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蕾飞快地瞟靳文彦一下,又垂下眼去望住红茶。
「虽然是半夜,但,车子还是撞到人了,就在那条我很熟悉的路上——我们回家时一定会经过那条路,车子把一个夜行的路人撞飞出去,我们都吓傻了,大伯急忙下车去察看,我趴在车窗上看到那人还在动,没想到大伯弯腰看了一会儿後,竟然不管那人,慌忙跑回来开车逃走……」
方蕾的声音充满惊惧,话说到这里蓦然中断,呼吸粗重的好像在压抑什么。
好半晌後,她才稍微平静下来。「我还不满十岁,本来是不看报纸的,但那两天我拚命翻报纸,想知道那人究竟怎样了。然後……」
她咽了口唾沫。
「我看到了,报纸上清清楚楚的刊登著,就在那条路上被车撞死了一个人,穿的衣服跟我看见的那人一样,报纸上还说那人拖著长长的血迹想求救,如果撞到他的人及时将他送医,他应该会有救,但大伯却跑了,任由他流血致死,他是台大博士班的学生,还是独生子,可想而知他父母有多伤心、多绝望……」
哽咽一声,她的脑袋更低垂。
「我拿著报纸去找大伯,希望他能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作补偿,没想到大伯却只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放心,警察抓不到我!』,然後继续高高兴兴的准备要带老婆、孩子到加拿大过好日子。而家里其他人则严厉的警告我绝对不可以说出去,不然大伯要坐牢,家里还要赔偿死者家属好多好多钱,太划不来了……」
靳文彦静静地把餐巾递给她,她在嘴里咕哝了一句谢谢,然後用餐巾拭去眼角的泪水。
「我不懂,真的不懂,死了一条人命,为什么大家都能够那样不在意地当作没什么大不了,连拿出钱来赔偿人家都不愿意,又不是拿不出来,他们真的一点都不会感到不安吗?」
她愈说愈大声,愤慨地指责。
「他们不会,我会!忍耐了一个星期之後,我终於忍不下去了,偷偷跑去警察局告诉他们撞死人的是大伯,起初警察还不相信,以为是小孩子恶作剧,我费尽了唇舌才说服他们去查一下……」
说到这里,她唇畔撩起一抹嘲讽的笑。
「结果警察去我家里找大伯问话时,『恰好』大伯不在,警察留话说第二天会再来找人。那天晚上,爸爸就开车送大伯一家人去机场,他们成功的逃到加拿大,而我爸爸却在回程途中出车祸死了,他……他向来就爱开快车,虽然只是擦撞到大卡车,但煞车不及……」
她抬高下巴,咬牙忍住哭出声来的冲动。
「大家齐声指责我,说我出卖家人,说爸爸是我害死的,从那天开始,每个人都当作我不存在,对我视若无睹,因为他们不再视我为家里的一份子,没有半个人认为我做的是对的,也没有半个人同情我的处境,甚至大家还连带责怪我妈妈没把我教好,我才会做出那种无情无义的事……」
注视著靳文彦,她停了片刻,好像在等待他的评断,但他只是目光深黝地凝住她,始终不发一语,於是她继续说下去。
「我妈妈是个软弱的人,由於受不了大家的责备,受不了那种恶劣的气氛,爸爸去世半年後她就再婚了。而我姊姊,由於是第一个孙女,又是早产儿,所以她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几乎等於是他们的小女儿。二伯只生了两个儿子,便领养我妹妹做他女儿。至於我……」
她耸耸肩。「没人要,只好跟妈妈嫁过去做拖油瓶,五个月後,继父趁妈妈去超市不在家时企图强暴我……」
靳文彦双眸猛睁,爆出惊骇的眼神。
「幸好妈妈忘了拿钱包半路折回来,我本来要去警察局告继父意图强暴我,但妈妈劝服我不要去,因为她怀孕了,不想失去现有的依靠,之後她再设法说服二伯让我回方家去住,每个月给我三千元独自一个人生活……」
方蕾泛起苦笑。
「告诉你,那真的很不容易,除了不用缴房租,水电要钱,瓦斯要钱,样样东西都要钱,电视坏了,洗衣机坏了,冰箱坏了,电锅也坏了,我连请人来修理的钱都没有。有时候跟同学去吃个冰,隔天就得饿一餐肚子,或者买两本参考书,我就得去买条土司来啃四、五天,我想去打工补贴生活费,二伯却坚持不可以,我想他是故意要我多吃点苦吧……」
她轻轻叹息。
「其实生活苦一点倒还可以忍受,但是被所有家人视若无睹,必须独自一人生活的感觉真的好寂寞,每当我难过得受不了时,我就会开始怀疑:是不是我做错了?我是不是应该自私一点,不必管事情是对或错,也不必管他人是死或活?」
困惑的眼神悄然回向窗外。
「没有人能够给我正确答案,我只好继续在疑惑中过日子。很不幸的,这种日子也快结束了,明年爷爷、奶奶要带姊姊去日本念书,二伯要移民到美国,四叔要到大陆开工厂,五叔调职到新加坡,大家都要离开台湾了,我没有地方可去,到时候只好再回到妈妈那里……」
视线又转回来望著靳文彦。
