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象我和童天杰的未来。”
“什么话?”
凯波微微一笑,有些无奈地:“其实这是一定的,每段恋情几乎都有这样的过渡时期,能不能突破就是问题的所在,过不了就算了,无法再持续下去,也许这真的很好笑,可是我们都不是可以忍受缺陷的人,只要有一点点不对就会抽身而退,将来我一样会经过你现在这个阶段的。”
“你妈妈知道你和他在一起吗?”
“知道。”
“那她怎么说?”
凯波微微一笑,无言地耸耸肩:“不满意,但是可以接受。”
“为什么?”
“因为他家太有钱,是有产阶级的人。”
“天啊,这是什么时代了,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这不是很奇怪吗?”
“其实我妈顾虑得也不是没道理,我家只是市井小民,可是他家尽出一些大人物,搞政治的、从商的,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我妈总想到人穷气短,将来也许无法和他们相提并论,我可以了解。”
“千万别告诉我你也这样想。”
“是有点。”
“古凯波,你真是迂腐。”
“谢谢,真是好朋友。”
“本来嘛,现在都二十世纪末了,居然还有那种中古世纪的想法。”她翻翻白眼:“还真是够精彩的,还好你们两家不是世仇,要不然可就有现代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了——”
“我是和你说真的。”
“废话,我也没和你开玩笑啊。”
凯波想了一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就有本事把事情扭曲成这样,我都被你教坏了。”
“古妈妈铁定恨死我了。”她调皮地嘻嘻一笑:“主观意识过强,每次都扭曲你的传统观念。”
“将来有问题就掐死你。”
“放心,有我在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广告界名人呢,也是有头有脸吧——”她拧起眉,一本正经地:“可是我真的没见过没头没脸还能活下去的人。”
“……”
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失意,他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夜间十点了,竟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心惊。
从热闹的PUB走了出来,台北如此之大,竟不知能到什么地方去,回家,依然是一室的冷清。
喝了酒,和那些光鲜亮丽的雅痞女子打情麻俏一阵,喧哗过后,夜空变得特别的安静冷清——
是他变了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特别害怕寂寞,也特别容易感到寂寞。二十九岁,居然已经到了无法独自一人活下去的年龄了吗?
走进门,办公室的角落还亮着一盏灯,很特别,不知怎么的,竟有种回到家的温暖——
“可人?”
她抬起眼,眼底是一阵令人心惊的落寞和疲倦。
这是他所熟知的辛可人吗?
那个总带着甜甜的笑意迎接他的辛可人?
钟司关上门,带着几丝心痛;“怎么还没回去?十点多了。”
“还有一点事没办完,反正回家也没事,不如加班把它做完再说,省得明天忙不完。”她无所谓地耸耸肩,不太在意似的:“你怎么这时候到公司来?忘了带东西吗?”
的确是忘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遗落了什么——
他微微苦笑,拉了张椅子做了下来:“没什么,只是不想回去而已。”
“你喝了酒?”她蹙着眉起身:“我去给你冲杯热茶,等一下你还要开车呢。”
望着她娇小的身影,他有些迷惑,想想这些年来,和可人一起工作,却从未发觉她长得如此娇小纤弱,反而总觉得她很高挑干练,任何事到她手上都变得好容易,似乎能办到任何事似的。
她总是很沉默,总是一脸温柔的笑意,总是回答他:没问题,放心吧,我会弄好的——
她就是这样办到的吗?在周五的夜晚一个人留在公司里加班,一个人独自守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心痛。
这感觉十分陌生,可是他真的好心痛。
“来,喝茶吧。”
接过她手中的热茶,知道她已经细心地替他调过水温,心更加的疼痛。
这是辛可人,一个一直守在他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守着他的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未发现过这一点,为什么他从未看到过她眼下的疲惫——
辛可人沉默地坐回自己的位子,埋在帐册之中,在心里痛责着自己的懦弱。
这么多年了,爱着一个明知道不会爱自己的男人,爱着一个从未发现过自己存在的男人。
这是什么?二十世纪末的台北神话?自己的痴傻,自己的懦弱心软,竟是如此没有选择吗?牙一咬,心一横,她猛然阖上帐册站了起来:“我回去了。”
“可人——”
她收拾着皮包,强忍住胸口的疼痛和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不再了。
真的不再了。
“明天我会把辞呈打好交给你,现在公司的人手很多,我的工作凯波可以接受——”
他一震,猛然站了起来,茶杯跌在地毯上,泼了一地的茶叶:“为什么?”
