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俐摇摇头,转身往外走,而方家夫妇面面相觑,对这样的女儿既感恩又惊异,但是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两个人的坐姿都明显地松弛了许多。
未来,他们也不需要再像过去一样,只能各据沙发的两端,连在一起看电视的自由对没有了。
他们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只轻轻微笑着对视一眼——
但是,还有人,还有人的磨难才正开始。
美俐急急忙忙地冲到门口,隔着铁栅栏看到那拥有自己身体的陌生灵魄,不知道为什么,霎时千头万绪齐涌上心头,竟像看到至亲一般,不由得悲从中来,还没开口,眼泪已经先掉下来。"我……"
掌珠似乎可以明白她的心意,只闷闷地比比栅栏旁的小工人房。"开关在里面,先出来再说吧。"
美俐用力吸气点头,走进工人房里开了开关,然后努力忍住泪水走出来,心里明明有千言万语,却连一句问话也说不出来。
她们在月色下走了一小段路,终于在一座庙前停下脚步,在石梯上坐了下来。气氛很尴尬,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总不能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掌珠深吸口气,惨惨地摊手一笑:
"我只是想来问你一件事……"
美俐局促地点头,眼光有些畏缩。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这么爱你?"问出了这句话,她才知道自己其实有多激动。她的声音发抖,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头,牙齿死命咬住,以免自己声音里的破碎泄露出来。
美俐怔怔地看着她,万万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怎么她不问她为什么偷了她的身体吗?怎么她不问她为什么霸占了她的家庭吗?
"你不知道吗?"掌珠猛然回头瞪着她看,似乎在责怪她竟如此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知道林妈妈、小安、丁大风,还有那些整天吱吱喳喳,像一群麻雀的女人们是如何的爱护你吗?"
"不不不,"美俐连忙摇头。"我当然知道,虽然我不是很清楚其中的原因,但是我的确知道她们是如何的爱护我,我当然知道!"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
她挫败得要命!想到自己竟和一个如此笨拙的女人交换了处境便更觉荒谬。"你是猪啊?听不懂我的问题吗?我问你为什么他们会那么爱你,你又笨又丑,简直一无是处,他们爱你什么?难道爱你又笨又丑又猪头吗?"
美俐她骂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倒也不觉得太难过,只是有点委屈。"我……我真的不知道,不过也许吧,也许他们真的是喜欢我又笨又丑、呆头呆脑的样子……""
方掌珠不可思议地瞪她。"人家那样笑你,你一点也不难过?"虽然离了题,可是实在忍不住要问。
"难过当然是免不了的,可是……"她有点害羞地笑了笑:"我本来就是那个样子,否认又有什么用。"
"那你不想改变自己吗?你不知道面上有一大堆瘦身美容沙龙可以让你去改变吗?你就这样放任自己胖得像是一头猪?"
掌珠的话让她不由得瑟缩一下。美俐低下了头,几乎要忘记现在胖得像是一头猪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你该不会又要哭了吧?"掌珠眯起眼睛。
"不会……"美俐吸吸鼻子,抬起头,仍然灿烂一笑。"我以前也试过很多方法,可是就是瘦不下来。医生说这是天生体质的问题,改善不了的,我爸爸妈妈也是胖子。"她耸耸肩。"后来我几乎要放弃了……"唯一没放弃的是向上帝祈祷,而那祈祷比什么都有用。
掌珠沉默了下,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
身材如何有什么重要的?她的身材不是很美吗?那又如何?没有人爱她啊,他们对她有的只是恨,深深切切的恨,其他不恨她的也只想得到她、占有她。美貌反而成为她最恨的武器和一种徒然无用的诱惑而已。
"掌珠,我们……"美俐困难地舔舔唇。"我们一起祈祷好不好?"
"祈祷?哈。"方掌珠不屑地冷笑一声。"祈祷什么?"祈祷上苍让我这身材更胖一点吗?"
"不是的,是祈祷上帝把我们换回来。"
"换回来?"方掌珠意外了。"难道你不喜欢改变成我的样子吗?我可是有所有胖子都梦寐以求的标准身材唷。你不喜欢吗?"
美俐摇摇头。
"喜欢?"
还是摇摇头。
方掌珠火大了。"你又不是不喜欢,又不是喜欢,那你到底是什么?有点喜欢又不是太喜欢是不是?不许摇头!"
美俐摇到一半的头立刻停下来,她难受地低嚷:"都不是,只是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该霸占你的身体和家庭,我是个小偷。"
"你以为你偷了我的身体?哈哈哈哈!"她不可抑遏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忍不住掉下眼泪。"天啊!天啊!你们这些女人真不可思议!小安说她是罪人,因为她外宿不归所以害你出车祸,而你却以为你的祈祷让你偷了我的身体和生活?天啊!你怎么不说太阳每天都绕着你们转算了!那我还祈祷什么?根本连上帝都是你的共犯!"
