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子珞怔怔的转头看着庙外微暗的天色,一股掩不住的怅然直窜心头。
“来!我送你回去。”夏隽怀展开笑,拉起了她。
“少……少爷……我自个儿走就成了。”
云子珞结结巴巴的抽回仿佛被烫着的手,低着头便快步往门外走。
孰料,长满青苔的地面经过大雨一淋,竟变得湿滑不堪,云子珞南踏出庙门口,一时没留神,便狠狠跌了个四脚朝天。
“来吧!还是让我牵着你。”夏隽怀忍着笑,拉起狼狈的她,将她冰凉的小手安稳的放进自己的大掌中。
至此,云子珞终于不再同夏隽怀争,只是一路上,她始终羞窘的低垂着涨红的小脸。
虽然一路上夜风肃冷,吹得她浑身直发颤,然而,惟有云子珞自己知道,她的一颗心,早被温柔的他熨得火烫。
* * *
从第二天起,云子珞就再也没有见过阿荣了!
当她难掩怀疑的问夏隽怀时,他只轻描淡写的回她一句:
“他走了!”
“走了?他是去哪了?”
眼见珞儿惊慌恐惧的模样,夏隽怀更加确定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他被我遣回老家了。”
“少爷把阿荣赶走了?”珞儿不敢置信的瞠大了双眸。
“我夏氏私塾不会用像他那样自私刻薄的人。”夏隽怀仍余怒未消的说道。
“这样阿荣不是很可怜吗?”云子珞自责不已。
一想到阿荣是因为她而被赶出私塾,她心里就有种像是害了谁似的内疚、不安。
“他这样待你,你竟还替他着想?难道你忘了他昨儿个还差点害死你吗?要是我没找到你,你恐是冻死在那里了。”
这个憨傻却又如此善良的女孩——夏隽怀委实又气又心疼。
“我……”她怎么会忘!她心里当然也曾怨过阿荣,只是她也曾尝过那种被人赶出门的痛苦滋味,让她不禁替他难过起来!
“我是没有忘,只是……”她垂下眼眸,老实的说道。
“好了!这件事以后都别再提了。”
看着夏隽怀冷凝的俊脸,云子珞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从此以后,珞儿便接下了阿荣所有的工作,虽然阿荣的离去让她至今仍深感愧疚,但是不讳言的,阿荣离开后,她的日子的确好过多了。
而每天吃完午饭,云子珞总喜欢站在夏隽怀身边,看他凝神专注的批阅童生的文章。
“珞儿好像很喜欢看我批文章?难道你对这些文章有兴趣?”
这样的次数多了,夏隽怀也不免感到好奇。
“不!我只是……”经他这么一问,云子珞登时尴尬得手足无措。
她只是喜欢在他身边的感觉罢了!
只是,这样莫名的心情怎叫她说得出口呢?!
“好文共欣赏乃是天经地义,珞儿何必感到难为情。”夏怀隽不以为意一笑,顺手就将竹册塞进她手里。“拿去!你就坐一旁细细品读,不必一直站着。”
抱着那卷似乎沉重得让她握不住的竹简,云子珞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苦涩,踌躇的步子只移动了半步,就再也无法动弹。
“珞儿不识得字。”云子珞低垂着粉颈,黯然的低语道。
那些整齐排列在书上的文字一只只像蝌蚪似的,除了各具不同的姿态外,对她这半个大字也不识一个的人来说毫无意义。
原本埋首书册中的夏怀隽闻言,诧异的抬起头望向她,英挺的眉峰也蓦的蹙起。
“你没有上过学堂?”
“珞儿家穷,没有多余的银子让我上学堂。”云子珞摇了摇头。
“珞儿想识字、念书吗?”没有一丝鄙视,夏怀隽的眼神倏然软化了下来。
那样亲切温和的声音,让云子珞不敢置信的紧盯着他,久久喘不过气来。
“我……我可以吗?”云子珞仿如受到惊吓似的直咽着口水。“可是我没有银子……”
打从她懂事起,就羡慕人家上学堂,每当邻居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她就只能在后头眼巴巴的看着,心想着哪天她才能有个属于自己的书包。
她也曾缠着她娘想上学堂,但是她娘却只是难过的搂着她,告诉她:上学堂是要好多银子的!
当时年幼的她,就已经知道,贫穷的人是没有奢求的权利的!
