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外漏入的灯光,以及偶尔传来的汽车喇叭声让她能确定这世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她过去从来不曾如此恐惧过,即使是那些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流言她也没有过,因为她一直坚信流言一定会澄清,所有人都会相信自己的清白,但是直到现在,她却没有见过哪怕一点点的曙光。她挣扎着,为此而不懈努力,但温乐源却让她看见了那些她从来不曾看见的、如果不遇见他的话或许一辈子也看不见的东西。当她看见玻璃上密密麻麻互相纠结的蜚语蛇的时候,她才不得不相信一个早就已经摆在她面前的事实——她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她摸着黑下床,想倒点水喝。但她赤裸的脚在地板上滑了几次,都没有在平时习惯的地方找到她的拖鞋。而且以往她必须稍微用力将膝盖往下伸才能让脚够到地板,但今天她的脚都已经碰地了,膝盖却在床的上方悬空着。是床变低了吗?还是地板变高了?
正当她茫然地想着这个问题,并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被自己遗漏的时候,有东西滑溜溜地“嗖——”一声擦过她的脚心消失了。她的脚落到地面上,木底的拖鞋被踩得发出啪嗒一声。
她呆滞了很长时间,想尖叫,但是声音就像梦中一样被挤在嗓子眼中,怎么也叫不出来。
她抖抖瑟瑟地收回了脚,把身体蜷缩在被子里,身上的睡衣不知在何时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但是她没有感觉,现在她只能感觉到双脚的冰冷,就好像刚才的滑腻物体依然贴着她的脚心一样。
手无意识地伸向床头柜,似乎想拧亮灯光,却在碰到开关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她不能确定她打开灯后是不是会看到什么东西,所以在那之前,用黑暗欺骗自己也是个不错的方法。
她就这么呆坐了一夜,也许中间有睡过,但是她已经不知道了,她觉得自己一直看着黑暗中看不见却切实地存在于那里的东西,脑子里一片空白。
***
早上,她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灰暗得吓人的脸,以及右肩上一只小蜚语蛇。也许是因为刚出生,所以它长得有点细小,似乎是发育不良的样子。但是这丝毫不妨碍它扭动着软得恶心的身躯张嘴乱叫的丑恶。
她摸摸肩膀——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她的潜意识始终认为自己还是碰不到它的——然而她错了。她的手指接触到了冰冷粘滑的某种东西,甚至感觉到了那东西上面覆盖的鳞片的硬度……
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双拳猛地砸向玻璃,玻璃哗啦一声碎裂了。
一个和人差不多大小,覆盖着绿色鳞片的软体动物在她的身后缓缓爬过,消失在浴室门外。
***
“你确定不是你在做梦吗?”
温乐源端着一碗稀饭扭头看着任烟雨,他已经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有好几分钟了。一只小猫从他背上爬到了桌子上,伸着鼻子去闻他放在菜盘子上的馒头。
“绝对……绝对不是!”任烟雨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色晦暗无光。她站在阴老太太的房间门口,双手神经质地抓紧自己的提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颤抖不那么严重,“我真的碰到了!它是……很凉,很滑……好像没有骨头……”
温乐源的嘴张得很大,恐怕他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的嘴居然能张这么大——把那只闻他馒头的小猫整个放进去也绰绰有余。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反复地说了好几遍,稀饭倾斜了点,洒到了他的裤子上他都浑然不觉。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任烟雨尖叫,“是不是脱离人身的蜚语蛇!?一定是对不对?它想干什么!?你不是说它只杀它的宿主吗!?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身上那条完全杀死?!”
她的尖叫惊扰了小猫,它一脚踏进了盘子里,又带着一爪子的菜汤跳下桌子,和另外两只小猫会合。温乐源没有发现这边发生的情况,阴老太太好像也有点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小猫闯的祸事。
“按理说……”温乐源缓缓把碗放下,现在才感觉到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的胳膊有点酸,“不该发生这种事才对……”
“到底怎么回事!!”
温乐源起身,把一直僵硬地站在那里的任烟雨拉到自己的位置上,用力按她的肩膀让她坐。她缓缓坐下,但手指仍然僵硬地抓着提包。
“我让你去找女王,除了去掉我自己身上的雌种之外,另一个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怕发生这种事。”温乐源点起一支烟,阴老太太沉着脸用手指敲桌子,他自觉地站到了窗户边,“所以我让你去看看是不是有谁的蜚语蛇长得很奇怪,这是分辨普通蜚语蛇和女王的办法。你真的没有发现谁的很奇怪吗?”
任烟雨摇头。
“没有看见谁的蜚语蛇有好几个头?长着别的颜色?或者形状看起来不太一样?”
