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写了很多信给他,你不相信我,何必再多说?」
「我相信妳,嘉茹。可是你何不让你父亲也听听你的解释呢?」
「我不欠他任何解释。」她态度又冷硬起来,只不过这次表情里多了挣扎和困顿。
「那就给他个机会,澄清你对他的误会。」
她犹疑地再度沉默。敬桐等待着,凝视着她脸上交错的复杂感情。他的心因她终于开始信任他,愿意流露出心底的情感,而激动得剧跳不已。只要她肯答应,他惊讶地发现,他想保护她、爱她、珍惜她一辈子。
剎那间,他憬悟了他何以无法在电话里向邵之提起嘉茹的事,-方面他对她有过承诺,一方面他不知如何对邵老启齿。
他能怎么说?「邵叔,我找到你女儿了。她美丽又坚强卓绝。她不肯见你,可是我爱上她了。」
他没有把握他们父女见面之后,是否果真能前嫌尽释,或者嘉茹是否会受到更多创伤。
而后者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不论如何,他一定会守在她身边。为她摒除外界的伤害。
慢慢地,嘉茹深吸一口气,望着他。
「我若和你去新加坡,祖安怎么办?平常我有事,易风可以暂时代我照顾他,可是我不在的时间若太长,祖安找不到我会害怕,我也不放心离开他太久。」
敬桐露出松弛的笑容。「这好办,我们带他一起去。」
嘉茹张大眼睛。「你不是说真的吧?」
「有何不可?你不必太多虑。祖安不过智力不足,又不是钟楼怪人。带他出左玩玩,说不定对他有意想不到的帮助呢。」
她想了想,摇摇头。「他长这么大,最远也只去过易风的艺廊。她试过带他上街,他吓得蹲在地上,紧紧抓住易风不放,哭着要找我。」她又摇头。「行不通的,只要离开这个家,除非坐在车子里,祖安无法适应一定的安全范围外的世界。」
「那就不带他到车多、人多的地方。我们来回都坐头等舱,周围不会有很多人。妳、我就在他旁边。必要的话,我可以整天在酒店陪他。我是说,万一你需要出去的时候。」
她还在犹豫。
「和我一起去新加坡,嘉茹。你还有很多时间考虑要不要见你父亲。如果到了那,你还是不想见他,我绝不勉强。就当我们带祖安去散心旅行也无妨。」
月光下,他的眼神诚恳得令她很难不动心。
「下个星期?」
敬桐的双眼亮了起来。「我预定下个星期,不过可以配合你的方便。」
他一再的迁就,他的真诚和锲而不舍,终于让她觉得她若再固执下去,似乎太不近情理了。
「我明天送设计图给你,到时候再告诉你我的决定。我没法说走就走,尤其还要带祖安出远门的话。」
「我了解。」他讶然看着她。「设计稿完成了?」
她点点头。「明天你看过以后,若没有其他意见,就可以动工了。 」
「嘉茹,你果然名不虚传。」
一抹红云飞上她双颊,因为她把它在一个晚上赶完,是想及早摆脱他。
「时间晚了,」她站起来。「明天再说吧。」
「我明早九点来接你,会不昃太早?」他看一下表。快凌晨三点半了。他以前不管工作得多晚,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
「你不必来接我,我有车。」
「其实你不必特地送去我办公室。我过来在你这看,需要讨论的细节,在这谈也一样。如此你就不用麻烦易风来帮你照顾祖安了。」
「可是……」
「别跟我客气,嘉茹。而且我想看祖安。同时呢,你也许不相信,今晚在门口,没有咖啡和红茶的『迎接』,我还感到若有所失呢!」
嘉茹不禁莞尔。「明天可别又要喊救命。」
难得她露出轻快的娇俏模样,看得敬桐一阵心弦荡漾。他俯向她,轻轻吻她的唇。只是温柔的一触,他怕若真正地吻她,他会停不下来。
还有明天呢,而且她非常有可能会同意和他去新加坡,光想到这个,已足以令他雀跃不已了。
当他抬起头,见她对他蜻蜓点水的一吻似乎有些失望的表情,他更是在心里无声的欢唱。
「我会一直想你到明早来见到你。」
他临走前的低语,直到嘉茹躺上床,犹轻柔地在她耳畔呢喃。
好久好久好久以来,她未如此刻这般期盼明天的来临。沉入未曾有过的甜美梦乡之前,她想的是天明之后不久又可以见到敬桐,而不是担心要不要和他去见她父亲。
***
「意大利刺客!意大利刺客!」
院子里的喧哗夹杂着红茶的尖叫、咖啡的咆哮,和祖安开怀的咯咯笑。
嘉茹看向床头的闹钟,还不到八点。难道敬桐已经来了?
