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快三十的男人,生命已走了不止三分之一了,再去想那些问题只显示了我对我自己的不负责任。”
啊,对了。
她仿佛突然领悟到什么似的,负责任。
每个人都该对自己负责的,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样的心情,都不是能要求别人来替自己思考的。
如果有迷惘,有不解,该去追求答案的依然是自己。
没有谁能真的了解谁的寂寞,也没有谁真的能去负担谁的生活。
她浅浅地笑了起来,该是她为她自己负责的时候了。
不是吗?
“干我什么事?”阿俐有些莫名其妙地盯着郑烈看:“你不觉得你说这些话很好笑?”
“我只是认为你不插手别人的生活,钟司和凯波的事应该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废话。”她有点恼怒地瞪着他;“你以为我是谁?你以为我有什么本事可以去主宰凯波的思想和生活?钟司追不到她是他没本事,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这算什么?”
“你对他有成见。”
阿俐怒视着他,张口欲骂又忍了下来。他是为了他的朋友来尽忠的,即使这表示了他有多不了解她,她也该给他一次机会。
“我对钟司没有成见,我甚至承认他十分优秀、有才气,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长相又足以上电视当明星,对这样一个人我为什么要有成见?”
“我也不知道,可是你不欣赏他这是事实。”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欣赏他的话。”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试图和他讲理:“更何况没有谁规定我必须欣赏每个人。”
郑烈摇摇头苦笑:“没人规定你必须欣赏谁,可是我希望至少你别太主观而影响到凯波的观念,凯波很听你的话,这你自己也知道的。”
“去你的神经病。”她喃骂,然后有些可笑地望着他:“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凯波在你们的心里就那么没主见?那么懦弱而必须事事都听我的才活得下去吗?这是哪一国的笑话?如果钟司也是这样想的,那得不到凯波是他活该,他根本一点都不了解她。”
“阿俐,我是和你说正经的,你就不能好好谈谈这件事吗?”
“我也是很正经的。”她严肃地坐了起来:“我没有对凯波施什么妖法,她自有其意识,钟司追不到她怪罪到我的身上是不公平的,你不认为吗?对朋友忠是好事,可是你不觉得你这是无中生有?”
他在屋内走动,随手拿起一本书,放下,拿起,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有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爱她,这是很显然的,可是为什么很多时候只能茫然地望着她?
阿俐活得如此率性、坦然,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对她造成困扰似的,这样一个孩子似的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凯波和钟司之间有问题,那绝不是我,我没批评过他半句话——”
“也没说过他的半句好话。”
她突然之间暴怒起来,恶狠狠地盯了他三秒钟,然后神色瞬间转为一片陌然:“你走。”
“阿俐——”
“走。”
郑烈有些急了,每当她真正开始发怒时就是这种表情——一切都打动不了她的表情。
如此决绝。
“至少先听我把话说完。”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眼神冷得更令人心寒——
“我相信你的确没在他们之间煽风点火,你唯一要做的便是不发表任何意见,我是不能要求你去影响凯波让他们在一起,这是我的错。”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她的面前凝视着她的眼,里面没有半丝软化的迹象。
“阿俐,你好固执,有时候你的倔强和不让步真的叫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教教我吧,要怎样才能爱你?要如何才能使你明白,世界不是这样的,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生存的,为什么到现在还要拒绝我?你到底还要固执多久?人是很脆弱的,我们相爱啊,为什么会这样?”
她仍是木然的。
郑烈心痛地望着她,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争执了,可是每次她的暴怒都很令人心惊。许久许久,终于起身开了门走了出去。关门的声音响了起来,她的面具在同一个时间内落在地上跌了粉碎——
世界不是这样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那么到底世界是什么样子?
相爱就一定可以在一起吗?
只要相爱,问题就一定可以解决吗?
有人说,只有爱得不够深,却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她是爱得不够深吗?
真的爱得不够深,所以无法改变自己吗?
在爱情与尊严之间,要选择什么才会真的幸福快乐?
柏拉图似的爱情无法存在的,白雪公主的童话也只是一场梦幻而已。是她太天真太浪漫,或是太不够实际?
和郑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在风平浪静之后为什么会变质?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淡然?
淡然得令自己吃惊,不可思议。
那是恋爱吗?或者她所追求的并不是爱情,而是刺激?想到这种可能性,她的背脊发凉——
她竟是个如此冷血的人吗?
