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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鱼的逃亡 page 11 作者:沈亚

  镜子前面摆着一张他的相片,那是一年前,她从巴黎回来,在餐厅替他拍的。

  他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着,弹奏着她最爱听的曲子,三分之一的面孔隐在另一边,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眼令她着迷。

  这一年来,她每天都望着他的照片,思索着他们可能会有的未来,微微地笑着,以为再也不必在天空上飞来飞去,而可以真正安定下来了。

  曾经以为自己的血液中真的有吉普赛的因子存在,在年少时,她是那么样的酷爱流浪。

  一直到遇见了他,在外漂泊的岁月变得那样难以忍受,每次一踏上飞机,唯一所想的,便是赶紧回到他的身边,用尽心思博他一笑。

  他最爱她的笑容,总说见到她那洒脱的笑,仿佛真的世间没什么值得苦恼似的,令人对生命充满希望。

  而她从外面世界带回来的一切,都急于与他分享,多么眷恋他那细细聆听时深思的微笑——

  她是那样、那样地深爱着他。

  用尽全部生命去爱他,以为这一生可以注视着她深爱的容颜。

  梳妆台上放着的信封袋,里面装着飞机票。明天她将再度起程,飞往世界的另一个角落,继续那她以为已经结束、事实上却才刚开始的流浪生涯。

  他不曾来送行。几年来,他不曾来接过机,也不曾去送过机,她的存在与否,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

  他从没真正在意过她,无论她是否存在。

  生命中充满了不公平,在大草原上目睹了所谓的弱肉强食,在都会中饱尝人情冷暖,她该是看透世情的,为什么仍是没参透。

  伪装的洒脱,伪装的淡漠和不在乎,在面具撕下之后,血淋淋的一片,惨不忍睹。

  伪装出来的毕竟无法长久,多希望他一直只看到她的笑颜,多希望一直给他的都是温柔的笑意。

  只要他快乐,她以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的。

  现在才知道,她是多么地高估了自己。

  她在乎的,她什么都在乎的。他喜欢她笑,所以她总是在笑,他喜欢她潇洒,所以她看起来总是那样的潇洒,他喜欢她的人生观,所以她努力使自己看得更多、听得更多——

  她在乎他的一切,更在乎他丝毫都不爱她。

  好苦……

  “阿琪?”

  “爸。”

  邵父走了进来,随手将灯打开:“怎么不开灯?”

  “我准备要睡了。”她连忙将泪痕擦去,不敢面对自己的父亲。

  他走到女儿的身后,知情地拍拍她的肩:“哭啦?”

  “没有。”

  “还逞强。你这孩子打小就爱逞强,要生成男孩子不知道多好,当女孩儿可就太好胜了点。”他不胜唏嘘地拿起桌上的飞机票:“又要走了?怎么家里跟你有仇似的老留不住你?”

  “爸,你知道不是这样的,这是我的工作。”

  第七章

  当我今夜望着我的天使鱼,有个很可笑的念头渐渐成型——

  我想我热爱的天使鱼想要逃亡了。

  你说我荒谬也好,说我无聊也好,可是真的是这样觉得。

  隔着那一大片玻璃,我终日瞪着它,看它做着无谓的尝试,心里很难过外面的世界如此凶险残忍,为什么要出来呢?

  我如此地爱它,如此地厚待它,几乎用尽所有的缠绵,而它却不知感恩地想逃亡。

  我是有些生气的。

  它的头上有个小小的伤痕,我想是它撞玻璃时弄伤的。有点残忍地,我并没有理会它,就让它带着一点伤心的眼神盯着我看。

  真的无法理解它的想法,在外面它是无法生活的,即使放它回到大海中,它依然会成为大鱼的食物,既是如此又何苦呢?

  拥有了我的珍爱还不够吗?

  为什么要去作那无谓的尝试呢?

  不知道当它由玻璃水箱内看到外面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对外面的世界怀有憧憬吧。

  不知如何才能让它相信这是十分不智的,我想,或许对它来说我只是个无情的监禁者,不知道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爱着它。

  很好笑吧?

  当我怒斥着它的无知时,连自己都忍不住失笑,它只是一尾鱼啊,我又怎能责怪它的无知呢?

  就像当我责怪着其他人的无知时,我本身是具有强烈的优越感的。

  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无法否认自己对他的爱是站在比他高等的地位上,有时连爱其他的人也是一样,这使我成为一个十分孤独的人。

  正因如此,我是这样地珍视我的天使鱼,至少它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无法容忍我的方式,可是现在居然连它也试图离我而去了。

  真的是我的方式错误了吗?