这样的话真的让她伤心了。
美俐哑然地注视着掌珠的脸,泪水像泉水一样从她眼里流出来,没有声音的泪水却比大声哭喊还更震撼人心。
掌珠张开口想说什么,终于半晌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彻底被无声的泪水打败,她叹口气:"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伤你的心。"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美俐惨笑着抹去泪水,可是她越是抹,泪水流得越急,到最后泛滥成灾,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方掌珠焦急地蹲在美俐面前。"喂,你别哭啊,我真的不怪你,那不是你的错,是那该死的老天爷跟我们开的玩笑,不干你的事,求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真是被你们打败了,怎么全都那么爱哭啊?!"
美俐死命摇头,哀哀戚戚却说不出一句话;她直直地扑向掌珠,伤心无比地抱住她,哭着断断续续说道:"我……我知道……我错……错了……我想……想要回……回到过去的……生活……"
方掌珠只能无言地轻拍她的背。
是啊,谁不喜欢宋美俐的生活呢?
谁又会喜欢活在方掌珠的地狱里?
美俐带着哭红了的眼睛回到方家,幸好方家老爷和太太都已经睡了,没人见到她的狼狈样。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往二楼走,觉得全身的方气都抽光似的疲倦,寸步上二楼,一双男人的手已在阴暗中等着她。
"宝贝,天哪,我等了你一个晚上了……"胡秘书迫不及待地拉她入怀,双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嘴里还喃喃地念着令人脸红的甜蜜话语。
美俐被吓得无法动弹,有那么几秒钟她真的就僵硬在那里任他抚摸,直到他的手竟然穿过她的衣服,接到她温热的肌肤。
她惊呼一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没命的闪躲。
"别跑啊,现在不是玩游戏的时候。"胡秘书紧紧拉住她的臂,将她整个人压倒在墙壁上。他不停地将火辣的唇贴住她的身体、她的唇、她的颊、她的颈项。
美俐无助地死命挣扎,终于发出尖锐的呼救声:"救命啊!"
胡秘书想捂住她的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黑暗中似乎早已有人等在那里。
他硬生生地提起,还没看清楚来人是谁,那有力的拳头已经猛然击上他俊秀的脸。
"什么事?!"方家夫妇立刻闻声而来,灯一打开,只看到胡秘书方学刚打得倒在地上,而方学刚打红了眼,大步一跨,揪住胡秘书的衣领低咆:"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
"掌珠!"方太太眼睛一飘,看见女儿瑟缩在二楼的墙角,焦急地向前:"掌珠,你没事吧?啊?有没有怎么样?"
他们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女儿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躲在墙角,全身颤抖得说不出半句话,光是那双极度惊恐的眼睛已经够叫方家老爷气得血脉贲张。
"胡秘书!枉费我如此器重你!你竟然对掌珠做出这种事!
躺在楼梯间的胡秘书闪过方学刚踢来的脚,翻身一跃而起,估计情势对自己十分不利,索性也豁出去了。
他用力一抹唇角的血,冷笑着道:"你们也太大惊小怪了吧?我和掌珠小俩口打情骂俏也是正常的事,何必这么小题大作。"
"你胡说八道。"向来不开口的方太太居然说话了。她搂女儿,义正词严地说道:"根本就是你想非礼掌珠,要不然她怎么会吓成这个样子?"
"非礼她?"胡秘书不屑地呸道:"我呸,我跟她上过几百次床了,我还用的着——"
"住口!"方学刚一个大步跨到他面前,恶狠狠地瞅着他。"你那张狗嘴最好洗干净!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哼,方学刚,你用不着假清高,你想要她对不对?我注意你很久了,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他的手指着掌珠,而方学刚立刻扯住他的手,毫不留情地将他摔下楼。
"啊!"方太太和掌珠同时惊呼。
"你有种再说一次试试看!看我会不会把你打成肉酱!"方学刚愤怒地咆哮。
胡秘书狼狈地半直起身子,那一摔,将他的额头摔出飞道血口子,鲜血不断地往下流,看起来十分骇人。
方运生站在楼梯上,严竣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你走吧,今天晚上的事我不追究,你走得越远越好,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
"好……"胡秘书竟然不怒反笑,冷冷地瞅着楼上的方人。"我会走的,不过我不会就这样算了,这些年我为你们方家所付出的一切,我会一点一滴要回来,我会要你们付出代价。"
他话才说完,方学刚已经冲到他面前。"我现在就给你代价……"
胡秘书没那么笨,和方学刚在肢体上起正面冲突他定讨不了便宜。他当然转身就跑,只是那冷冷的笑声还留在这间屋子里,即使那狼狈的身影已经消失许多天了,他所投入的炸弹,仍然在屋子里震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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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她承认这样的感觉很好。她喜欢别人对她好,而且是毫无目的的好,她觉得幸福——她甚至开始欣赏宋美俐,或者说:"她"现在的身形与长相。
天!这很不可思议。她曾经是个那么爱美的女子,她曾经多么为自己美丽感到骄傲,而今她却渐渐喜欢上那三十寸的圆滚腰身,胖胖的手脚,连那张胖嘟嘟的圆脸也觉得不那么讨厌了。
她还是很爱美,但她接受了这个身体做为她的新居所,像是一个新家一样。她渐渐爱上这个新家,渐渐发现这个新家的可爱之处。
也许是某种爱屋及乌的心态吧,她竟然连那单调乏味工作都给做出了心得。这天下午,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做完了一大叠主机板,她很得意:"看,我都做完了,要不要我帮帮你的忙啊?"
