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我平常对你不好?”
“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很少看你这副样子,不太习惯而已。”
邹烈沉默地走在她的身边。东区的人潮已散了,深深沉沉的夜感觉上有些冷清。
很久没在这种时候走在东区的马路上,千百年前狂狷的回忆一点一滴地回来,又一点一滴地褪去--他已不是当年的他了,再度走在昔日的街道上,心里的感觉百味杂陈-- 她轻叹口气,脚下踢着一个被丢弃的汽水罐子,有些刺耳的声音响在风里,传到好远好远的地方。
仿佛西部电影里荒凉的小镇,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奈!
微微的萧索感,美得凄凉!
“不问我要告诉你什么吗?”
阿俐低着头踢石头,双手插在他的大外套里。“你反正都要告诉我了又何必问呢?” 邹烈拉着她在路边供人休息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正对着一片已没有灯光的橱窗,里面的模特儿摆着诱人的身段和姿态面对着他们。
“那天你说的话,我想了很久--”他望着自己的手,声音中有种不确定。“我想我是很懦弱的,因为我害怕被拒绝,担心会把你吓跑,所以把自己隐藏起来,这很对不起你,也不公平--”
“世界原本就不公平。”她幽幽地开口,“我并不想逼你说什么,我只是--只是有些厌烦自己的坦白和对一起肯定的态度。”
“我是个杀人犯。”
“我知道法庭判你无罪。” “我杀的是我大哥!”
“那又怎么样?”阿俐睁大了眼望着他,“你又不是谋杀了他!”
“你不在意?”
她微微苦笑,“我要不在意我就不会回家去躲起来了!”她坦白地回答。
“那--”
“后来我想通了。”她耸耸肩。“你的过去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我认识的是现在的你,在乎的也是现在的你。这种话说起来好像很八股,可是我就真的是这样想的。”邹烈望着她,对她的话很是动容!
阿俐是不说谎的!
“你真的不介意和我在一起必须面对的?这世界是很不容易原谅人的!他们不会忘记我的过去,对他们来说我仍是个弑兄的凶手。”
“你到底要知道什么?”她有些不耐烦的,“我既然说了不介意就是不介意,管别人怎么想!他们要全部下地狱去也不干我的事!”
他笑了起来,为什么不早认识她呢?
她是这样无条件地给予他全部的信任,其它的一切都完全与她无关,她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和看法!
“算了!懒得跟你说!”
“阿俐!”
她有些忿怒地转回头来,“你问了那么多为的是确定什么?为的是确定我值不值得你去爱是不是?为的是知道当你要和全世界对抗的时候我会站在哪一边是不是?你根本不是要找情人,你是要找战友!”
他被她坦白的话吓了一大跳,还没反应过来,她已气呼呼地大步离去。
“阿俐!”他追了上去,“我--”
“你的臭外套还你!”她将外套脱下来丢在他的脸上,“不准理我!”她赌气地嚷着。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捉住她,“不理你怎么跟你说话?”
“那就不要和我说话!”
“不和你说话怎么告诉你‘我爱你’?”
她脚步一顿,恶狠狠地转过身来,手指用力戳着他的肩,“爱我?爱我!你爱的是我还是我的态度?居然敢用这种话来扭曲我!”
“我是真心的!”
“真心你个头!”
她越走越快,他再度追了上来,轻轻拉住她。“相信我!”
她别过头去不说话,他温柔地将她转过身来,惊觉她竟是满面泪痕。“阿俐--”
“有条件的!你们的爱都是有条件的,这种爱我不要!我不要你们这种爱情!我不要!”
邹烈无言地扶着她的肩,轻柔地拭去她的泪水,“对不起--”
“你对不起有什么用!”她哭着捶他,“我不勇敢你就不爱我!我不陪你和全世界打仗你就不爱我!你这算什么!你这算什么嘛!”
“不是这样的!”他轻轻拥她入怀,亲吻她的发丝。“真的不这样的,我只是害怕你会受到伤害!我只是害怕自己太自私,不能保护你,我只是希望你知道你将会遇到什么情况。”
她啜泣着不肯抬起头来,倚在他的胸前。
他温柔地轻拍她哽咽的背脊,在风中说出他的誓言。“你懦弱,我爱你。你胆小,我爱你。你和全世界为敌,我爱你。你不爱我,我还是爱你!”
她微微一惊,满眼泪水地抬头,有些孩子气的,“真的?我很丑、很坏、很顽皮、很恶劣,很--”
“我就是爱你!”
“不可以骗我!”
“不会的!”他亲吻她的额、她的眼和她的唇。
那么的轻柔,那么的深情,那么的--如何还能思考呢?
在风中,在东区萧索的街道上,一对新生的情侣忘情地拥吻着。
诺言在风沙中飞扬起来,传到天际--愿众神见证!