她别开脸,紧紧抓住手中的皮包,仿佛那是她唯一求生的浮木:“不为什么,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子。”她强迫自己以冷静的声音说道。
“这不是理由,我可以给你休假,要多长就多长,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
这就是钟司。
一个霸气十足的男人。
辛可人闭了闭眼,涩涩一笑:“那就放我一个永远的假期吧,我不想做了,真的好累……”
“是不是我昨天对你发脾气?我道歉,我情绪不好,不该那样对你,可是你不能就这样,就为了这件事而离开我,我无法接受,你的辞呈不会批准的,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
“如果我要结婚呢?”
“什——”他愣住了,愣愣地望着她说不出半句话来。
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真的从来没想过她也会结婚生子,离开他投进别的男人的怀抱里。
记忆中,她一直是在他身边的,仿佛他是世界的中心似的,守侯在他的身边,跟着他吃苦,陪着他快乐,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需要她,她总在他的身边。
而现在,她居然要结婚了。
可人忍住泪水哽咽地:“家里的人已经催我好久了,我家只有我这个女儿,而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他们希望我快点结婚,希望我——”
“有对象了吗?”
她别开眼,深吸一口气:“有。”
他溃然坐在椅子上,地毯上的茶叶悲悯地望着他。
可人不断吸气,紧紧咬住唇瓣,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心软,不能说出实话,不能再被他的失落打败。
够了,五六年的等待已耗尽了她的青春。
他默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她在身边已那么长一段岁月,现在她突然要从自己的手中溜走,他能说什么?
他有什么资格要她留下?
青春有限,她找到好的归宿,他该替她开心,该祝福她,可是为什么他如此难受?
“我走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叫车——”
他摇摇头,拿起她的皮包:“走吧。”
可人无言地跟他走出办公室,蓦然惊觉,自己是真的要离开了。
泪水不听使唤地在眼中打转,喉间哽住了一堆一堆的伤痛和苦楚——
留在他的身边,原本只要能留在他的身边默默地看着他,默默地为他做一些自己心甘情愿的事就够了,可是现在她为什么做不到?
无法忍受他终于找到了他心爱的另一半,无法忍受一直当个旁观者,无法忍受再让自己假装无所谓地带着笑容祝福他。
走进电梯,唇都咬得痛了,还强忍着不流半滴泪水,不再懦弱,不再被伤害。
痴傻了那么多年,也该过了,如果得不到,就当是前世欠他的债吧,何必苦苦强求?
可是——怎么舍得?
怎么不心痛?怎么不难过?
痴傻了那么久,那么长的一段岁月啊。
“可人……”
她强忍着心碎的痛楚,垂着头不发一语,深怕一抬头,一看到他,自己便会忍不住崩溃——
钟司瞪着电梯下降的灯号,五楼、四楼、三楼……
终究忍住留她的话语,让她去吧。
电梯的门打开了,空无一人的大厅闪烁着昏黄的灯光,两人沉默地走向门口,年迈的管理员已在椅上睡着了。冷风吹来,两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好冷的午夜——
站在门口,他的车就停在不远处,可是他却是怎么样也无法移动脚步,仿佛只要一走过去,事情便已成定局,再也无法挽回似的——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晌终于转过头来:“可不可以留到公司的开幕酒会过后?我很需要你。”
她无言地站着,泪水却已不听使唤地落下——
我很需要你。
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第一次告诉她,她对他的重要性。
“可以吗?我真的——”
“好……”她哽咽地回答,径自走向车子,不敢让他看见她的泪,不敢让他看见她有多开心听到这样的话。
是不是一种无法抹去的悲哀?
只要他一句话,她可以为他去做任何事。
她的决心比纸还薄弱,她的理由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明知是错,明知是痛却依然执意错下去,这是种自虐吗?
爱原本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只可惜幸福的青鸟却似乎一直遗忘了她。
迎着冷冷的夜风,泪水在脸上湿湿冷冷的,心头却依然雀跃着。
打开他的车门,她无奈地笑了起来,决心?
她怀疑自己还能有什么样的决心?
