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月的包没拿,大哥你快拿了送还她。”我说。
大哥看一眼萎缩在墙角的包,没有动。
“大哥。”我叫他。
他走了几步,站在我的床边——一直站着,不说一句话。
“她说的,不是真的吧?”我说,“梨月她,一怒之下说谎了,对吧?”
大哥还是不说话。
往下看,他的右手拇指与食指第二指节相搓-------每当他心情有剧烈挣扎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只是他自己没有发现到。
我的天啊。
“不是真的吧……”我闭上了眼睛,“不可能吧……”
------有一个暗恋许久的人--------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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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意并非只长在我心里而已,只要随便撒下一点种子,它就会四处开花。
可是我们不明白,还是在不断撒播伤害,于是恶意便嫁接在一起,生出了畸形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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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哥强制性的坚持下,我接受了化疗,据那医生说这样一来即使不能根治,也至少可以阻止它继续扩散。
大剂量化疗药物的作用实在是太可怕了,那期间我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头发也大把大把地脱落,而最痛苦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呕吐——天眩地转,没完没了的呕吐。(脑部发生肿瘤时,可以导致颅内压力增加,发生视乳头水肿和喷射状中枢性呕吐。)
为了减轻肿瘤对于脑组织的压迫症状,除了化疗药物外,我每天都要快速静滴甘露醇,而我的血管太细,只要稍一加压就会渗漏,必须重新建立静脉通道。
几周过后我的双手双脚就都布满了针眼,就像吸毒的人一样,光是看而已,就让人恶心。
大哥把我的病情告知了二哥,姐姐,以及远在国外的父母,似是一眨眼而已,除工作忙地分不开身的父亲外家人就都到齐了。
我不愿长留医院,在医生的允准下,我回到了家里,输液之类的事项也有专门的护士每天来为我做,我只要遵从医生的嘱咐定期去医院复查就好了。
一切似乎都很遂顺,全家人都回来了,我的病情也好象控制住了,我没有什么好再不满的了……
但是,大哥呢?梨月呢?
他们两个人,到哪里去了?
“你大哥和梨月又在忙他们那破公司的事呢呀,”母亲劈里啪啦地说着,对于大哥不沾家这事极为不满,“只不过是个小主管而已,公司又不是他的,整天拼死累活的又能有他什么好处!梨月也真是的,就知道和他一块儿拼命,每次我一提结婚的事情就推三阻四,说什么事业第一,家庭第二,那好呀!大家都去搞现代化建设去吧!都不要结婚,都不要小孩,让我们这些老头老婆等孙子等死吧……”
每到这时候,我那个整天戴着厚厚镜片满脑子只有生物工程的二哥就会灰溜溜地跑掉,姐姐则坐在一边精心地修饰着自己的甲——她是个手模特——对母亲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这就是尘封已久的家的感觉,温暖,和谐,也有时不时的鸡毛蒜皮来点缀的生活。
可是这样的生活不对,总觉得有问题。
——我所爱的人不再靠近我了。
是这个原因吗?
你们知道总是在身边的,你必不可少的东西不见了,是什么感觉吗?
——空虚感。
好像要掉进深渊一般的空虚感。
我终于掉下去了。
我想。
那天梨月跑走之后我多次向她提出要见个面,但她一直都用各种理由对我避而不见。
后来,在医生的建议下,我同意做那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手术后,她才同意与我见上一次。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家里人除了我之外全都出去了,门铃叮当叮当响起来的时候,我慢慢地走出去,为她开门。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脸上带着她常有的,温柔的笑意,冷淡地看我。
“我想我没有必要再进去了,”柔和的嗓音,冰冷的语气,炎热的天,隐隐有一丝寒气,“我不会为那天的行为解释什么----也没有必要,咱们之间无话可说,我就是来说这些的,再见。”
她抬脚欲走,我唤住她。
“梨月!我还没有说话呢。”
“我不想听。”
“梨月!”
“你很烦啊!”
“你爱大哥的话,就必须听!”我说。
她猛地顿住身形,恶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你……这是在炫耀!?”
“炫耀?”我微笑了,“该炫耀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看得出来,她对这句话,嗤之以鼻。
“我快死了。”我说。
她的肩忽然抖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还剩多少时间,可是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我又说。
“你想说什么?”她说。
“你拥有生命,”我说,“你有一个健康的体魄,强壮的生命,你拥有你该有的一切——可是我——你看我,我还剩下什么?我能拿什么来与你相比?他还要活下去的,能陪伴他一生的人是谁,能随他一起到最后的人是谁,还需要说吗?梨月?”