“怎么啦?你今天不太对劲。”有些好笑地发现,他和她这几天似乎不断在重复这句问话。
邵天琪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埋首于她根本无心看的杂志之中:“没什么。”
“每次女孩子说‘没什么’后面通常都还会有下文。”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成女学专家了?”她尖锐地讽刺道。
童天杰一楞,这世界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突然之间走样,这样突然令他措手不及?
和古凯波在一起,她常发警人之语,一些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出自她口中的话都出现了,而一向最明朗快活的邵天琪变得尖锐、阴阳怪气了,是他走错了空间?
“别理会我,我待一会儿就好了,情绪低潮,每个人都会有的。”她叹口气咕哝。
“这不像你,你以前有什么心事都会告诉我的。”
“那是以前。”
童天杰放下手中的乐谱,抽掉她手中的杂志:“你盯着这一页至少有半个钟头了,别告诉我你现在还正在背书。”
“很好笑。”
“天琪,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沉默半晌,她望着他,微微苦笑:“很重要吗?我到底怎么了。”
“当然。”
“为什么?”
他再度愣住,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们是好朋友啊,这还需要问为什么吗?我以为这是很显然的。”
“好朋友。”邵天琪讽刺地笑了笑,简直不敢相信在台北市还会有这种傻瓜存在。
走遍了全世界,看过各色人种,男女之间真的有友谊存在吗?
有的,只要是萍水之交都有的,只要是君子之交都有的。可是漫长的八年,到现在他还认为他们之间的不过是段友谊,如果不是他太迟钝,那么必是她太失败。
“我不明白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变成这个样子?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或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利,还是——”
“你和古凯波怎么样了?”她打断他。
童天杰眨眨眼,不太理解地说:“和凯波?这和我和古凯波在一起有什么关系?我并不会因为和她在一起就不要你这个朋友或忽略了你,你为什么突然——”
“你和她之间到底怎么样了?”她再度不耐烦地打断。
“很好啊。” 他只有如此回答。
“她是你心中一直在寻找的吗?”
“我不知道。”
邵天琪瞪着他:“别告诉我你如此用心,到头来只换来一句不知道。”
“世界上没什么事是可以完全肯定的,你比我还清楚这一点。”
她不清楚。
她什么都不清楚了,有种落泪的冲动再度涌上咽喉。
八年了,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那样肯定,他必是自己心目中的另一半。到如今,飞遍大千世界的各个角落,这样的想法不曾改变过,不曾动摇过。
是她太傻太痴了吗?
以为真的知道什么叫爱,可是这样的爱是对的吗?八年的青春岁月,全盘投注在一个对自己毫不知情的男子身上,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爱情是这样的吗?
都会里,每天都起起落落着不同的男女悲观想法,他们说那叫爱情速食,热恋一场之后毫无怨尤地各奔西东。她看得多了,听得多了,暗自庆幸自己并非其中的一员。
可是她长达八年的眷恋换来的,到底又是什么?
值得吗?
到头来仍要扮演无谓牺牲的痴情女子,含泪相送,这叫什么?
这叫什么?
没人要求她这样,她为什么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为什么要眼睁睁地让幸福的青鸟自眼前飞走?
放手一搏就那么难吗?
爱情和尊严之间,她要选择什么?
“天琪?”
她抬起眼。
童天杰被她眼中所有的伤痛所震撼。
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似开朗的邵天琪,眼中竟也会流露出那样深沉、属于女人的痛楚?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深吸一口气,眼睛转向窗外那一片台北阴暗的夜空:“我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失恋,不想自己失败而已。”
愕然地,他愣愣地望着她。
“有个男人,听他唱了八年的歌,满心以为可以听一辈子,到后来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来来去去,在天上飞了将近十年,每次总会飞回来,以为这次再也不用往外飞,可是一次又一次,就这样的飞了八年,那个男人依然唱着他的歌,却从来没看到我,只当我是兄弟、朋友,这是身为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
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震惊地望着她,无所适从,脑中只有一大片的空白与茫然。
而她苦涩地笑了,终于说了出来,终于将尊严弃之不顾,这样的决定已经无所谓后不后悔了。
只有单纯地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只是单纯地——希望事情会有所转变,反正再坏也不过如此了,不是吗?
