嘛!邹家财产那么多,全落在你手上,怎么?才花这一点小钱就心疼啦!我还以为你有多清高的呢!当初不是口口声声说不要?现在又怎么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毒!阿烈再怎么也是自家人,不要为了一点钱弄得大家难看。”邹永英优雅地坐了下来,一派雍容,和她逝去的大哥邹永伦十分相像。“可是,阿烈,你也别和姑姑叔叔计较那么多,不过是几万块钱而已,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数目,何必--”
“钟司,去把他们这半年来的帐单拿来给他们过目一下,什么叫不是大数目。”
钟司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邹烈打量跟前两个都已年过半百的长辈。
他们相识了一辈子,但从没亲蜜过。在他们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妾生的孩子,在邹氏家族里是不会也不可能有什么前途和地位的!他们重视的是邹刚,他的大哥。
他不知道在他们的眼里,除了钱之外到底还有什么?
他的父亲去世,他的大哥死亡,他们没有为他们掉过半滴眼泪,争着想知道家产如何分配、谁可以自一个死人身上挖到多少钱!
这样两个外表如此优雅、如此高贵的人,在骨子里却是只认得钱的冷血动物!
在他们知道邹永伦将所有的财产全交给他,而他们没有得到半点好处,几乎所有的经济大权全掌握在他的手里之后,他们巴结过他、逢迎过他!
他们甚至不介意他杀死了他的大哥邹刚!
“我不信!”
“是真的!”逸玫急急自皮包中掏出年代久远的剪报。“这是我到图书馆查出来的资料,原先我也不信,可是事实摆在前,邹烈是个杀人犯!他亲手杀死他的大哥!”
房俐华愕然地盯着手上的剪报,好半晌不出话来!
邹氏企业兄弟阋墙,次子邹烈自卫杀人,长子邹刚跌下三楼,于清晨二时不治身亡。
报导上黑字白纸写得清清楚楚,邹烈和邹刚为了女人争风吃醋,再加上其父邹永伦病重,邹家的财产由谁来继承的问题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邹刚盛怒之下拿出西洋剑欲追杀邹烈,邹烈在自卫之时,不慎将他推落阳台……。
这就是改变他的事故!?
这就是他为何会有那种与世界对抗的眼神的理由?
“阿俐,你要考虑清楚和邹烈在一起的可能性!”逸玫轻轻将报导自她的手中抽出。“他是个危险的男人,不是你所能理解的。”
“你认为他是故意的!”阿俐几乎是责怪地望着她。“他不是的!他不是那种人,再怎么样他也不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大哥!”
“我指的不是这个,但你对他又了解多少?和他在一起,你简直是公然与世界为敌!现在的社会有多残忍,这样一个有纪录的人不会被轻易放过,更不会被轻易淡忘!你不要想改变世界,办不到的!”
阿俐沈默地屈起腿,几乎是有些无奈、有些伤悲的望着看不见的某一点。
逸玫叹口气,“你爱同情弱者的这一点再不改的话,你永远分不清楚什么是真爱!”
她一愣!
她是这样的吗?
从阿V眼里看到的寂寞、孤单,从邹烈身上看到的萧索和艰辛。
她是经由同情才能产生感情吗?
“不是这样的!”
“那为什么你所选择的都是带着伤痛的男人?阿杜是这样,阿V是这样,阿宝是这样,邹烈也是这样!他们都伤过心,都受过苦,都同样以特异的方式在世界上离群索居地活着!”
“因为只有痛过、被伤害过的人才懂得珍惜,才知道什么叫爱!”
逸玫望着她固执的神情、固执的眼,再度叹口气。“不要想肩负全世界,不要想背十字架,你自己已经够苦了,为什么不找一个真正可以替你背、替你苦的人!为什么不找一个真正可以让你幸福快乐的人?”
“和他们在一起,我很快乐!”
“你这是苦中作乐,如果我少了解你一点,我会说你有自虐狂!”
“够了!”
“你比我所想像的还要严重?”
“省省你那些话。”
逸玫点起一根烟,自迷蒙的烟雾中望着她。“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应该打算怎么办吗!”她面无表情地反问。
“别告诉我这篇报导对你连半点影响都没有!”
阿俐不理会她,迳自沉默着。
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下雨了,秋季是最容易感伤的季节,一下起雨来就好像永远不会停似的。
雨水击打在她的玻璃窗上,有种萧瑟的美感,曾经,她是个酷爱淋雨的孩子。和逸玫在雨中的中学泥泞的操场上漫步,狂奔在台风之中,和阿V在码头淋着大雨钓鱼--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样一件浪漫的事她不再做了?
