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学刚揉揉眼晴。"没事,只是有点累了。"现在不过下午两点钟,他却已经身心俱疲,恨不得选列奈及利亚当个乐天的小土人。
"这阵子您的确辛苦了。"辛芷放下手中公文,关心地看着他。"或许去渡几天假好吗?"
方学刚不语。现在外面四处是流言,他要是逃开,岂不更让人认定了自己有罪?
"欧州方面出了几种新布料和颜色,也许……"
"我不想去渡假。"
辛芷想了想。"那么休息两天也可以。"
方学刚感激地笑了笑,挥挥手。"你不必替我费心,如果我想渡假或休息,一定会先通知你的。"
辛芷那双美丽的眼睛闪动了几下,有些犹豫地叫了声"学长……"放下公事身分,她成了他的学妹。"你最近真的太累了,休息几天不会有害处。"她笑了笑,俏皮地继续:"反正等你回来,那些谣言还是会在这里等你,不会消失的。"
方学刚笑了笑,这说得倒也是。他抬起眼,这才发现辛芷竟然蓄了一头及肩的长发,他有点意外。辛芷刚到公司的时候,不是削得一头男孩似的俏丽短发吗?什么时候头发竟然这么长了?
辛芷被他的眼光看得不自在,忍不住碰碰自己的脸。"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是。"学刚笑了笑,眼神柔和起来。"我只是突然发觉你好像长大了不少。"
"那当然,总不会永远都是十八岁就是了。"辛芷俏皮地皱皱鼻子。那年她刚进大学,新生训练当天,方学刚站在学校的讲台上对他们说话。
那时候的方学刚比现在年轻许多,眼里跳动着一小簇火焰,他是杰出校友,而她是充满了倾慕之情的小学妹。
一转眼,竟然八年了。
八年的岁月让那一小簇火焰消失无踪,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方氏纺织企业在方学刚的带领下从台湾的前五百大跃进了前二百大,进步不可谓不显著;他们在纺织业、成衣业的地位次于几家国营企业,而且工厂越开越多,员工人数日益增加;再过几年,方氏企业会成为成衣纺织的代名词,那绝不是梦,那早已是他们全体努力的目标。
但是他却变了。
学刚向来少话,沉默刚毅的他不只越来越少话,而且越来越憔悴。
她一毕业就进入方氏纺织企业担任他的秘书,至今四年了,她就只能看着他越发憔悴沉默,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怎么?你也会发呆?"方学刚难得露出笑容。辛芷总是那么机灵干练,打从她还是他学妹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到现在她还是没变,只不过比以前更圆滑精明,难得看到她这么傻呼呼的样子。
辛芷微笑。"当然会,我又不是超人,哪像你,几乎百毒不侵。"
"是吗?"方学刚苦笑。"我倒不知道我有那么厉害。"
她也苦笑。"大家都认为你是那么厉害,要不然也不会才抓到机会就引起这么大的震撼了。"
他无言。
辛芷却靠近他一步。"体有没有想过找个办法解决?"
"解决?"
"哦,有个办法可以一劳永逸解决这件事。"
方学刚讶异地抬起眼。"什么办法?"
"结婚啊,只要你一结婚,那些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荒谬。"他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你是我的秘书,认为我可以去找谁结婚?大陆新娘吗?"
"当然不是。"辛芷胀红了脸,她哪嚷着:"起码你可以找我。"
方学刚傻眼了。"你刚刚说谁?"
"我。"辛芷整张脸部红了,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根本没经过考虑,只是直接说出口,想想,自己觉得害燥,但她仍鼓足了勇气直视他的眼睛,这次是认真的:"你可以找我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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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胡俊良那个混蛋,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大胆。"掌珠没好气地怒道。"那家伙真该下地狱。"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下地狱,但是我已经下地狱了。"美俐痛苦地扭曲着脸。"我每天都要面对你哥哥,大家都在躲,可是就在同一个屋檐下,怎么躲也躲不掉啊。"
"那就不要躲啊。"掌珠理所当然地回答。"躲他做什么?他恨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真的爱上你。"
"恨我?"
