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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理的传说(下) page 10 作者:田终

  这次,是在黄河边上的一处旅店外。木头搭成旅人的歇脚处,许多闲人在这道人长短。

  “听说是邻村程家小姐坚持要和张少爷结亲,张家不肯。”

  壮汉斜靠着墙脚闲扯。

  “又来啦?”

  众人心有所悟地一致摇头,只有一旁靠着背包的脚夫不解。

  “为什么说又?”脚夫问。

  “啊哈!就说您是外地人不知道。”壮汉来劲了,“这张宙张少爷啊!可是本地出名的花花公子,家里有钱人长得又俊俏,勾搭的姑娘没几百个也有几十。他老兄又别扭,勾搭上却一个也不娶,说看不上……”

  “够了!”

  这回出来制止众人的是个青年,高高瘦瘦,黝黑的脸上有棱有角,一身伙计装扮缝了又补,看也知道是个穷哈哈的店伙计。

  “谁再说宙弟闲话,下次茶里就加辣椒。”青年冷冷地说。

  “唉呦!”壮汉笑道,“单诚小哥您就别认真啦!大家聊天而已……”

  “唉!您可别介意。”有人忙着对外地人解释,“我们这位小哥就是听不得人说张公子闲话,一起玩大的朋友嘛!”

  “该不是看不得大姑娘全迷上朋友吧?”

  “是了!小哥一直没讨老婆哪!”

  众人轰笑声几乎掀翻了小小茶棚。气归气,拿人薪水的单诚无法真的赶客人出门,只得把抹布往肩上一甩,大踏步回到店内。

  “你不用生气啦!反正我早就听惯了。”

  柜台后面俊美少年斜倚木墙靠着,锦衣华服,一脸骗人不偿命的微笑。这人看来七分像男的,另外三分倒神似美貌妇人,正是众人口中的张宙。

  “你听得惯,我听不惯。”单诚生气地把抹布丢到柜台上。

  “别为我生气了。”张宙歪着头说,“我娘去世之后,现在全村也只有你会为这种闲话生气啰!”

  “我就是脸皮薄,听不惯人数落你不是。”单诚抓出茶壶,给俩人各倒一杯,“那些人,要借钱造桥铺路知道找你鞠躬哈腰,背后说冷话嘴也不闲着。”

  “没差啦!反正我又不是为了要他们闭嘴才出钱的,我老爹赚那么多又花不完。”张宙一口喝干茶,伸着手要第二杯,“茶。”

  “你也自己检点些,少留给人家说闲话不好吗?”单诚顺手又把两杯倒满。

  “会啦会啦……”张宙啜着茶苦笑,“我爹这次气坏了,他说下次再有人提亲,老姑婆他也许。我打赌他这回是认真的。”

  “亏他忍得到现在。”单诚笑。

  “倒是你不会在意吧?大家都说你快二十了还讨不到老婆……”张宙扬眉,挺认真地把话题撇开。

  “那样吗?”单诚苦笑,摇摇头,“反正我也习惯了大家笑我穷光蛋。”

  “可是诚哥你不是存了笔钱吗?”张宙把下巴放在手上,“要不要我借你点?赶快把博颊娶回家吧?”

  “不要你管,小鬼头。博颊喜欢谁还不知道哪!”嘴里这样说厅,单诚老实的脸上却泛出一点血色。

  “唉呦!咱们三人一起长大的,怎么看不出来?我又不是你……”

  “少来。那些疯言疯语留着跟别人说去。”单诚笑起来,伸手揉揉张宙的头,“倒是你啊!宙小子,快找人定下来吧!”

  张宙挤眉弄眼地怪笑着,单诚早习惯了这朋友的轻浮调调,跟着做起鬼脸来。后来门外蹦进个如花少女,才打断了两人的嬉闹,那正是两人一起从小玩到大的女友王博颊。

  “诚哥、宙小子,谈什么呢?”少女随意把手上满篮子蛋搁在脚边,大方往柜台旁一靠。“外面生意也不顾啦?”

  “博颊你来的好!”张宙这下乐了,“刚我才在跟诚哥讲……”

  “闭嘴啊你!”单诚半真半假地凶他。

  “好好……”张宙口上答应,却闪到柜台下唱起怪歌,“王家有女初长成、长成、长成诚成诚……”

  “你够了!”单诚忍无可忍回头骂,再转头努力温柔地对博烦说,“你别管他。”

  结果不说还好,他这来回一变脸,逗得少女笑到直不起腰。

  “博、博颊……”

  台下张宙也狂笑得满地打滚,可怜老实的单诚拿这两人没办法,只能站着发窘。还好掌柜的听到骚动从内室出来,这才解救了他。掌柜的催伙计接过博颊带来的蛋便打发她走,张宙也不好在这继续妨碍人家做生意,只好跟着离开。不大的店,一下就安静起来。

  “小单啊!我看你是老实人,少跟那种人混在一起。”掌柜胖胖的中年身子坐在凳上,木头发出痛苦的吱呀声,“王姑娘也就算了,那张少爷大家都知道他什么货,混久了迟早你惹事上身。”