任烟雨还是摇头。
温乐源挠挠胡子,一脸困惑:“那就奇怪了,既然发生这种事,那你就肯定在这几天见过女王,而且和女王的宿主接触过。你再好好想想?”
任烟雨想起了经理肩膀上空空的一片,心里一沉。
“一定是很怪异的蜚语蛇吗?如果没有呢?”
“那就说明没感染呀!”温乐源瞪着眼睛说。
任烟雨闭上了眼睛。这几天里她一直忍着恶心观察公司里的所有人,连高层的人士都没有放过,可是真的没见到奇怪的蛇体!现在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全公司上下,除了经理之外竟没有一个人未受感染!被如此庞大的蜚语蛇群包围在中间的感觉让她觉得很绝望,再加上昨晚的事……
她无法把这事给未婚夫说,甚至也不能告诉家里人,因为没人会信。如果不是还有温乐源让她感觉到一丁点希望,她可能已经活不下去了。
“那我怎么办……”她喃喃地自语。
温乐源在窗台的烟灰缸里把烟头按灭了:“没关系,你不用着急,你既然雇了我,我就一定帮你把事办到底。你今天上班吗?”
“我已经迟到一个多小时,而且最近上班也不怎么正常……”
温乐源走过去抓起她的胳膊,把她往卫生间里推:“那就去洗洗脸,等一会儿我送你去公司。我就不信连我都找不到它!
***
稍微梳洗了一下的任烟雨看起来好多了,温乐源又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任烟雨有点尴尬,但这个看起来很粗鲁的男人却有一双温柔宽厚的手,他手心的热度让现在已经六神无主的她感到很安心,所以她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于是便不再反抗。
他们刚一出巷口,就看见王先生和女妖精那对老夫妻在他们的汽车旁卿卿我我,王先生的模样再年轻也看得出来他已年近五十,而女妖精虽然年纪更大却长着一张娃娃脸,这对男女的组合让所有路人都对他们侧目而视,各自揣测着一些连当事人自己都编不出来的故事。
任烟雨一看到女妖精就想起她漂浮在地上的脚,虽然现在天上太阳高挂,虽然今天女妖精脚踏实地还穿着高跟皮鞋,但她还是有些心惊胆战。
温乐源没有察觉她的退缩,相反,王先生的存在让他想起这世界上还有“搭顺风车”这种事,立刻喜不自禁,拉着她就跑了过去。
王先生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虽然任烟雨的公司和他今天要去的地方不在同一个方向,不过他的事不急,倒是温乐源身后的女孩青白的脸色让他不太放心。
王先生坐在了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其他三个人坐上了后座。不过由于任烟雨坚决不愿意和女妖精坐在一起,温乐源只好被迫坐在女妖精和任烟雨之间。
“这丫头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汽车开上了川流不息的主干道,王先生转身问道。
“遇到一点麻烦……”温乐源含含糊糊地说。王先生又不给他钱,蜚语蛇这么麻烦的东西他才懒得跟他解释。
“什么麻烦?”女妖精很好奇地问。
“你不会用眼睛看!”温乐源愤怒地说。王先生是怎么看上这个没什么道行的傻妖精的啊!
“我看不见呀!”女妖精理直气壮地说。
“你怎么会看不见!”再没道行也是妖精,不会无能到这个地步吧?
“我是看不见呀!”温乐源的态度让女妖精觉得自尊心被伤害了,“从刚才我就没看见你旁边有人!要不是她说话我还以为你拉着空气过来呢!”
温乐源的心里凉了一下。任烟雨浑身颤抖。司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诡异的对话,手里的方向盘照样握得四平八稳。
“你是真的……看不见?”温乐源再次确认。
女妖精用力点头。
“那你那天看见了吧?就是你见义勇为的那天?”
女妖精的脸稍微红了一下:“呃……嗯……那天实在是不好意思……”
“我问你是不是看到了!”
温乐源的暴喝吓了女妖精一跳,她很生气地大喊:“是呀!我看到了!你和一个没脖子的女孩在那里拉拉扯扯!还想把她拉进去强……”
王先生瞪她一眼,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没……脖子?”任烟雨颤抖地问。
温乐源环住她的背用力按了一下,让她不要担心。
“怎么回事?”王先生问。
温乐源看了女妖精一眼,道:“她是天然生成的纯洁的妖精,所以眼睛看不到污秽。看来事情发展得比我想象得还要快,要是不能快点解决的话说不定会出大事。”
“怎么?”
温乐源叹了口气:“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楚……等有时间再跟您解释。对了,等会儿把她送到公司以后,能不能借您夫人用用?”