她赤足跑进客厅,由窗子往外看。真的是他。
很快地梳洗过后,换上简单的T恤和短裤,嘉茹走出来。
她眼前的情景和她几分钟前看到的一样。红茶站在敬桐头上,咖啡不知怎地吊在他右手臂膀上,祖安荡秋千似的挂在他另-只手臂上。
「早。」敬桐愉快地说,接着瞪大眼睛。他每次见到地,她的头发不是挽上去,就是编成发辫扎起来,今天她让一头秀发披在肩上,但是-----「你剪头发了!」
嘉茹抚抚头发,「剪了好几天了。」
「那么长的头发,你不心疼吗?」他的口气倒很惋惜。
「它还会长的。」嘉茹朝他身上的男孩和鸟、猫擞擞下巴。「你们在玩什么游戏?」
「咖啡今天很高兴见到我,祖安觉得它欢迎我的方式很棒,决定效法。之后认为很好玩,就不想下来了。」他说明着,眼睛往头顶翻了翻。「红茶嘛,不知怎么地,对我的头发很感兴趣。我希望牠不是打算在我头上筑巢养小八哥什么的。」
嘉茹笑出来。「红茶是位先生。咖啡、红茶,」她拍拍手。「下来,你们太不象话了。」
「我不介意。」敬桐说,不过那一鸟一猫遵从主人的命令离开他身上时,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妈,来玩。好好玩哦!」祖安还挂在敬桐膀子上,弯曲着双腿晃来晃去。
「你也下来,祖安。」嘉茹柔和地说。「何大哥累了。」
「意大利刺客,累了,不象话。」红茶尖着噪子喊。它停在一支新木桩上。
「你的鸟对造句有奇特的天分。」敬桐咕哝。
「不象话,不象话。」红茶抗议地边喊边扑翅膀。咖啡在木桩底下研究如何才能上去。
「还好你没训练你的猫说话,否则健力氏纪录的编纂人就要来拜访你了。」
嘉茹大笑。「也许我该考虑开始训练它。」
「我有没有说过你笑起来很美?」
她的笑声嘎然而止。
「你该经常笑的。」他微哑地又说。「幸好此刻有好几个第三者在,你逃过了一劫。」
他充满暗示的语气和闪着热情光芒的眼神,令她心跳加速。
「什么劫?」
「等只有你和我的时候,妳就知道了。」
「再摇,再摇。」祖安央求道,打破了他们四眸紧紧街接进放的火花。
「不摇了,小子。走,我们干活去。」
他仍用一只有力的臂膀举着祖安,转身走向他的车子。祖安又开心地咯笑个不停,从来没有男人这样和他玩过,嘉茹自己不可能如此单手举起他。她知道祖安必定快乐得不得了,她也看出敬桐是真的喜欢这个男孩,真心的对他好,而不是同情或怜悯。由是,她分外地感动。
敬桐使不情不愿的祖安站回地上,不过他车子后车箱的东西立刻吸引了男孩的注意力。他扛出那包帆布袋时,听到嘉茹发出一声呻吟。
「你又买木条来了?」
他支撑着帆布袋大部分重量,让祖安跟在后面,「帮忙」他抬着-小部分。
「这么早你去哪里买的?」
嘉茹注视他们把帆布袋放在院子里,祖安煞有介事地喘了几口气,跟着就迫不及待蹲下去拉扯捆往袋口的绳子。
「我六点不到去敲开木材店的门,」他做个鬼脸。「老板差点拿木棍敲我,还好我们是多年好友。」
他打开帆布袋,和上次一样,倒出又一包光亮、齐长的木条。
「哗,好多积木又来了。」祖安兴奋地欢呼。
这个人,他不用睡觉的吗?她很难想象他一身无穷的精力从何而来。嘉茹惊讶地看见祖安自动跑去屋角,把上次敬桐教他使用的小圆锹拿了来。
「啊,太好了,祖安。」敬桐摸摸他的头奖励道。
祖安羞涩地大大咧着嘴,自己也伸手摸摸头。
「这么早,你一定还没有吃早餐。」嘉茹说,看着她尚未完全说出口的邀请在敬桐俊朗的睑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她觉得她似乎也和得了夸赞的男孩一样开了心花。「嗯,我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我可以烤些多士和煎蛋。你喝不喝牛奶?」
「多士煎蛋加牛奶,嗬嘀,好丰富的早餐。我已经饿了。来,祖安,」他把手伸给男孩,
虽然他真正想的是搂住嘉茹。「我们先吃早餐去。」
第七章 久别重逢
祖安睡着了。出乎嘉茹意料的,她的担心和紧张完全多余。
易风开车送他们到机场。进了大厅,四周陌生的人潮,扩音机里传来的吵杂声,并未惊吓到祖安。他一直紧紧抓住嘉茹和敬桐的手,不过眼珠子好奇地东张西望的转来转去,没有惊惶或畏惧。或许一开始他有一点害怕,但是他表现得好极了。
进机场大厅不久,敬桐便领着他们直接到楼上的贵宾候机室。及至登机,嘉茹发现头等舱中除了他们三个,没有其他人,又松下一大口气。飞机内的一切都令祖安感到稀奇不已。飞机起飞后,发现他每天待在院子仰头才看得见的浮游天空的云,突然就在小小的窗子外面,祖安兴奋得像发现了新大陆般的说个不停。