  “可是福伯,你知道宙小子他不是坏人,爱玩了点嘛……”

  旅店里单诚努力帮两位好友辩解着。而那边路上,张宙和王博颊一点都不知道好友为他们发出的义气之言,还在有说有笑地同路回家。

  “你们刚才到底在讲什么啊?不敢让我知道?”少女笑问。

  “喔!那个啊!”张宙故作神秘地往四周一看,“趁他还没追来,耳朵靠来我讲你听。”

  博颊照做了,结果张宙耳语换来她娇嗔的一粉拳。

  “诚哥不会要我的。”打完博颊抿嘴一笑,“我也这把年纪了……”

  “那,干脆嫁给我吧?”张宙笑,“反正我也没人要,绝对不会嫌你老的。”

  “此话当真?”

  少女的眼神整个亮起来,张宙这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难道博颊老大还不嫁人,为的不是单诚是他?

  “其实……其实……”博颊低着头,脂粉不施的脸颊通红起来,“我一直心里只有你,可是你老爱开玩笑、又和其他女人勾三搭四的,我才不敢当真……”

  “我……”张宙心里暗暗叫苦,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只要你不嫌弃,给你做牛做马我都甘愿。”博颊扭着衣摆,无限娇羞地说,“我也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只要给你烧衣洗饭带孩子……”

  “烧衣服?”张宙忍不住挑起眉毛。

  “唉呀,你看我说话都颠三倒四了。”少女粉拳又一下往青悔竹马肩上捶去,“你就别笑我了!讨厌啦!”

  “好好,我不笑。”

  安抚着闹起别扭的博颊,张宙笑了起来,或许这样也不糟。

  要是这个女孩的话,或许他可以如众人所愿定下来?反正大男人三妻四妾也无妨,以后要玩不是照玩吗?

  可是,那单诚怎么办?想到这里张宙的笑容又僵住了。

  “宙小子,怎么啦?”

  “没、没什么……”

  “好啦!我们别在这拉拉扯扯,给人看了笑话。”博颊脸色微微一正,又红起来,“我回去叫爹明个儿早上就去你家提亲,有了名份,随你说什么轻薄话都好了。”

  博颊就这样蹦蹦跳跳跑回家去了,空留张宙在大街上发愣。他怎么会捅了这么大个娄子?这下可怎么好?

  隔天一早,王老爹果真带着媒婆上门提亲了。虽说家境贫富有点差距,可是王家也不太穷,俩人感情好又是全村皆知,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这回张宙的父亲似乎是拿定了主意要履行诺言,虽然暂且请王家的人先回,回头却不给儿子拒绝的余地,说是要没有好理由,这门亲事就这样订下。

  这一来一往可苦坏野惯了的张宙,这天都看到太阳往西空歪了,才见他慢慢走往单诚当差的旅店里。

  “呦!宙小子!今个儿起得晚啊!”

  跑堂练出来的大嗓门店门三条街口外就听得到。不过今天情形特别,以往听到这唤声三步内就会跳进店里的浮夸身影没有蹦进来,反而慢吞吞地踱着。

  “饿坏啦?没力气啦?”单诚急忙往后堂张罗食物去,“先坐一下,吃点小菜。我弄碗汤面给你。”

  “诚哥,你别忙了。”面对一如往常热情招呼的单诚,张宙向来伶牙俐齿的嘴竟然语塞。“我……我有话跟你讲……”

  “宙小子,怎么啦?”张诚担心地弯下身看看好友,“又惹上麻烦啦?这次是谁家姑娘?”

  “诚哥,我……”

  话只能讲到这里就断住了。张宙说不出口,问不出口,他不知该如何讲这件蠢事。先别说他爹的决定好了,要今天情敌不是单诚,搞不好他会很开心这门祸从口出的亲事也不一定?可是他现在想不到那边,他现在只想着单诚知道这件事之后会不会跟他绝交、会不会从此痛恨他。

  “别担心,宙小子,天塌下来有诚哥给你撑着,别怕!”单诚一把搂住矮他半个头的身影。“跟诚哥说,这次是什么事?”

  “今天早上,博颊的爹来我家提亲……”张宙咬咬牙,一不小心咬到舌头,“我想,这事得先跟你商量一下……”

  单诚两道粗眉缠了起来,铜铃大眼被遮去半个。除此之外,坚毅的鼻嘴倒是没出现什么大表情。

  “很好啊!我早说你该找个人定下来了。”单诚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原来博颊喜欢你啊……”

  单诚停下来,放开张宙,撇开脸干干吞了口口水,张宙只能瞪着眼等他回气。

  “她是个好女孩,你可别辜负人家。”良久,单诚才吐出这一句。

  “可你不是……”

  “别你啊,我的了。”单诚不自在地用肩上抹布揩手,“博颊也有点年纪了。嫁给你,总比嫁给个不认识的穷小子好多了。”

  “诚哥,可是我们都知道你喜欢博颊啊!”