王先生道:“没问题!”
女妖精一脸不高兴:“你借我干什么?”
“借你眼睛一用……”
“咦?”
***
任烟雨的公司所在的大厦到了,在温乐源的催促下,她犹犹豫豫地下了车。女妖精从另外一个车门下来,茫然地看着周围。
“怎么样?”王先生在车里看看这间公司的门面,在他眼里,除了对他们金壁辉煌的招牌和俗艳的装饰不得不摇头之外,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任烟雨那副惶惶然的模样看起来非常可怜,温乐源发现了这一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转头对王先生道:“这个我可不知道,我是污秽的俗人,所以才请您夫人来不是?”
王先生“嗤”了一声,从车里钻了出来,一只手扶着车盖对女妖精道:“你看见什么没有?”
女妖精困惑地摇了摇头。
“你没看见?”
女妖精又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
女妖精双臂抱胸,眉头皱得很紧:“老公啊,以前我们来过这里对不对?”
王先生道:“是啊。”
“几年前?”
“大概四五年前吧,你不喜欢这里,所以我们两个一起的时候就没再来过。”
“现在和那时候有变化吗?”
“唔……没有吧。”王先生看看四周,这附近是较为繁华的商业区,近几年虽然有了很大的发展,建筑物却没有什么变化,唯一变化的是街上的行人,以前只有小猫两三只,现在却挤得满街车水马龙。即使女妖精喜欢这里他也不会再来的,现在他一看到这么多人就头疼。
“老公……”女妖精的声音有一点发颤,“你知道吗?我什么也看不见……”
温乐源心里一沉。
王先生迅速从汽车前方转到她身边,抓住她颤抖的手:“怎么了?怎么了?你没事吧?”
女妖精的声音仍然微颤着,眼睛盯着任烟雨上班的大厦,瞳仁中却没有焦距:“我记得……我记得……咱们眼前这里应该有一个很高的大厦对不对?那时候看得好清晰啊!现在没了!那里是空地!”
温乐源的心真真正正地沉到了冰窖里。
她虽然是天然的纯洁妖精,但已经和人类的男人结婚,而且生过一个带有人类血统的孩子。而蜚语蛇是污秽的东西,但还没有污秽到不可原谅的地步,所以她的视觉只被限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就像她说看到任烟雨“没有脖子”,其实是盘在任烟雨肩上的蜚语蛇挡住了她的视线,即使是最严重的情况,也不过是像今天这样,眼睛完全无视于她的存在而已。
可是现在,连整栋大厦都被她“无视”了,就算是“母体”——就算是“女王”——有可能做到这一点吗?如果真是蜚语蛇“女王”话,那么这个“女王”要达到多么巨大的程度才行?
“我知道蜚语蛇……但是这么大的……”女妖精自说自话地钻进了车里,顺手把她老公也拉了进去,“聪明的话就不要招惹它,再见。”
砰地关上车门,汽车绝尘而去。
还没反应过来的温乐源呆愣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跳着脚大骂那两个人临阵脱逃。
任烟雨在他的身后,捂着嘴慢慢蹲了下来。她不关心刚才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妖精”,也不关心她看为何会看不见大厦,她只知道自己正被恐怖的东西拉进去,可所有的人却都在有意无意地暗示她“你逃不掉的”。她没有做错过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好像一切都在冲着她来似的?
温乐源转身,看到这个已经近乎崩溃的女人,叹了一口气,过去把已经瘫软的她给拉了起来。
“所以说,有时候知道太多也不是好事。如果当时乐沣没跟你说这么多就好了。”
“你们不告诉我……你们不告诉我……蜚语蛇就不长大了吗?我就不会被杀了吗?”任烟雨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睛红红地问。
温乐源无言。这种事又不是他决定的,而且他有一句话始终犹豫着没有和她说——其实最重要的问题并不是蜚语蛇,而是她本身……如果他早一点遇到她说不定还有办法,可现在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他过去又都是看到蜚语蛇就躲着走,现在忽然让他直面“女王”,这比杀了他还更恐怖些。
“总之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现在你就带我进去。我怀疑女王就在你身边,所以我们首先从你工作的地方找起,然后再慢慢扩大范围……”
***
任烟雨走在前面,温乐源在她的后方,两人以相同的频率缓缓前行。
大堂内的职员客户来来往往,偶尔与他们擦身而过。每当这时,任烟雨的背部就会蓦地僵硬一下,过很长时间才能放松下来。
温乐源在她身后看着她的样子都觉得累,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稍微提高声音对她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又没有镜子,你看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