「当我打电话向妈妈求证这件事时,妈妈告诉我说二伯确实已和她联络过,而继父在得知这件事之後,已经计画好要把我卖给一个流氓做小老婆,因为继父的钢珠游乐场需要一笔资金弥补亏损,不然就要宣布倒店……」
她又耸肩,眼底是一片嘲弄。
「我估计要逃走并不太容易,就算能顺利逃脱,後果可能更糟糕,八成会被骗、被强暴,最後说不定要出卖自己才能活下去,那倒不如现在就卖掉自己,起码现在还能让我自己做选择;而妈妈也承诺在我找到对象之後,她会瞒著继父向二伯要回我的身份证,并签署结婚同意书,这,就是我急著结婚的原因。」
靳文彦往後靠向椅背,慢条斯理的点燃一根菸,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你母亲打算任由你继父把你卖给人家做小老婆,又愿意瞒著你继父偷偷帮助你?」
「我知道,听起来很矛盾,我想是因为妈妈自己也很矛盾……」方蕾撇一撇嘴。「一方面她也认为是我害死了爸爸,使她失去幸福,所以她无法不怨我;但另一方面,毕竟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只要我有办法帮助自己,她也不是真的那么狠心。」
她垂眸望住自己的手。「自从我开始自己住之後,每个月都会有人从门底下塞进来五百元,我想那应该是妈妈,她可能是因为没办法给我太多而不好意思当面交给我,你瞧,她还是关心我的。」
靳文彦颔首,明白了。「那么,你所谓的麻烦是?」
「继父啊,得不到卖我的钱,他多半会上门去闹!」
靳文彦又点了点头,不以为意,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你跟多少人见过面了?」
方蕾哈了一声。「那可多了,杨太太还告诉我说他们都很中意我,不过我也早和杨太太说好了,我要尽量多看几个,过年前再做选择。」
「他们没有找你出去吃饭吗?」
「有啊,但我拒绝了。」
「为什么?」
「没兴趣。」
靳文彦深深吸一口菸。「那么,如果我想明天请你吃饭呢?」
方蕾非常意外地连眨了好几下眼。「为什么?」
「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为什么每个男人的理由都一样,真是一点创意都没有!」方蕾喃喃咕哝,看了他好一会儿後,摇头。「很抱歉,我拒绝。」
「理由?」
「老实说,如果要找结婚对象的是你本人,我可能会答应,但事实并不是,所以我拒绝。」
「为什么?」
「我不想喜欢上你。」非常直率的回答。
明知是坑,没有人愿意自动跳下去摔死自己。
靳文彦唇角轻勾。「你认为你可能会喜欢上我,如果我们多碰几次面的话?」
双颊微赧,但方蕾仍大方的点头承认。
如果他再追问下去的话,说不定她还会承认已经有点喜欢上他了,没办法,这种第一印象的感觉是不由自主的。
幸好他没有追问。
「是吗?」靳文彦垂落眼帘,恰好掩住笑意,又吸了好几口菸,再问:「如果说我必须替我表哥多了解你一点呢?」
「叫他自己来!」
「换句话说,你不打算再跟我碰面了?」
「没有必要。」
她的语气很坚决,他也不再就这个问题多说。
半个钟头後,靳文彦站在饭店门口看著她带著一股潇洒意味的跨上脚踏车离去,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蓦而转身回到饭店内,唤住一位饭店服务生。
「请问我要到哪里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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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蕾没有再见到靳文彦,因为靳文彦没有要求再见她,她并不意外,她没想到的是,靳文彦一直在暗中偷偷观察她。
他已经悄悄跟了她一个多月,见识过她各种面貌,感受到她各种情绪表现。
譬如,她在同学之间总是那样快活的欢笑,可是一旦和同学分手之後,她的笑容即刻消失,老是捧著一张黯然的脸呆坐在小公园里看小鬼们玩,直到天将暗之後才回家。
又譬如,她偶然在公寓前面碰上熟识的人,她开口叫四叔,那个四叔却当她是隐形人似的自她面前走过去,理也不理她,当时她的表情是愤怒的,是无奈的,也是悲哀的。
还有一回,她去咖啡厅见另一位相亲对象,出来後跨上脚踏车怒气冲冲的自他的轿车旁掠过,恰好让他听见一句「评语」。
「白目、机车、没水准,那种猪头怎么不去关自闭!」
紧接著,後面追出杨太太与一位白白胖胖的「猪头」。
「为什么要跑?我亲她一下表达喜欢她的心情不可以吗?」猪头气急败坏的叫。「我想明天就结婚不可以吗?她开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啊!」