  爱本身是不具条件和一切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很不能理解,这样的方式、这样长久的时间,我已无法改变,这几乎已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尊严。

  望着它带着倔强和一点点骄傲的美丽身影,像看着一个孩子似的好笑。

  或许正因如此,使它强烈地产生离我而去的企图吧。

  生命一旦偏离了轨道,想再回复正轨,势必会失去一些什么的,想要全身而退已不可能。

  我和我的天使鱼彼此拉锯着彼此的感情。

  不知怎地,我竟有些害怕,我——

  会是那个失败者。

  开幕酒会。

  钟司在商业界算是小有名气的人物,再加上郑烈传奇性的复出,这个酒会集合了各界的精英,可算是风云际会了。

  各界名流穿梭在“凯悦”的大厅里,全是衣冠楚楚的,这是上流社会。

  阿俐穿着她一千个不愿意穿的小礼服,倚在大厅的落地窗前,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

  这种聚会对她来说不是第一次,可是她千百个希望这会是最后一次。

  有些人千方百计,为的是希望能踏进这样的圈子,过所谓上流人的生活;但对她来说,她宁可回家随便梳个马尾,穿她的破牛仔裤。

  这不是假清高,能过优裕的生活是人人期盼的,她当然也不例外,但在这种场合,人人开口闭口的生意经、钱权势利,却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又在批判世界?”凯波微笑着来到她的身边:“你这样十分迷人。”

  “谢谢。”她闷闷地晃晃自己的裙摆:“再迷人也比不上吃苦受罪来得厉害。”

  “接受自己是个女人的事实就有这么难?”

  “我没否认自己是个女人,我只是强烈地追求自由和舒适,别告诉我一件一、二千块的牛仔裤比不上这讨厌的衣服来得舒服。”

  “小叛逆者。”

  “哪里。”她皱皱鼻子微笑:“童天杰呢?”

  “被拉走了,一家广告公司的人找他谈广告歌曲。”

  “不错嘛,颇具知名度喔。”

  “那叫商业价值。”

  阿俐轻笑,拍拍她不以为然的脸:“至少那价值可以保证不饿死你。”

  凯波忍不住回她一笑:“要饿死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再怎么样也还有你养我。”

  “对,你最好嫁个穷光蛋,我还可以两个一起养。”

  “求之不得。”童天杰微笑着来到她们身边:“那表示我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整天游手好闲不工作罗?”

  凯波娇嗔地白他一眼:“谁说要嫁你了?”

  “对啊。”阿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童天杰是书香世家,气质不同于常人,一看便知是豪门子弟:“你还不够穷,光是这一点就不合适。”

  “要富贵很难,要穷倒是容易。”他轻笑着凝视古凯波:“我要多穷你才肯嫁我?”

  “童天杰。”

  “这倒是新奇的求婚方式。”阿俐忍不住大笑,有种无视其他人的放肆。

  “光是听笑声就知道是你。”钟司端着杯酒和郑烈一起走了过来:“也只有我们房小姐才敢这么放肆。”

  “你有意见?”

  “当然——没有。”他轻笑着:“能这么肆无忌惮当然是有能力的人才办得到的,就算有意见我也不敢说。”

  “你这拍档不错,很懂得逢迎谄媚。”阿俐朝郑烈扮个鬼脸。

  “你这未婚妻不错,好一口伶牙利齿。”他立刻回以颜色。

  郑烈忍不住高举双手:“放过我好不好?要开战请找个我不在场的地方,要死要活我全没意见,只要别拿我当炮灰。”

  “能当炮灰算不错了,多少人想当阿俐的炮灰还没那运气。”凯波笑道。

  “那我还应当感到荣幸?”

  “废话。”一群人忍不住笑了起来,仿佛这是他们的小型餐会似的,完全无视其他人的存在。特有的气质,明朗的五官和挺拔的身材,十分引人侧目。

  和自己不同的是,他并非那种潘安型的没男子,而是一种属于内敛的深沉温文。

  这就是得到凯波芳心的男子。

  他并不是认为自己比他逊色,只是类型不同,就像凯波和阿俐的浑然不同一样,无法比较。

  奇怪的是,他原以为会有的敌意并不存在,反而有种欣赏——童天杰是个令人激赏的男子,或许比起自己,他更能给凯波幸福。

  无言地,他伸出他的手,朝曾是他的情敌毫无芥蒂地一笑:“钟司。”

  “童天杰。”

  在交握的手中,他们彼此了解,他们都曾深深地爱上同一个女人,在她心中较量着彼此的份量,而今有一方已承认失败,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发生友谊的可能性。

  这就是男人的世界。

  胜固然可喜,败却也并不可耻,毕竟彼此都曾为自己尽过心力,这就够了。在彼此的眼中,他们都找到赞赏,这便是友谊的开始。看在其他人和知道内情的人的眼中,他们微微一笑,这将是一对不平凡的朋友。

  他站在角落,无言地望着另一个角落的另一群人,他们看来是那么的自然契合,而自己却是十分不自在地站在这里。

  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拉拉自己的领带,他从未祈望自己要活在这样的世界当中,他只是个知足的男人,再多要什么都显得苛求,为什么还要怀着一线希望来到这里?