第八章
等他回到家,已经是隔天清晨了。屋门口停着的二辆车让他皱了皱眉头,邹永昌和邹永英来找他做什么?
走进房子里,大厅中端坐着他的姑姑和叔叔,二人看来都面色不善,大概是等了他一个晚上了。“姑姑、叔叔。”
“可回来了,我们等了你一个晚上了呢!再不回来我们可真要以为你被绑票了!”邹永英面色不悦地讽刺着。
邹烈脱下外套,衣服上似乎还留着阿俐淡淡的发香。“有什么事吗?”
邹永昌将一叠帐单丢在桌面上,“你还是没付帐!”
“我说过不合理的支出我是不会付的。”
“什么叫不合理的支出!”他怒道。“既然接收了家产就该负责,要不然大家把应得的分一分,各走各的!我不要再仰你的鼻息过活了!”
“好。”
他简单俐落的回答让他们吓了一跳,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简单的就同意这件事!
“你是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明天你们到公司来,我会叫律师把一切都弄清楚、办好手续。”
邹永昌和邹永英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相信。
邹永昌怀疑地盯着他看,“你该不会把最坏的留给我们吧!我和你姑姑可不是傻瓜,不会被你骗了的!”
邹烈冷冷一笑。“我说分就是分,至于怎么分我没有意见,爸留下来的公司全都在正常的轨道上,除了‘顶略’和这栋房子是我的之外,其他的随便你们处理。”
“阿烈,你可不是开玩笑的吧?那些算算也值上好几亿哪!你舍得?”
“没什么舍不得的。”他望着父亲和大哥的照片微微一笑,“反正那些钱对我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邹永昌突然轻松起来,走到他的面前拍拍他的肩。“好小子!真有气魄,和你老子当年一模一样!不愧是我大哥的种!”
“是吗!”他不屑地望着自己的亲叔叔。“记得才不久前你还说我不配当邹家的人不是吗?怎么变得这么快?”
“那是我一时的气话,其实我和你姑姑一直都很欣赏你的!男孩子嘛!就要像你这样才有个性,阿英,你说对不对?”
显然邹永英对他的做法不太能苟同,她只是草草地点个头,不敢直视自己侄儿的脸。
“既然大家都已经把话说开了,那就好!”邹永昌松松领带到酒柜前替三个人各倒了杯酒。“来!来!来!庆祝一下我们达成共识!这样以后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和和气气的在一起了!”
邹烈沉默地接过酒,不了解邹家为什么会生出像他这样不知廉耻的人?
“干了它!”邹昌将酒一仰而尽,不管其他人的反应如何,径自又替自己倒了酒。“这样一来,我就不必再和尤月那个女人在一起了!她--”
“尤月和你在一起?”邹烈冷冷地盯着他的亲叔叔看!
邹永昌满不在乎地一笑:“打邹刚一死我就买下她了,原本打算--不过现在没那个必要了!”
“原本打算用尤月来牵制我的是吗?”
“话不是这么说,我只是--”
“只是想利用她来威胁我?”他简直是无法置信地望着他。“你居然会用这种手段!她是邹刚的女人!你--”
“我怎么样?”邹永昌恼羞成怒地怒道,“你以为我喜欢和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在一起吗?如果你不是那么不通气,我何必在那个女人身上花那么多钱!”
“你简直是--下流!”他气得脸色发青。
“你说这是什么话!我--”
“够了!”邹永英喝止他们,站了起来。“该谈的事都已经谈完了,我们该走了!”
“等一下!”邹烈阻止他们。“既然我已经决定将财产分了,那也没什么忌讳了!我想问问你们,除了钱之外,你们的心里到底还有什么?”
“你这混--”
邹永英一挥手,神态像极了当年的邹永伦。
她的目光投向大哥的遗照,“我知道你是怎么想我们的,我们只不过是一群死要钱的吸血鬼对不对?”
他的沉默回答了她这个问题。
她伤痛地微笑,走倒她大哥的面前。“大哥在生前,只教会了我一件事,除了钱之外,什么都是不可信的!他这一生全在钱堆中打滚,你是他的儿子,他有很多方面你都不知道、也看不到,可是我告诉你,今天我们之所以会这个样子,都是和他学的!”
“爸不是那种人!”
她怜悯似地微笑。“他当然不会让你们知道他是哪一种人,永伦是个好父亲,可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是,任何和他交过手的人都恨他入骨!因为他没良心,吃人不吐骨头,钱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为了钱他甚至可以连手足、妻子都不要!不要怪我们对你无情,即使今天是阿刚当家我们也是一样的--不过我很高兴是你,若不是你,今天的邹家老早就败光了!”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的姑姑,生平第一次,他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相信她也是个有血有肉,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我们是很势利,可是永伦比我们更势利!我们是无情,可是你父亲比我们更无情!”