望着童天杰不可置信的眸子,以往那永远深不可测的眼终于起了变化。
她惘然了。
这一把,她赌得好大,赌得满心恐惧。
她会输?
或者她早已在八年前输掉了这一切?
第五章
他们说我是爱鱼成痴,几乎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或许吧。
对于人们给我的评语我总是一笑置之,不予置评,否则又能如何呢?
人是无法单独生存的,但许多的人、事、物,是无法公平的,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已属大幸,无法再要求其它。
人一生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而最难缠的敌手是寂寞。
或许我正是因为寂寞才爱上我的天使鱼,而这和“爱是没有理由”的论点有那样大的差别,孰是孰非早已无法评论。
鱼儿的行为十分反常,这真的令我很担心,鱼店的老板已无法再给我什么意见了,我只有孤单地守着它,不知如何是好。
偶尔它看起来十分沉静,似乎没有任何不对,但偶尔它看起来却又是那么样的不安和浮躁。
友人告诉我,有时太深太多的爱恋是项沉重的负荷,或许它是无法承受了吧,原来世上有和我一样的傻瓜呢。
爱,对人和鱼来说,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过多或太少都一样很难忍受。
就当这一切都是荒谬吧。
我仍无法放心我的天使鱼,真的真的,十分担心。
坐在公司对面的咖啡店里,沉沉地望着六楼办公室的玻璃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一切都荒谬透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想什么。
这种感觉十分恐怖。
这就是所谓的迷失吗?所谓的“都市症候群”或是“都市情结”?
办公室里的气氛出奇沉闷,几个新进人员被那种不明所以的阴郁弄得人心惶惶,而可人成天望着钟司的办公室发呆,偶尔的笑颜都是短暂而勉强的。
早晨在开会时,王大任和童天杰先后打了电话过来,钟司知道是他们之后,整个人的神色都变了,仿佛在斥责她什么似的,结果连会也没开完,就只留一室的阴沉而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让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好狼狈的感觉。
“凯波。”
她抬起头,可人有些憔悴地站在她眼前:“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可以。”
辛可人有些黯然地坐了下来,稚气的面孔不知怎么地竟也有些沧桑的痕迹了。
她很愧疚,尽管她并不十分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有这种愧疚感,只是看着她憔悴,为情所困,在心里,总觉得对不起她,仿佛是自己做了什么,而让她变成这样似的。
“刚刚你说要来这里吃饭,本来是想和你一起来的,可是我不敢——”
“不敢?”她讶异地问着:“为什么?我不明白。”
辛可人微微黯然,啜着自己叫的咖啡:“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总之是不敢面对你,我很生气自己这样懦弱,所以还是来了。”
懦弱?
这个形容词,在很多年以前,她以为那是形容自己对任何事都没有把握,永远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不敢去面对比自己强悍的人,不敢去面对挑战——
她给可人这样的感觉吗?
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已变成当年那个自己所害怕的角色了吗?
活在现实之间,被社会磨练,在忙与盲之中,她已变得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吗?种种问题,连想起来都倍觉心惊肉跳。
“刚刚钟司回来过了,在办公室里,我和他吵了架——”她说着,努力地维持平静的表情,却仍然失败,眼眶还是红了:“他对我处理‘大宏’的事情很不满意,对我鬼吼鬼叫的,以前我们虽然也有过争执,可是从来没有像这个样子的——”
“可人——”
辛客人忍不住落下泪来,哽咽着道:“我问他是不是迁怒于我,他回答不出来,可是他很生气,没再多说什么,又冲了出去,我想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可人,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胡思乱想。”
“那的确不是我的错。”她苦涩地回答,望着她:“可是我和他之间原本就没有对错的问题。”
凯波无奈地叹息,认真地看着她红红的眼:“你喜欢他、爱着他很多年了对不对?”
“我无法承认,可是也不能否认——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她泣着低下了头:“我这只能说是单恋,任何单方面的情感都是无法成立的,我只是痴傻了很多年而已。”
“不是这样的。”
“是。”
凯波轻轻拍拍她的手:“听我说,他现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要你不放弃,继续坚持下去,事情会有所改变的。”
“别安慰我,他爱的是你,我了解他,他是真的爱上你了。他一向不是个善妒的男人,过去那些女人对他无关紧要,他从来不会吃醋,不会妒忌,可是对你不同,他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