第六章
关于爱情的悲剧,自有人类便不断地上演,不断重复着生命中最苦,却也最甜美的果实。人总是这样的,为了祈求那可能甘美的瞬间,而宁可去忍受痛苦,可笑的是,痛苦往往远多于幸福。
我是很傻,当痴望着我的天使鱼时,连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很笨的。往往在自以为可以潇洒的同时却已掉下更不可自拔的深渊,很扭曲,很矛盾,却是事实,至少在我身上是成立的事实。
为了某种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和理由,就这样爱上,然后变成习惯,在自己都还没来得及防备之前,便已被攻占。
人都以为自己是很坚强、很悍然的,会自认为是弱者的人很少,倒是自认为是弱者的人往往是最不容易被伤害的,只有那些一直以为自己的城堡很牢固的人才会疏于防备,然后莫名其妙被攻破。
我就是这样。
以为自己是聪明人,却不够聪明得去逃避爱情,也不够笨得去接受爱情——
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我的悲哀?
呆望着它,我反复问着我自己——为什么?
一直没有答案,而我深切地怀疑,这到底会不会有答案? 面对曾经无话不谈的邵天琪,他默默无语,对现在的情况感到荒谬好笑。
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面对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憔悴了。
几次在电话中,听着她浊重的呼吸声和哽咽的声音,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很伤人。
看着她由那个开朗得仿佛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孩变成一个愁苦憔悴的女人,却充满无力感的感觉更叫人难受。
可是她所要求的,正式他所无法付出的,这该怎么办?他真的不知道这到底该如何是好。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对不对?”她苦笑着,佯装潇洒地摆摆手:“这是意料中的事。”
“天琪——”
“不必担心我,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当然更不会是最后一次,我早该习惯的。”她朝他眨眨眼,用活泼的语气,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似的:“异国的恋情通常都很短暂,也都很美好,我在国外飞来飞去这么多年,谈了N次的恋爱,也失N次的恋,老早习惯了。”
“不要这个样子。”他轻斥,心里真的很难受,怎么也不愿意看着她这个样子:“你不是那样的人,不要假装,是我伤害了你,你大可——”
“如何?打你?骂你?”她轻笑着挥挥手;“你没有伤害我,是我自己伤害我自己,世界上很多事不能谈公平,只有自己有本事伤害自己,也只有自己才会给别人机会伤害自己,这一切都只能说是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
“我真的——”
“不要对我说抱歉。”她出奇的冷静,眼神是不可思议的悍然;“至少这点尊严让我留着,你不必为了任何事而抱歉,我也不要你的抱歉。”
童天杰叹口气,无措地望着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似的,不知如何是好:“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她微微一笑;“我已经够伤害自己,不会再傻到继续下去,我已经向公司申请外放,也许这次会流放到——西伯利亚吧。”
他愣愣地望着她,无言以对,真的不知能再为她说什么。天琪的爱情强烈而漫长,他却一直没有发现,即使在多年以前,他发现了,也很怀疑事情是否会有所改变。
有些人的感情必须靠时间来培养,越是长久相处,情感越是深厚,可是也有些人的感情是打从一开始到最后都维持不变,恒久弥新。
他是属于后者的。
三十年来,除了古凯波,他不曾为任何女人动过心,永远在寻找的这过程是一件令人十分疲惫的事,他又怎可能去发现一直守侯在身旁的邵天琪?
“其实你真的不必担心我。”她将脸埋进手掌中微微哽咽地泣道;“我一直很清楚的——只是有些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天琪……”
“等了你八年,我以为——真的一直以为——你终会发现我的存在——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对于一个从未想到过的为,他是无法回答的。
难道男女之间真的不能存在友谊吗?
难道就一定要这样造成伤害吗?
他深吸一口气,心纠结起来,她的泪水像烙铁一样烙在他的心上:“我不知道,一直知道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那比爱情重要得多,也一直以为我们可以维持朋友的关系直到永远,从来没有想到过其他的。我原是个不认识、也不相信什么叫爱情的男人,直到认识凯波,而在那之前,我自己没有的东西又怎能给你?”
这是命定?
真的就是如此。
他从未欺骗过她什么,也从未承诺过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相情愿的付出,这又能怪谁?怨谁?
如果有勇气去爱,那么就必须有勇气去承受那在爱之后接踵而来的痛楚。
凭什么去要求世间的一切都要那般美好?凭什么只要爱,却将痛楚丢给别人去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