  “今天人家是向你张家提亲,又不是我这穷小子。”单诚笑笑,“你不用顾虑我,朋友妻不可戏,我知分寸的。博颊跟你最好,我诚心祝你们幸福。”

  不知为什么,单诚一字一句像敲钉一样锤进张宙的心坎儿里。连听的人都不懂为何,就那句祝福话让花花公子心碎了、牙咬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这样了。咱们兄弟一场,大喜时记得请我一杯水酒啊!”

  单诚豪爽地拍拍好友肩膀,“那我先忙去了,你自己随便坐坐。  ”

  张宙没有坐,一转身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他知道再待下去会看到兄弟不甘心的落泪,他更知道,再不快走又会让单诚笑他爱哭鬼。

  于是张家张灯结彩,迎进了张宙青梅竹马的玩伴王氏博颊。大喜厅上宾客云集,鼓乐动人,可是张宙一个人也瞧不进、一个音也听不到。少年盲目地应和着各式吉祥语,拜堂时、揭开盖头时,他连新娘的脸都看不见。他的脑海中只有“博颊是个好女孩,你要好好对人家”,和单诚那张诚恳落寞的脸。

  婚后,张宙并没有如众人所愿的自此安分守己待在家中帮忙生意。他还是终日花天酒地四处玩耍,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没几年,张老爷过世,世上唯一管得住他的人也没了。

  时间飞逝,风流少年长成倜傥青年,但其性不改。父亲死后张宙依旧终日吃喝玩乐不顾家业,跟群酒肉朋友混在一起,出手又阔绰,很快偌大的家产就这样给他玩掉了大半。好友单诚看不过去,说了几次。最后俩人大吵一架,自此不相往来。张宙就像老一辈口中的“三脚猫”,停不住,这里玩腻了玩另一处,东走西跑一刻不得闲。又拿出外做买卖为借口,一去往往数月逾载不回家。

  转眼间六年过去,渐渐小村里关于他的闲话也少了。某年年底,长年在外乱跑的张宙又回到家中。但这次他不再如以往那般浑噩度过新年,一夜他在房里点起灯,温了两壶老酒、用火盆暖好房间,说是有话跟妻子说。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靠在桌边,张宙悠悠地开口,“梦中,我又陷入非常麻烦的困境中。两军交战的战场附近,我穿着戏服在斗室里,诚哥跟我在一起,帘幕外面是看到我就会揭穿我面目的贼军队长。而我不能不出去,不出去刀和矛会穿过薄薄的帘幕刺穿我和我身后的诚哥。我只能期望戏服让敌人认不出我,低着头走出斗室。那个队长要我抬起脸,正要认出我的时候,诚哥一如往常从背后搂住我说了不知什么,突然那队长就相信了我们只是普通的戏子。”

  张宙叹息。少妇皱眉看着丈夫,不理解他想要表达什么。

  “我知道,虽然自以为绝交了,在最困难的时候我还是只想到他。我总是无法保护自己,自以为很行,却总是把自己陷入自己搞出的困境中。每次这种情况下,都是他来救我。”张宙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出六年来一直不敢脱口的话,“很抱歉,我不是一个可以背负任何人一生、给人幸福的好男人。一直不敢对你说,虽然我不讨厌你,可是我是为了负责、为了那句要你嫁我的玩笑而娶你的。我一直以为你会嫁给诚哥,是订婚前他那句‘祝你们幸福’刺激了我,我才真的赌气下聘。出门这么久我才发觉,一直以来,我心里最重视的是诚哥。”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才跟我说这些?”两行清泪淌下博颊的面庞,“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不想骗你,你是世界上对我最重要的女人。”张宙完美的眉头紧紧打成一个死结。“就算只为一个承诺,你也是我名义上的妻子,我没办法再继续对你说谎。更何况我不讨厌你……就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喜欢你的。我当初答应是为了怕你伤心,可是再继续下去只是更让你难过而已。”

  “那没有关系,隔壁王大婶说夫妻间感情是慢慢培养的。十年二十年我都可以等,只要你好好管理家业、别再花天酒地,当个好丈夫,我不在乎你心里是谁,是个男人也无妨,人人都有兄弟朋友……”博颊抹着眼泪,强挤出一丝笑容。

  “不、你不懂。”张宙痛苦地抱住头跪在床边,“我做不到,虽然我已经尽力,可是我知道我无法成为你的好丈夫。我无法抱你,因为抱着你的时候我只会想到他。那样对你太残忍。”

  “真的没关系……”

  “重要的是,只要一天不脱离这种让我想砍自己的心情,我就会继续堕落下去。这样只会拖垮你,葬送你一生在我这个败家子手里。”

  “算我求你,”张宙抓住妻子的手,“求求你,嫁给诚哥,他喜欢你好多年了。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已经做错太多事了,这是我唯一能弥补、唯一能替你们做的事。”

  博颊用手绢掩着脸,早已泣不成声。心知妻子应允的张宙松了口气,握紧了那双因家务操劳而粗糙的手。

  “再求你一件事……”他说,“我会对外说我快破产了只好卖老婆,保存你的名节,只求你……”

  而年轻苦命的少妇,只能含泪许了这句话,“只求你,别把我说的事情告诉他……”张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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