他闭了闭眼,立刻发动引擎离开。免得因冲动而做出後悔莫及的事。
圣诞节前一天,他的车停在她家公寓对面,见一大群人自公寓门口涌出来,男女老少热闹非凡,恰好碰上买面包回来的方蕾。
「爷爷、奶奶,你们要出去啊?」
没有人理会她,连眼角也不屑施舍给她。
「姊,你们要到哪里过圣诞节吗?」
方丽仓促瞟她一眼,低头匆匆走开。
反倒是方珊主动跟她说话。「我们要去香港,真可惜你不能去!」
方蕾默默伫立在公寓前,直到所有人坐上车远去,她才黯然回到公寓里。
连续三天夜晚,包括圣诞夜,公寓里只有三楼一盏昏沉沉的灯光在冷漠的黑暗中呢喃著无奈的叹息。
寂寞的女孩并不知道在公寓对面一辆轿车里,一直有个人在陪伴著她。
方蕾是坚强的,她也一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即使如此,她也无法否认是那件事间接造成她爸爸的死,她也觉得好像真是她害死了爸爸,因此,她无法不感到愧疚,无法不感到不安。
就是这份愧疚、不安在她的坚强个性中造成脆弱的一隅,方家人对她的「惩罚」也等於是持续不断在搅动她心底那一份脆弱,使她倍感寂寞与悲伤。
因为,从来没有人对她说她父亲的死不是她的错,一个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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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期结束这天,方蕾骑车回家途中顺便打电话给杨太太,意外收到一项令人惊讶万分的转达。
「你还记得靳先生吧?他希望你能陪他回云林去见他表哥,可以吗?」
真教人吃惊,都快三个月了,她还以为他表哥早就结婚了说,没想到又突然和她联络,他是办事太谨慎了还是怎样?
然而还有更令人吃惊的情况——当她听见自己的回答时。
「好啊!」
请等一下,她为什么要答应?
还答应得那么爽快!
嗯嗯,她知道了,在见过那么多从头到尾都是瑕疵的劣级品,害她差点眼睛脱窗、脑筋脱臼之後,她期望那个高档货的表哥也是另一个高档货,才会答应去养养眼,安抚一下几乎抓狂的脑袋。
没错,一定是这样!
於是,翌日她抱著满怀期待的心情,兴匆匆的赶到台北火车站和靳文彦会合,不料才刚见到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他,她就开始後悔了。
见鬼,怎会比上回更紧张?
当他很绅士的向她问好时,她心惊胆跳,不,脸红心跳的支吾了半天,终於下定决心要回头是岸,免得沉沦欲海,不,苦海。
她的顾虑果然是正确的,再见他无异是自讨苦吃,明知不会有结果,她可不想自掘坟墓去喜欢上他。
「呃,很抱歉,靳先生,我想我不……」
「火车已经进站了,来,我们最好赶快上去,免得被它跑了!」
「嗄?啊,等等、等等,我要说……」
但她什么也没机会说,转个眼,她发现自己已经在火车上,茫然地望著车窗外,想不透她怎么会上来了?
「靳先生,我想……」
「饿了吗?」
「呃?啊,不,不饿,我是想……」
「渴了?」
「也不会,但……」
「想吃点零食?」
「不,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告诉你……」
「啊,火车开了呢!」
「……」
「你想说什么吗?」
「……蕃茄炒蛋!」
「你想吃蕃茄炒蛋?」
面皮僵硬片刻,方蕾蓦然爆笑出来。「老天,你居然听不懂,拜托,你几岁啊?欧氏宗亲会的人吗?」
所谓欧氏宗亲会,欧吉桑、欧巴桑等级的人是也。
「我姓靳,不姓欧,还有,我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笑容消失,方蕾惊呼。「那你表哥几岁?」
「三十五。」
「三十五?!」方蕾尖叫。「但杨太太说他才二十五呀!」
「二十五?」靳文彦眉间蹙拢。「杨太太还说什么?」
「说他家世清白,身体健康,家里有田地和米厂,是个认真工作的男人,而且他的父母早已去世,和他结婚不必看公婆的脸色。」
双眉拉开挑高,「她这么说?」靳文彦不可思议地问。
方蕾猛点头。「对啊!」
靳文彦沉默片刻。
「我想我最好对你说老实话,我表哥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家里的田地和米厂都早就没了,年轻时跟人家打架而瘸了一条腿,曾经结过两次婚,虽然没有父母,但有一个非常难伺候的姨婆,三个妹妹都离婚回到娘家住,她们也很难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