没有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过,祖安的语句因此完全不连贯,嘉茹和敬桐都听得似懂非懂,数度两双迷惑的眼睛相望对问,又同时无解但会心地相视微笑。祖安叽叽呱呱了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快乐。而过分兴奋和滔滔不绝,使男孩很快就累得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多年来马不停蹄地到处旅行,敬桐未曾感到飞行是如此愉快和有趣。他做梦都想不到,他一生中开始感受到真正的快乐,而这快乐之泉竟来自一个智力不足的男孩和一个他原以为自私自利,其实满怀爱心、坚毅果敢的女人。哦,还有她养的猫和鸟。
「你在笑什么?」
敬桐转向嘉茹,握住她的手。「红茶和咖啡。」
「红茶和咖啡。好的,马上来,何先生。」正巧来到他座位旁的空中小姐应道。
「等等,我不是--」敬桐欲说明,但空中小姐已经走了。
嘉茹掩住嘴,以防大笑出声。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那天早上当嘉茹冲好三杯牛奶,烤了多士,和煎蛋一起端上桌,红茶第一个把它的长喙伸进其中一杯牛奶,然后呱呱哇哇地振飞而起,逃到厨房里面,对着烫到它的舌头的牛奶大喊大叫。
「杀人哪!刺客!来人呀!救命!」
咖啡也一样,老实不客气地吃了一大口煎蛋,跟着张嘴呼呼吹着热气,咚地一声由椅子上跌下去,绕着桌子又跑又跳地龇牙咧嘴咆哮。
嘉茹不知道他何以突然想到它们,不过她的确知道他在说什么。
「它们来到家里以后,还没有和我们分开过。」她说。
难得的是易风。她对猫和鸟部没有好感,尤其不喜欢嘉茹把红茶和咖啡「宠得无法无天」,却愿意帮忙代为照料,直到嘉茹回来。
「谢谢你肯带祖安和我同行,嘉茹。」敬桐说。
空中小姐送来红茶和咖啡,他接过来,道了谢,和嘉茹目光相遇,又一阵忍不住的好笑。
「你喝什么?」
「我喝红茶好了。」
敬桐看着杯子里的咖啡。「自从认识你家咖啡以后,我喝咖啡都有点喝不下口,好像它忽然有了生命,喝了有罪似的。」
嘉茹轻啜一口茶。「没想到你如此感性。」
「哦,我还有很多优点,你慢慢会发现的。」
她专注于用双手端住茶杯和杯碟。她已经发现的部分,已足令她倾心了。她仍无法确知她这样是对是错。她知道他关心她,关心祖安,并不以她的遭遇、祖安的出身,而对他们另眼相看。可是曾几何时,关心已经不够了。但她能要得太多吗?他分明和她在许多方面都不同。
「在想什么?」
她的一只手不知几时又到了他掌中。嘉茹慢慢放下杯子。
「我不晓得该如何谢你。」
敬桐皱一下眉。「这么说不是太见外了吗?」
「敬桐,我想……」
「妳想得太多了。嗯,祖安丰富的想象力,大概是你教的了。」
再一次,她意会了他言之所指。
她微笑。「对祖安来说,云从来不是云,它们是他想象天空里的各种东西。」
他指着它们,大叫:「看哪,一条大鸟。啊,那边,那边有树叶,好大的一只树叶。鱼吶,有一张鱼。一个积木在鱼上面。」
祖安形容东西用的单位皆自成一格。敬桐三十几岁了,却经由一个智能不足的男孩,发现了天空可以是一幅艺术作品,也是许多小生命的集合处。
「你知道你每次说着祖安时,你的神情有多美吗?」他柔声低语。
她双颊飞红。「祖安的一切都很美,我常想,他是真、善、美的表征。」
「妳也是,嘉茹。没有你全心全意的爱和呵护,他的真善美很有可能只是个可怜的残缺。」
「你说得太好了。」她轻声道,按抑住她的感动和些许感怀。「祖安小时候,我不像现在可以把工作接了带回家做,必须带着他和我一起出去。绝大多数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或者悲悯、可怜他。有些人当他是有传染病的怪物,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孩子带远离他,甚至还有人对他提出些残忍的问题。」
他握紧她的手。「祖安懂吗?」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多半不大懂吧,他很天真。所以无知有时候真的是一种福气。」
但是她却承受了那些鄙视的目光。他懂。
「如果到了那,你决定和你父亲见面,你会带祖安去见他吗?」
他掌中她的手立刻变僵硬。
「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
「祖安也是你恨你父亲的原因之一,是吗?」
她转开忽地闪着泪光的眼睛。「我是恨过他。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很恨他。」她轻而低的声音里,只有喟叹,没有恨。「「那时候我身负巨债,祖安又小,我走投无路,想到是他的狠心和无情造成这一切……当时,我真的是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