“我只问珞儿想不想识字。”
“想!珞儿当然想!”云子珞忙不迭的点着头。
“那我就教珞儿识字。”
“谢谢少爷、谢谢少爷!”云子珞又是一阵道谢加磕头,神色间尽是掩不住的欣喜。
“每个人一定要会写他自个儿的名字,来!今天我们就先从认你的名字开始。”夏隽怀在洁白的纸张上,写下三个苍劲有力的字。
“这是‘云子珞’,你的名字。”夏隽怀含笑将纸交给她。
“云——子——珞?”这就是她的名字吗?云子珞拿起纸张,凑到眼前认真端详着。
然而事实上,云子珞压根认不得任何一个字,但是夏隽怀以一手工整漂亮的字写出她的名字,却叫她悸动不已。
那每一笔、一画,细腻的勾勒出她的名字,仿佛她人已生动跃于纸上。
云子珞难以置信像她这样卑微不起眼的人,竟然也有个能写得这么美的名字。
“从今天开始,你就每天临摹这几个字,直到你能认得,并自己熟练书写为止,要认真些,夫子可是要考试的。”夏隽怀故意扮出一脸严肃道。
“珞儿知道!珞儿一定认真习字。”
能够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对云子珞来说无异是件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云子珞紧捏着写有自己名字的纸,须臾也不舍放下,仿佛她一松手,这个美好得一点也不真实的梦就会醒来似的。
这天下午,当她做完塾里所有的工作之后,就立刻端坐桌前,依照夏隽怀教她的握笔方式,一笔一画极其小心的写着。
只是这样握笔的方式,却让从未握过笔杆的云子珞手又酸又痛,尤其支撑着笔身的中指早已又肿又痛,她却还是不肯放下笔。
看似简洁利落的字型,却在她的临摹之下全然走样,与其说她写出来的是字,倒不如说她画出来的是“符”。
云子珞拿着自己辛苦写出来的东西,左右瞧了半天,却怎么看都不顺眼。
不知何时夏隽怀却已悄悄来到她的身后,静静的看着她习字。
“云子珞啊、云子珞!你叫什么都好,为何要取个这么难写的名字呢?”丧气之余,云子珞不免兀自嘀咕起来。
然而这句话,却逗笑了她身后始终沉默的夏隽怀。
“少……少爷!”云子珞登时惊觉到夏隽怀就在身后,连忙慌张起身唤道,一张脸早已羞红。
“珞儿,让我瞧瞧你写的字。”夏隽怀说着就想去拿。
“不!珞儿的字丑。”云子珞急忙以袖遮掩。
“只要是珞儿写的字,再丑我都要看。”
这句话竟让云子珞心陡然漏了一拍,一不留神,纸张就落人夏隽怀手中。
看着纸上写满怪异、扭曲的字型,夏隽怀仿佛能在上头看见珞儿懊恼的神情。
“这一横要短一点,这一点要多下点力道。”夏隽怀忍着笑,耐心的纠正道。
“珞儿好笨!”云子珞咬着唇,泄气的低嚷道。
“胡说!谁说珞儿笨来着?珞儿是我教过最认真、聪明的学生呢!”夏隽怀敲了下云子珞的小脑袋瓜,佯怒轻斥道。
“可是……”要是她不笨的话,怎么会写出这么丑的字儿来?云子珞眼巴巴的瞪着纸上那几只扭曲、滑稽的“怪虫”,委屈的扁起了小嘴。
云子珞那委屈、可怜的模样逗笑了夏隽怀,他情不自禁的揉着她的发、将她的小脑袋瓜顺势搂进胸口。
云子珞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仿佛还能听到他平稳的心跳,以及回荡在胸腔里的笑声。
云子珞说不出那种感觉,只觉好喜欢夏隽怀因她而笑的模样、他身上的味道以及宠溺地揉着她头发的感觉,她怔着神,抬眼望着他不觉痴了。
“来,让我来教你。”
“真的?”云子珞的双眼蓦的发亮,忙不迭抓起毛笔蘸了些墨水,摆好姿势好整以暇的等着。
夏隽怀俯身靠上云子珞的背,大手一张就握住了云子珞小而冰凉的手,开始在纸上烙下沉稳有力的一笔一画。
夏隽怀平稳温热的气息呼在耳际,引起云子珞身上阵阵酥麻,一双修长温暖的大掌牢牢包覆着自己,好闻的气息、温暖的体温紧紧将她包围,竟让她有股说不出的舒服。
眼前夏隽怀写了些什么,她全然没有注意,只感觉手被握得好紧、心被烘得好暖好暖……
她明白,只要夏隽怀还有一天对她如此微笑,她就会为他努力的习字,直至筋疲力竭。
为了他,她决计无怨,也无悔啊……
这一年,云子珞才十四岁。
第三章
生活得快乐、充实的云子珞,从没料到她跟娘分别的日子这么快就到来了!