她的尖锐、不满、叛逆,在现实中渐渐被磨干,而在那同时,她越是老练,越是世故,也就越不风花雪月的!
在成人的世界里是容不下浪漫和风花雪月的!
当她介于孩子与成人的世界之时,她是那样的憎恨这个世界,那样的憎恨自己的命运!
一直以为当个自由工作者,她可以不要面对那么多的现实和生命,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仍必须面对这么多的无解和残酷?
永远没有公平的生命,也永远没有美好的现实!
她早已渡过了叛逆的年龄,但为什么她仍觉得这样不满?这样地想对世界呐喊:为什么?
在房健国的世界里,生命是简单的。他没有他妻子的喜感,也没有他女儿的复杂,对他来说,生活就单纯地只是生活。
六合彩的开奖日,是他平淡的口子中唯一会有的起伏,他的生活哲学再简单不过,人生就这么几十年,左正是过右也是过,怎么个过法不都是一样的吗?
他就这样庸庸碌碌的过了几十年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和唐秀娟离婚,对他来说,生活上是少了什么似的不自在,不能说他不伤心、不难过,但比起阿俐的忿怒,他显然是温和得多了!
他是很疼爱阿俐的,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他是又爱又忙。阿俐的杰出和优秀叫他骄傲,但阿俐的极端和对世界的不满常叫他替她担心害怕!
在阿俐伪装的乖顺下,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其实有着个如何不安的灵魂!
“阿俐,这次回来可以在家里住多久?”
她将埋在杂志之中的脸探了出来,竟是有些呆滞茫然地,“我不知道,可以待多久算多久吧!”
“你台北的事没有关系吗?”
“关系?什么关系?”她茫然地问,“有没有我还不是一样。”
房健国将杂志自她的手中抽走。“你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是不是?怎么这次回来这么阴阳怪气的?”
面对父的质询,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她是为了逃避才回来的,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台北的问题,所以她回来了。可是回来了又如何?她的心仍留在台北。
可以问房健国对邹烈的事的意见吗?
或是关于阿V他们的想法?
她知道不行,父亲不是可以了解她的想法的人,让他知道了那些,他只会操心却于事无补。
“没什么,只是正在想一些事,我接了一个案子很不好做,要花很多时间。”
房健国这才放心下来,温和地拍拍女儿的肩,“也不要太累了。”
“不会的。”
然后他又回头去算他的六合彩号码,神情专注一如用功的学生。
唐秀娟就是忍受不了他的庸俗和无能吗?
一个胸无大志、平凡的男人,这是她所憎恨的吗?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又为什么能安然无恙地过了数十年?
阿俐望着父亲已然发白的头发,突然喉一紧说不出话来。“没什么,我出去走走--”
“天很黑了,早点回来。”
“好。”
走在微亮的田野小径上,四周的稻田和菜圃早巳不是多年前的样子了。
这许多年来,她每次回来总是带着伤窝在家里,要不然就是累呆了根本懒得动,就这样,甚至是家里四周的改变她也不知道、也不明白-- 这里只是她童年的记忆而已,而现在,她甚至已找不到过往的痕迹了!
微凉的风轻轻抚着她的发,柏油的小路上空无一人,弯曲的路不知道在何时延长了,通向不知名的地方,她一向是个路盲,再走下去会走到哪里?她会认得路回来吗?
她走在台北街头也总是不知道自己再走下去会到什么地方,也总是会担心自己是否还能找得到路回家。有一阵子和阿杜他们在一起,她从来不必担心这些。
他们总会又好气又好笑地接送她到天涯海角。
泪水冷冷地滑落颊边,她真的是盲的吗?
如何去相信自己对人世是如此的无知和幼稚?
远远的地方,一盏摩托车灯缓缓驶来,她闪向路边,而车上的骑土却在接近她时放慢了速度,终于有些腼腆地含笑停在她面前。“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原来是隔壁杂货店老板娘的儿子阿明,想来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吧!相识十多年,儿时经常玩在一起。
她匆匆一笑,庆幸在如此昏暗的灯光下,他不会看见她脸上的泪痕。“不要,我想走一走散散步,好久没在这附近看看了。”
阿明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不知该就此飞奔而去,或是下来陪她。半晌过去,他终于还是下了车。“那我陪你走一走。”
“好啊!”