  每个人生活的空间不同,他并不为自己不能活在这里而感到可悲,他了解他自己,即使他能站在世界顶峰他也不会比现在更快乐——

  只是生命中难免会有遗憾。

  古凯波便是他的遗憾。

  黯然地叹口气,早在钟司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刹那他便该明白,她不会选择他。

  古凯波并不虚荣,他知道,她选择的不是财富或地位,而是世界。

  那世界是他永远也无法给她的。

  转过身,他走向门口——

  “大任。”

  “嗨。”

  “怎么来了不和我打个招呼就要走?”

  她穿着旗袍,看起来十分明媚动人,温柔的笑意依然没有改变。

  他一点也不后悔爱上这样的她:“你正在忙,我只是过来看一下而已,你也知道我对这种场合很不能适应。”

  凯波明白地点点头,陪着他走到大厅的尽头:“近来过得好吗?”

  “还不是就这样。”他有些无奈地;“我的日子从三年前就是一成不变的,到现在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了。”

  “这是很多人都求之不到的安定。”

  他微微一笑:“你还是那么会安慰人。”

  “是吗?”她轻笑。每个人对她的观感都不同,有时这会令她觉得自己像双色龙似的,随着环境而改变颜色。

  “找到新的秘书了吗?”

  “找到了,一位姓吴的小姐,人很不错,满细心的。”

  “只要比我细,你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王大任摇摇头:“那也不见得,我这个人是很容易怠惰的,她太周到反而让我觉得无事可做。”

  “听到这种话真真叫人哭笑不得。”

  他微微一楞,忍不住笑了起来:“的确,我总是说错话。”

  “这不是说错话,这是事实。”她顽皮地拧拧眉:“你一向太照顾我了,现在该让你尝尝被人家照顾的滋味。”

  “说得那像是一种苦刑似的。”

  “对你来说很有可能喔。”

  王大任微微一笑,不经意地将视线投向身前的整衣镜,蓦然愣了一下。

  从来没仔细看过自己和她站在一起时的模样。

  从来没如此清晰地看到过他们彼此之间的差异。

  她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穿着牛仔裤到他的公司来应征、那个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小女孩了。

  三年之间,她变了,为什么自己对她的印象会一直停留再三年以前?

  现在的古凯波明艳动人,已有了属于女人的风韵,再也不复当年那怯生生的模样,而自己却依然没有改变。

  镜子里的男人与女人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协调,中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界限,他们是不同的。

  蓦然之间,他真的明白了。

  “怎么了?”

  王大任释然却又有些惭愧地一笑:“是我停顿了。”

  “什么?”她不解地望着他,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苦笑着摇摇头,他是太知足了,一直停留在原地,希望一切就只到那里,可是世界是不停运转的。

  这三年来,他从来没有成长过,而她却一直追逐着理想的脚步在前进,就这样无形之间,他们的距离由一条小河变成汪洋大海,然后终于变成了两个世界。

  很多时候自甘平凡是件很恐怖的事,尤其当追求的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之时。

  他是那样的自甘于平凡,于是终于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也许原本可以属于他的一切。

  “大任?”

  他微笑着叹息,终于将视线调了回来:“我该走了。”

  凯波迷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转眼间为什么突然有了那么大的改变:“你真的没事吗?”

  “真的,我只是明白觉悟得迟些而已,可是还来得及。”

  凯波仍是迷惑地,有些好奇地将视线投向刚刚他所注视的地方,好半晌她才明白他的意思——

  “大任——”

  他只是坦然地微笑点点头:“我真的该走了。”

  她无言地点点头,目送他走出大厅,有些怔怔地望着整衣镜,他是真的明白吗?

  遗憾的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点。

  “凯波。”

  “可人,怎么现在才来?”她回过神来,辛可人有些憔悴的笑容看起来令人有些心痛:“怎么了吗?”

  “没什么。”她微微苦笑,拉拉自己怎么也盘不好的头发:“弄不好,本来不想来的。”

  “我们是总招待呢,怎么可以不来?钟司从刚刚就一直在找你,还打过电话到你那里去,你室友说你出门了。”

  “他找我做什么?”

  凯波微笑着拉起她的手:“我不知道,你何不自己去问他。”

  可人咬着下唇,有些犹豫:“我那天才告诉他我做到今天就不做了,辞职信也已经打好了,我刚刚就是先到公司去的。”

  “离职?”凯波讶异地轻嚷:“为什么?”

  “我家里的人催我结婚,他们连对象都替我找好了,就等我回去。”

  “天哪,这是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时兴这一套。”她拉着她走到角落,认真地盯着她看:“已经这么多年了,难道你现在要放弃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自己,这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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