小安睨了她一眼。"了不起。"
"厉害吧?"
"过得去而已啦。"小安笑了一笑。已经接近休息时间了,她伸个懒腰打哈欠。"对了,你今天上不是有考试吗?"
"考试?什么考试?"她震惊地问。
"模拟考啊。"小安讶异地回答。"大风不是已经替你补习了很久吗?你自己说今天补习班的模拟考一定没问题的!"
完蛋了!
她终于了解美俐桌上那份月历里的大红叉又是什么意思了。天哪,考试!她连高中都毕业得无比勉强了,还考什么试!
"你不会告诉我,你连这件事也忘了吧?"小安眯起眼睛,他们都慢慢的可以接受美俐出了车祸之后的确得了严重的失忆症,但是连考试这种事都会忘记?这太不可思议了吧?那可是比她性命还重要的事呢。
"美俐,外面有人找你。"
掌珠立刻跳起来!不管外面是谁都成了她的救命恩人,下班的钟声正好也响起了,她连忙往外冲。"顺便帮我打卡吧,我走了。"
"美俐!"小安叫了起来。"大风要送你去补习班啊,你要去哪里?美俐!"
她哪里肯回头,飞也似地逃了出去,只是怎么也没办法忽略背后丁大风那失望的眼光。
"嗨。"工厂外站着美俐,她愣了一下,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走到一旁,低声问:
"你来干什么?"
美俐渴望地注视着工厂,那些人们的笑声飘进她的耳朵里,听起来彷若天赖。
"走啦。"掌珠连忙将她塞进等候在一旁的计程车。"上车。"
"等一下,让我多看一眼……"
"别看了,他们会起疑的啦。"掌珠管不了三七二十一,直接将她推进车里,同时招呼司机:"快点开车。"
"去哪里?"
"随便啦,反正开车就是了。"
"掌珠!"美俐又气又难过,只能频频回首,正好看见了丁大风站在门口沉默地目送他们。"大风……"
方掌珠不客气地用力一拉她的手。"别忘了你自己现在的身份。"
美俐愣了一下。
掌珠一咬牙,不知道为什么竟对自己的残酷感到一丝愧疚,看到她那受伤的表情,她更觉得自己像是冷血刽子手;她忍不住叹口气:"对不起……我只是急了一点。"
"你喜欢大风?"
掌珠睨她一眼,坦白而直率:"是有一点。"
美俐无言地沉默下来,心里百味杂陈,却什么也说不出。
"你怎么跑来找我了?"
美俐沮丧得整个人像是即将凋零花朵。"我应付不来……"
"什么事应付不来?"
"所有的事,"她惨惨一笑,抬起眼。"尤其是你哥哥方学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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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到底是如何传出来的当然没人知道,他只知道他的背后无端多了无数双好奇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刺痛着他的背,试图穿透他的心。
套句日本话说,那叫:"不伦之恋"。
方家的长子竟然爱上了自己的妹妹,此等惊天动地、人神共愤的逆伦罪行顿时让他成了某种可憎的怪物。而他无从辩解,连多说一句话都成了巧言狡辩,只会越描越黑。
他当然很愤怒,全公司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全在谈论那子虚乌有的恶意谎言,甚至还有人说掌珠根本不是出车祸,而是去堕胎。天响,连这种荒谬情节也有人想得出来,绘声绘影,彷佛每个人都曾亲眼目睹似的。
原本几个心腹人才现在看到他像看到鬼,虽不至于到避之唯恐不及的程度,但也多有保留。反正他就是个怪胎,其它废话无需多说。
"总经理?"他的秘书辛芷轻唤两声。"您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