这天晚上云子珞从私塾回来一进家门,就惊见她娘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掉落一旁的方帕早已被血迹染红。
云子珞知道她娘的病已是无药可医,只是她万万也料不到,从塾里抓回来的第四只鸭都还没下锅,她娘的身子就已经撑不下去了。
仓皇无措的抹着不断从眼底冒出的泪,云子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夏隽怀,毫不迟疑的,她拔腿就往私塾跑去。
然而当她带着夏隽怀匆匆回到家时,云母只来得及对他留下一句“照顾珞儿”,就遽然断气了。
抱着母亲逐渐冰冷的身子哭了一夜,她终于不支倒地,当她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她娘已经在夏隽怀的安排下风光下葬了。
在夏隽怀的坚持下,顿成孤女的云子珞带着仅有的两件破衣裳搬进了私塾。
虽说云子珞总推说能照顾自己,自己的房子也较住得偿,但是夏隽怀这回却表现少见的坚持与固执,硬是将她带回了塾里,还拨了间大房让她住。
刚来几天,云子珞日夜总是哭,夏隽怀知道失去亲人的痛,只任她哭,让她发泄心里的难过。
渐渐地,云子珞不再哭了,却变得成天郁郁寡欢,总苦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每当夜深了,她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房间里,感到格外孤单与寂寞时,总会想起她娘。
每想一回,总忍不住又要哭上一回。
为了怕就住在隔壁房的夏隽怀听见,云子珞每当想哭时总会躲进被窝里,尽情的宣泄思亲的悲伤。
以前跟她娘住在破旧的房子里,每天吃着粗糙难以下咽的食物、穿的是一补再补的旧衣裳、晚上母女俩甚至只有一条棉被盖,那时她是多么渴望自己有钱,天天能吃得饱、穿得暖。
如今,自己总算如愿以偿住进衣食无缺的私塾里,她有了自己的大房间、穿着干净漂亮没有补丁的衣裳、晚上还有温暖柔软的被褥可以盖。
她不必再挨饿受冻,更不必担心吃完这一餐,下一餐还没有着落的日子。
但是,若这些曾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切,是以她娘的性命换来的,她宁可不要!
只是,老天爷似乎不愿给她选择的权利,而她,也早明白自己是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她活着为的只是要报答夏隽怀对她的恩情。
云子珞开始借由不停的练字来遗忘失去母亲的悲伤,每天夜里,她房里的烛火总要到天色即将破晓之际才熄。
在天天辛勤不懈的练习下,半年来,云子珞的字果然有了长足的进步。
她的字虽仍称不上漂亮却整齐端正,明眼人即可看出她确实花费了许多功夫练习。
“少爷的名字怎么写?”这是云子珞练好写字的基础后,最想做的第一件事。
她想以最漂亮的字,写出夏隽怀的名字!
“你想学我的名字?为什么?”夏隽怀显然感到意外。
“我希望会写自己恩人的名字。”云子珞认真的说道。
微微一笑,夏隽怀随即提笔在纸上写下苍劲有力的“夏隽怀”三个大字,交给了她。
云子珞迫不及待的接过纸,认真的端详起夏隽怀写下的一字一画,仿佛他的一言、一笑也全映在上头似的。
“珞儿一定会好好练习。”云子珞视若珍宝的捧着纸,坚定的如此允诺着。
果不其然,有了写字的基础,接下来珞儿练习写夏隽怀名字的时间明显短了许多,才短短两个月,云子珞就捧着一张写满了夏隽怀名字的纸到他跟前。
夏隽怀有些意外的看着满满一整张的漂亮字迹,难以置信才短短几个月,云子珞写字的技巧竟然大增。
一反他的苍劲有力,云子珞的字充满了阴柔、飘逸之气,不再如以往般只是一昧的模拟他的笔法,而自创了个人的独特风格。
跟之前她书写自己名字的字迹相比,这次她的进步有如奇迹似的让人惊叹。
“珞儿怎会进步如此之多?”授书多年以来,夏隽怀从未遇过进步这么神速的学生。
看来昔日谦称云子珞“有慧根”之语倒是一语成许,被他给说中了。
云子珞看着夏隽怀脸上惊艳的表情,始终覆着淡淡忧郁的脸庞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她怎能草率随便的写夏大哥的名字呢?
每天夜里,她一笔一笔的小心刻画着夏隽怀这三个字,心里想的全是他的一言、一笑,她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来,全是因为他啊!
为了写好他的名字,她反复誊写了不止千遍万通,然而只要一思及夏隽怀,她却一点也不觉疲累,即使往往写完眼已酸、手也红肿。
况且宽厚如他,决计是值得珞儿这一丁点的付出与疲累啊!
* * *
转眼间,云子珞来到夏氏私塾竟已经快一年了。
这期间,夏隽怀以他们俩皆是失去双亲的孤儿为由,认云子珞为义妹,还找了个跟她同样年纪,名唤小雨的小丫头来顶替她所有的工作,好让她能专心的念书、习字。
此举当然遭到云子珞的大力反对,她自觉住在塾中,又受到夏隽怀的照顾,当然要做些事情才心安理得。
只是夏隽怀却以他们俩是兄妹,怎么可以让她做事为由,硬是将小雨带进塾中,接手她平时惯做的大小杂事。
原本忙碌却又充实的生活,一下子却闲适了下来,让她很不习惯,尤其她自小便劳碌惯了,顿时变得无所事事,让她心里实在郁闷得紧。
别扭了一个多月,在夏隽怀刻意加重她念书、习字的难度之下,她原本一心挂念着塾中大小事务的注意力逐渐被转移了。
在塾里生活闲适、不虞吃穿,很快的,云子珞的身子丰腴了起来,人也变得极有精神,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一般,变得清丽可人。
这年春天,就是云子珞的奔年了。
这天当她一早才步出房门,夏隽怀早已站在门口像是等候多时。
“这是送你的。”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方小锦盒,放到她的掌心里。
“送我的?”云子珞惊喜的睁大了双眸,捧着锦盒左右端详着。“夏大哥为什么会突然送我东西?”她不免狐疑。“今天是你的生辰,也是你的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