“他不会要我的。”梨月拢一下长发,说。
“他会。”我说。
“他不会,”她说着笑了,笑容很凄凉,“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曾经伤害你的人,他没来杀我我已经是很幸运了,哪里还敢想那些。”
“他会要你的。”我肯定地说,“绝对会的。”
她看着我的脸,看了很久,低下了头:“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我说。
她苦笑:“为什么你到了现在还要说这种话,你喜欢的明明是……”
“我‘喜欢’你,”我说,“‘喜欢’!”
她笑了。
她返身向自己家走去,到了家门口,忽然回头望我。
“其实我早已知道你的病情——比所其他有人都早,包括你拒绝治疗的事。”她说。
“是吗?”我淡笑。
“可是我没有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那是因为我……”
“梨月!”我打断她,说,“梨月,我喜欢你,别忘了。”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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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侯,恶意也可能结出甜美的果实哦。
只是,如果你不能抵抗它的毒性的话,那第一个果实,就是你所尝到的最后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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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从我出院那天起,大哥就一直在出差——或者说,落荒而逃。
他避着我,没有关系,时间到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那时间……自然就是我决定动手术的时候了。
在知道我决定动手术的第二天,他就抛下所有工作跑回来了。
“我以为你会逃到地老天荒去,”我坐在客厅里,对刚刚赶回家的大哥说。
“百分之多少?”他扔掉手中小小的行李,猛扑到我面前,“手术的成功率是百分之多少?”
“能活着下来的机率百分之五十。但不能根治,只能暂时减轻症状。”
“那为什么还要手术!”
“为了不要死。”我说。
看着他眼中盛满了暴怒与忧虑,幸福的感觉悄悄地涌上心头。
伸出双臂,环住他宽广厚实的背,我对他送上了自己的唇。
我们就那样大刺刺地在客厅之中拥抱,接吻,用尽一生的气力,互相索求。
——最后了吗?
是的。
我活过。
我真真实实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但当我死了,我的身体化做清烟与灰烬的时候,关于我的一切都将被尘封在你们的记忆深处——随着时间慢慢消亡。
爱永恒这种东西纯粹是骗人的。
爱你一万年的诺言如果不是谎言,那就是遗言。
我留下遗言,但你们还是会忘记我,所以我要留下你们一生都抹不去的伤痕——爱也许长久,但伤害永恒。
我将变成你们心里那条最深,最重的伤口,你们将永远也忘不了我!
朦胧中有杯盘碎裂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眼角的余光一闪,看见了母亲。
不知多久之后我才与大哥分开,我们一起默默地看着母亲,母亲也默默地看着我们。
过了一会儿,母亲弯下身,开始拾捡地上的碎片。
“不要总是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收拾好一地狼籍,母亲淡然说。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
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姜是老的辣,对不对?
——HELLO!YANG!WHAT ARE YOU DOING?
——我在做最后的准备。
我说。
——什么准备?
——万全的准备。
——你在说什么?
——总之,我以后不能再和你聊天了。
等了许久,对方没有再说话。
——喂?
——那么,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
——再见。
——再见。
————再也不能相见————
手术的时间定在十月——丰收的季节,也是一年即将死亡的时候。
手术同意书是大哥签的——本应是母亲签的,但当她看到手术同意书上的条款——麻醉时可能出现何种意外,手术中可能出现何种意外,手术后可能……——之后便晕过去了,再醒来时哭得手都是抖的,无法握笔。
即将手术的那天早上,梨月来了,我当着全家人的面让他们把互相交还的戒指拿出来为他们戴上,然后将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
“如果我死了,你们会记得我吗?”我问。
所有的人都哭了,都要我不要胡说,手术一定能成功的。
他们之中,梨月哭得最为伤心。
一切的目的都达成了,我将在你们心中活下去——永远。
手术的时间到了,我躺平在推车上被推进了手术室,我最后看了一眼我想看的人,想记住他最后的表情,但视线很快就模糊了,热热的液体划过脸颊,被枕头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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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枯死了,可树身上却会有磨菇长出来,同样性质的东西,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隐密地长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悄悄撒播恶意的孢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