掌珠耸耸肩。"事实上应该是我……"算了,反正他们怎么知道谁是谁,方学刚只知道你是方掌珠,恶魔方掌珠,你根本不必躲他,因为向来只有他躲我,看到我,比看到鬼还要恐怖。"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掌珠瞪她。"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美俐懊恼极了。"我当然不知道,你知道林妈妈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吗?你知道大风是谁吗?你有小安这个资料库,我有什么?我只有一大堆整天怀疑我是不是吃错药的人。"
"哇!原来你也有火气。"她惊异地说道,表情像是发现了外星人。
"不,我没有火气,我只是个没有大脑的猪头妹。"美俐没好气地学她的口吻说道。
掌珠忍不住爆笑!"天啊,我真是低估你了,哈……对不起……哈……"
"掌珠。"美俐又气又恼地:"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好不容易止住笑,可是一想到她说的话又忍不住爆笑起来:"哈……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哈……哈……"
"你……"美俐实在气得不能再气了。"你实在很过分。"
"好啦,好啦,我不笑就是了……"掌珠深吸一口气,努力方止住笑容。"好啦,我保证绝对不再笑了,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她想知道的可多了。
她想知道她什么时候才可以要回自己的身体。
她想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她才可以重回以往的生活。
她更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丁大风。
美俐叹口气,想那些是多么枉然的事啊,还是先解决跟前棘手的问题再说吧。"我想知道胡秘书为什么会那样说,他为什么你哥哥想要你?"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嘛。"
"那他为什么那样说?而且自从他说了那些话之后一切都变得好奇怪,好像……好像真有那回事似的。你不知道你爸爸妈妈他们那种眼光……"美俐懊恼地抱住头。"我也说不上来,好像……好像他们真的很期待这种事发生似的。"
掌珠看了她一眼,旧仇新恨让她的眼神不由得黯了一下,她冷冷一哼:"那么……也许他们就真的是那么期待着吧。"
"什么?"美俐恐怖地看着她。"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掌珠没有回答,思绪不由得飞回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夜——
那夜她的母亲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她的唇角淌着血,双眼空洞无神……
那夜下着倾盆大雨,雷电交加的夜没有半点灯光,她缩在母亲的床畔,听着她沉重痛苦的呼吸,母亲的手好冰冷……
那夜,她冒着大雨冲到门外,想找人求救,一辆车急驶而来,在她面前紧急煞车。
闪电处,车上有三个人,那是她的父亲、方学刚,和方学刚的母亲……
那夜,他们任她的母亲躺在床上含恨亡。
"是真的。"掌珠冷漠的声音里有一丝怨毒。"方学刚不是我大哥,那个女人也不是我母亲,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恨到我发誓……我发誓这辈子也不让他们好过——直到我死的那天为止。"
第五章
那恨,是她怎么也无法了解的。看着照片里的女子,那温柔无比的笑脸再怎么看也是个婉约女子,怎会令自己的女儿如此憎恨她的家庭?
也许,也许这正是上帝派她来此的目的吧。
美俐怔怔地想着,也许这便是上帝的旨意,要她来化解这浓得化不开的仇恨也说不定啊,只是她又有何德何能呢?
"掌珠?"
是方学刚的母亲,美俐连忙起身,不自觉脱口而出:"妈,你怎么起来了?你的感冒……"她连忙住口,掌珠绝不会这样叫她,掌珠至不愿意正眼看她一眼,可是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扶了方陈兰玉。
方陈兰玉而玉笑了笑,走进女儿的房里。换成过去,她甚至不敢靠近这条走廊,只因为掌珠对她的恨是那么的炽热,连靠近这个地方五公尺内就可以明显地感觉到。
"我来看看你,你今天晚上吃得很少,是不是不舒服?"
美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依掌珠的说法,眼前的女人该是害死掌珠母亲的原凶,但是这怎么可能?她看起来那么温柔,她身上连一点点侵略的气息也找不到……
"掌珠?"
"我没事。"美俐扶着她在小沙发上坐下。"你不用担心我,倒是你自己感冒还没有好,应该多休息才对。"她不敢直陈兰玉的眼睛,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陈兰玉不答,她的眼光停在屋里的那幅巨大照片上,许久才轻轻开口,眼光迷蒙:"美珍姊长得真是漂亮……"
美俐有些意外地看着发她。
陈兰玉涩涩一笑。"你前你不在的时候,我常常躲在门外,偷偷看这张片,每次看都觉得你妈妈在鼓励我,叫我不要放弃;你那么孝顺她,一定不会是个坏孩子,只可惜……只可惜我太胆小……"她似乎有点尴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露出雪白瘦削的颈项。
美俐的眼眶不由得红了起来。掌珠太不知足,不管过去如何,她起码拥有两个母亲,她们都愿意爱她,只是一个走太早,一个却苦无机会。
"我知道……要你原谅我们母子是很困难的事。"
"别说了。"美俐轻轻摇摇头。"那些事都过去了……"其实该让她说下去,这样才弄得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但那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美俐叹口气。岁月不饶人,时光永远只会往前走,回头去看那旧日创痛又能改变什么?人,能恨多久?又能爱多久?