他推着车走在她的身边,有那么几分钟,谁也不知道该先开口说些什么。
曾有一阵子,杂货店的老板娘非常中意她当他们家的儿媳妇,经常开玩笑要他们赶快订婚,甚至亲自到房健国面前提亲。
那是一、二年前的事了,现在想想有些好笑,她和阿明偶尔会出门去看看电影、打打电动玩具、逛逛街,但他们之间却是怎么也激不起半点火花!
阿明的个子很高,十分清秀漂亮,就是单薄了一些,脸上总带着腼腆的笑意,温和得没有脾气。
或许正因为他的含蓄,房健国总觉得他是太软弱了,怎么治得住他这个刁钻古怪的女儿?
阿俐也觉得他是懦弱的,即使在他母亲上门来提亲时,他也是含蓄而腼腆地不曾对她说过任何话。
除此之外,她对阿明也没有半点情意,这样在一起会快乐幸福吗?
或者她只是不甘于一间小小的杂货店,一个胸无大志的男人?
一个没有野心、没有侵略性的男人?
她微微一愣!
她竟和她的母亲是如此地像吗?
“你很久没回来了。”
“才怪,我经常都在家的,只是很少出门,所以你们都以为我回来的少,其实我常在,只是你不常在家才会看不到我。”
阿明沉默了一秒钟,“每次你回来,我妈都会告诉我。”
阿俐点点头,她也只能点点头。
“工作顺利吗?我妈说你在广告公司做事很能干。”
“是吗?”她微微一笑,有些嘲弄地。“我倒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混吃混喝而已,尽做一些没什么建设性的事。”
“不会啊!大家都说你很有成就,赚的钱是我们这一群孩子里最多的,看起来是个台北人了。”他的语气里有些不胜唏嘘之感。
她知道。所以每次回来极少和街坊邻居打交道。
在他们的眼中,她是不同的,是飞出去的鸟儿,即使回来也只是个过客。这个地方已不再是她的家了。
“你呢?过得好不好?”
“还不错,在公司上班就是这样,没什么大差别的。”
“还打电动玩具看卡通片?”
他轻笑起来,“没时间了,真的想着想玩也没那个机会,都这么大了还玩那些,妈老是说我长不大。”
“就这样了!”
人长大了,很多喜欢的事都不能再做、不能再玩,只因为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如此地悲伤!
“我还是一样打电动,还是一样爱看卡通,没事就发神经病玩得无法无天,反正我一个人住在外面,根本不必去管别人怎么想,这就是住外面的好处。”
“这就是你不一样的地方!”他仰望天空的星辰,很有些感叹,“你是自由的。”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是不可能的,他已清楚的知道彼此的定位了!
他是个恋家的男人,也不得不恋家,而她是酷爱自由的,她要的人是能陪着她飞翔的,而不是他!
巷子口到了,他将车子发动骑上车,“我们这里的人很容易瞎猜的,我先回去了。”
在路灯下看着他清秀的眉宇,她点点头朝他微微一笑,“拜!”
“拜!”
望着他骑到他家门口,将车子停好,走进店门口,她在巷口的大石头上坐下来,仰望着星辰。
他刚刚也看这同一片天空,在他心里所想的,所渴望的,是不是永远无法接近也永远无法摘取的天星呢?
孤冷、距离感,他以为这就是台北人吧!
但她却知道不是的,台北人如此淡漠、如此疏离,而她不是的!
很多人都不是的,但走在人群中却不得不冷漠、不疏离,在那个繁华的大都会里,开放自己是危险的!
她呢?
她的疏离和距离感是因为别人先给她下了定义,先给她做了定位,而她自己也只好如此遵循。
定位!
这一生对她最重要的、却也最为她所痛恨的东西!
“凯波外找。”
古凯波自公文案卷上抬起头来,“谁找我!”
“不知道,不过那家伙帅呆了!酷得不像是人类!”
“夸张!”她微笑地起身,走向会客室,里面坐着的是钟司,那个阿俐口中俊拔绝伦的超级大帅哥。
她和阿俐一向眼光差异甚大,但这次她不得不承认阿俐的确没有夸大其词!
“有什么事找我吗?”
钟司看着眼前亮丽的清秀佳人,态度不自觉地温和起来,“我想找阿俐,可是她没留下她家的住址,只能找到你这里来了。”
“是为了邹烈还是公事?”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要回答哪一种你才会告诉我她在哪里?”
“比较有可能是不管回答任何一种我都不会告诉你。”
钟司摊摊手,脸上的表情十分无奈。“早知道你会如此回答,可是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是不会走的,你对阿俐就像我对邹烈一样,这好像使我们一开始就处于对立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