“大哥在生前从不曾对我们好过,他看钱看得比什么都重!父亲的遗产我们一毛也没得到,都被他一个人私吞了!”永昌不平地接口。
邹永英望着长兄的相片叹口气摇摇头,“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大哥,你还是我们的侄子。他太自私了!这辈子他只爱过两个人,那就是你和邹刚,在他死前你们两兄弟反目成仇,互相残杀,大概是他这辈子的报应吧!”她望着自己的侄儿,语气中尽是憎恶!“你绝对不知道,也不会相信到底有多少人是败在你父亲的手上的!”
“不要再说了!”
“我们走吧!明天我和你叔叔会到公司办手续的。”他们走了出去,将门关上,留下了一室的孤寂和痛楚给他!
是这样的吗?
看着父亲的相片,他默默在心里问着。
真的是这样的吗?
那年他父亲到他乡下的家中,接回年仅七岁的他,在北上的一路中,他不曾放开他的手,仿佛知道他是那样的不安和惶恐!
早巳记不清楚母亲的容颜。他的童年一直是在村人的指指点点中渡过,直到来到这栋大房子。
那双大手包容着他稚嫩的小手,带着他走进这个大门。男人告诉他,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以后要叫我爸爸,以后要什么东西只要来告诉我就可以了。
他是那么惶恐地看着他,而他是那样慈祥地告诉他那么多‘以后’!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以后你就有哥哥了--以后你将是邹家的一份子!
入小学的第一天,是父亲搭着他的肩去的,考上高中、考上大学,他都是那么骄傲地替他开了舞会,送他入学!
那是他的父亲!
那是他记忆中温和、慈祥的父亲!
他们说他是商场上冷血的刽子手,他们说他除了钱之外什么都不信、什么都看不到!亡父的相片仍带着他一贯的慈祥。
邹烈镇定一下心神,不管自己做得对不对,相信父亲是会谅解的,毕竟他原先也只是担心邹刚而已,而如今这层顾虑已经不存在了,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好在乎的了不是吗?
他是该走出过去了!
有了阿俐,过去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他是可以坦然面对这个世界了!
只要有她在他的身边!
“你回来了!”
“进瑞?你在我的门口做什么?”阿俐讶异地望着他。“你整晚在这里等我?”
他有些疲累地笑笑,“我可以进去喝杯水吗?”
“当然可以!”她连忙打开门放他进去,走进厨房倒了杯水来。“什么事这么急居然等我这么久?”
“阿姨生病了!”
她一顿,神色不自然起来。
“阿俐!她是为了你的事才病倒的!”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我知道!她就是以为你再也不肯见她、再也不肯认她才会伤心成那个样子的!”李进瑞放下水专注地望着她。“不要这样!你们之间没必要弄成今天这样的!至少去看看她!这是你可以做到的!” “……”
“阿俐!”
她别开脸,神色很是愧疚,但自尊心却不容许她低头。“她有你们照顾会很快好起来的,我去看她,说不定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有多残忍?她是你妈啊!”李进瑞大声嚷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她会倔强到这种程度!“如果换了是你呢?如果今天你们的地位对调,你会如此无情吗?我不懂你到底在固执什么?”
她在固执什么?
阿俐愣愣地想着她到底在固执什么?是她的伤心?她的难过?还是她不成文的原则?
一直以为自己是讲理的!
一直以为自己至少在某方面的思想是成熟而且理智的!
可是--为什么她只是在假装呢?
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因她而痛、因她而伤呢?
那是她的母亲啊!
“你到底--”
“不要再说了!让我好好想想!”
李进瑞沉默了好一会儿,望着她茫然的神情叹了口气,“你一直以为阿姨嫁到我家来是因为钱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想。”
“其实不是的!我爸和阿姨早在卅年前,你还没出生前他们就已经是一对恋人了!”
她一愕,愣愣地盯着他看。
他对她肯定地点了点头。“可是那时候我的父亲只是一个无成的小学徒,而你母亲正貌美如花,她不甘屈就那种平淡乏味的生活,固执地要离开我父亲,结果他们在一再的争执下终于分手,你母亲北上求发展,而我父亲则远走他乡去求前程!”他叹了口气:“转眼卅年过去,我父亲成功了,而你母亲却什么也没得到,甚至为了生活下嫁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而且还有了你。这几十年间,他们断断续续连络过,可是都有各自的家庭,直到我母亲去逝--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爸一直向阿姨求婚,她一直不肯答应,理由是你还小,她不忍心你遭到家变,害怕你会无法接受,所以一等等了十五年,现在你长大了,她终于可以放心地去追求她的幸福,可是--”他叹口气,“可是没想到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