"掌珠,你……肯原谅我们吗?"
"我不知道。"美俐苦笑,她到底有什么资格谈什么原不原谅?她只是一个小偷。惨的是小偷还有机会把偷来的东西还回去,小偷还可以自首,而她却不能。
"掌珠……"
"你疯啦!"楼下传来方运生的吼叫声。
"我们快下去看看。"兰玉吓一跳,立刻神情紧张地起身。
美俐连忙上前扶住她。"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反证别让他们吵起来就是了。"陈兰玉焦急地往门外走,她的动作大概很少那么快过。
她们才下楼,便看见方运生和方学刚父子俩剑拔弩张地对恃着。
"你发什么神经病!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结婚?!"
结婚?
方学刚那张刚毅的脸上有种倔强的表情。"我的年纪也该结婚了不是吗?我认为辛芷会是我的好对象。"
辛秘书端庄而沉默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那种表情像是早已准备好从容就义的烈士一般。
"运生。"兰玉在美俐的搀扶下走进客厅。"你们父子俩在吵什么?"
方运生看了儿子一眼,有些生气地一甩手。"我怎么知道你儿子发什么疯?"
"学刚?"
方学刚朝辛芷伸出手,她将手放进他的大掌中,两人仿若一对璧人,只是学刚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转向美俐。
他只是握住辛芷的手,稳稳地开口:"妈,我想结婚了,和辛芷。"
方陈兰玉楞了一下,怔怔地看着儿子和那不甚熟悉的女子,她的手臂仍被掌珠搀扶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不准。"方运生没好气地开口。
"这不是您准不准的问题。"方学刚仍旧稳稳地反驳。"我只是通知你们,我要结婚了,如此而已。"
"你什么?"方运生气得跳起来。"你再说一次!"
"爸。"美俐连忙放开兰玉,走到方运生身边。"别这么生气,方学刚他……"她该说什么?她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让他去吧。"方陈兰玉突然轻轻说道,转个身往楼上走。"让他结婚吧,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
"好什么?!我不准!"方运生气急败坏地吼道。"听到没有?反正老子就是不准!"
美俐站在他们之间,觉得那里有个比地球还大的大旋涡,而她工在中间,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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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难唷,为什么有人要学这么难的东西?我快累死了,我们可不可以去休息一下?"她涎着脸哀求:"拜托啦,我真的好想睡哦。"
丁大风有点沮丧地放下手中的参考书。"联考只剩下三个月,你什么都忘了,要怎么准备联考?"
"我想我是铁定考不上了,联考距离我已经很远很远了。"她嘟着唇咕哝。
"别这么快就放弃,医生说你可能只是暂时失去记忆,说不定明天就突然恢复了啊。"林妈妈端来两杯热茶鼓励她。"你以前做得那么好,现在一样可以的。"
是吗?那堆阿拉伯数字在她面前只像一堆无意义的蚯蚓一样扭曲难懂,读外星文也不过如此。
掌珠叹口气。"你们对我的期望太高了,我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别说大学联考,连高中联考我也考不上。"
丁大风很沉默,可是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有多失望。
林妈妈不吭气,只淡淡地看了掌珠一眼,唇角微微一撇。
掌珠翻翻白眼,表情十分沮丧。"你们可不可以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就是不想念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觉得呆嘛,不念书也不会死人。"
丁大风无言地放下书本,闷闷地起身。"我先回去了。"
林妈妈不太高兴地横了她一眼,对丁大风开口:"那美俐怎么办?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宿舍。"
丁大风走到门口,叹口气停下来。"那我等她。"
掌珠嘟起唇,表情沮丧无比。"好吧……"她才起身,林妈妈便拉着她往厨房走,同时对丁大风笑了笑开口:
"你等一下,我和美俐说两句话。"
丁大风自然不置可否,只闲闲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等,脸上没有表情。
"你过来。"林妈妈拉住她的手,压低了声音念道:"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连书都不想读了?"
掌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记忆中只有念国小那段日子还有母亲在她身边盯着她念书,之后"念书"这件事便再也不重要了,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念书,念书有什么意义。
林妈妈不太高兴了,板起脸。"回答我的话。"
"我不知道……"掌珠疑惑地摇摇头。"念那么多书做什么?我去超市买东西也不会有人问我X+Y等于多少啊,火车也没有从重庆开到广州的班次。"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不想念书了,准备了那么久,怎么说放弃就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