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吧,你真是个爱生气的人呢!」
「我从来不生气!」
「而且你一生气就喜欢大吼大叫。」
「我从来不会大吼大叫!」
「而且一大吼大叫之后就会不承认你在大吼大叫。」
「我从来不会不承认……」章柏言戛然中断,抹了一下脸。「算了。」
「你大吼大叫。」一个快乐的小鬼头挤过来凑热闹。
「……」他深呼吸两下,重振旗鼓,「我只是想告诉妳,以后我很乐意在六点的时候加入你们的晚餐时间。」
「哦?你不是习惯八点钟吃饭吗?」
那是在自己一个人吃了一个星期的回锅晚餐之前。她喜欢煮中式的菜,那些炒青菜再放回微波炉重热之后就变成菜糊了──当然,如果她肯帮他热,情况或许不会这么惨,但是她煮完晚餐后就不再进厨房了,他只好用那少得可怜的厨房知识来荼毒自己。
另外,当你只有一个人吃饭时,坚持坐在一张十七人坐的长餐桌用餐,实在是很愚蠢的事。不过他不会向她承认这些。
「我想,大家吃饭的时间集中在一起,妳也比较好清理厨房。」章柏言纡尊降贵地说。
「没关系,我没有差别的。」她耸了耸肩无所谓。
「我说我也要六点吃饭,我们就六点吃饭!」他咬牙道。
「你又要大吼大叫了吗?」她好奇地问。
他闭上眼,再深呼吸一下。「我从来不、大、吼、大、叫!」
赵紫绶低下头和儿子互换一个视线,两人同时跟对方点点头,了然的神情彷佛在说「看,他明明就想大吼大叫」。
「可恶。」章柏言低咒一声,大踏步迈回宅子去。
现在他想起来,到了美国之后他宁可将她放在波士顿也不一起带到纽约去的原因。
什么老头子生病、感情不佳,那些统统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赵紫绶总是有办法让他莫名其妙地暴走,而她甚至不必故意刺激他!
「柏特,我们待会儿要叫车进城去,你若缺什么东西,写一份清单,我会一起买回来。」赵紫绶已经很习惯他的怒气,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中。
愠怒的步伐凝住,他回过身,眼神转为锐利。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你们不应该擅自离开这里。」
「冰箱里的食物快吃完了。」
「可以打电话请镇上的卖场送货。」
「我得自己去逛才知道我要买什么。」
「现在每家公司都有网站了,可以到网路上看货品。」
「我的车子留在镇上的修车厂,得去开回……」
「请老板开过来,我会付他车资。」
「我和孩子想偶尔吃顿馆子,逛逛街购购物,你可以选择要不要跟上来,我不介意。总之我们今晚要进城去!」她不再给他机会打断自己的话。
「爱德应该告诉过妳……」章柏言瞪着她。
「爱德告诉我,他们必须把你藏起来,等到你动完手术复原为止。」轮到她打断他的话。「而我们只是进城两个小时,我相信纽约的狗仔队不会神通广大到守在大卖场门口,等我们出现。」
谁管那该死的狗仔队?查尔斯的工作职务让他跟银行界很熟,难保不会找到人调查哥哥的信用卡使用状态!在未跟爱德确定过以前,他不愿意冒这个险。
换句话说,他现在没钱!
「妳有自己的信用卡吗?」
「放心,我会付自己的帐的。」赵紫绶误会了他的意思。
「我不是……」章柏言顿住,随即懊恼地耙一下头发。「算了,妳要进城就进城吧!我和你们一起去。不过我们只去买东西和牵车,一切速战速决,妳可以忘了吃馆子这档事!」
进了城他可以到ATM提点现金出来,总好过「仰人鼻息」。
「莫名其妙,他以为他是乔治克隆尼……」一声嘀咕从背后飘过来。
章柏言闭上眼,忍下一大长串色彩缤纷的诅咒。再这样下去,他就算不被查尔斯干掉,命也不长了──被她气到心脏病发作。
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襬,章柏言睁开眼,低下头。
「谁是乔治咕噜泥?」一个小鬼头含着自己的手指头,笑呵呵的问。
……可恶,他们母子俩都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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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们引起小镇暴动,被愤怒的镇民围起来吊在大树上之类的,赵紫绶可一点都不意外。
她从蛋架上拿起两盒蛋,左右比较了一下。
「这两盒都是鸡蛋。」她身边的大男人不耐烦地说。
「母鸡吃的饲料不一样。」赵紫绶不理他,继续比。
「谁管母鸡吃什么鬼东西,牠们会生蛋就好!」
「这盒是吃有机植物的鸡生的蛋,这盒是吃一般饲料的鸡,两者的营养价值不同。」她瞄他一眼。
「那又怎样,那颗蛋它会唱歌吗?」
赵紫绶警告地瞥他一眼。
「好吧。」她选了有机鸡蛋,推起推车往下走,坐在车子里的戴伦开始学飞机起飞的姿势。
「妳能不能叫他安静一点?」章柏言被那种模拟的引擎声吵得头很痛。
「你何不自己叫?」赵紫绶怡然将车子推往下一列走道。
章柏言低下头,他儿子汪汪地看着他。
「……算了。」
「有那个熊!有那个熊!」来到早餐麦片区,戴伦尖叫一声。
「每次购物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段旅程。」赵紫绶偷偷告诉他。「大部分的麦片厂商都会在盒子里附赠玩具,目前戴伦最喜欢的牌子正在送动物园组合,他已经收集了斑马和猴子,还差另外三种动物。」
「噢。」其实章柏言并不特别想知道,不过──「盒子里有玩具?」他拿起一个色彩缤纷的纸盒开始研究。
「那个是猴子的,那个我有了。」一颗小脑袋凑过来,跟他一起研究。
「你怎么知道盒子里的玩具是什么?」他翻来覆去查了一下,没有看到任何文字说明。
「那个绿绿是猴子,红红是黑白马。」戴伦权威地替他上一课麦片盒分辨术。「找蓝蓝的那个,那个是长脖子的鸟,我没有长脖子的鸟。」
「长脖子的鸟?」他回头看一下孩子的娘。
鸵鸟。赵紫绶用嘴型跟他说。
然后父子俩花了半小时找蓝盒子的麦片。
现在反倒是大小两个男人寻宝寻出兴致来了。赵紫绶又好气又好笑。
半小时后,搜寻终了,这间卖场里没有卖蓝盒子的麦片。章柏言和戴伦回到推车前会合,一想到自己居然为了一只塑胶鸵鸟花这么久时间,他又觉得自己有点蠢。
「没有就算了,改天去别家买。」章柏言心情恶劣地说。
「你打定了主意今晚要这么难相处?」赵紫绶叹了口气,把儿子抱回推车里。
「对。」
「好吧!那请你走开,我们三十分钟后在门口碰面。」她继续往生鲜蔬菜区推去。
「总之,我们赶快买完,赶快离开。我不想待在卖场里浪费时间。」章柏言立刻跟上来。
「那还得我们出得了大门才行。」她嘲讽地道。
「为什么?妳忘了带钱?」他锐利地盯视她。
「如果你再对每个经过的人横眉竖目,迟早会有人决定把你围堵在停车场,痛打一顿。」赵紫绶把儿子递到她眼前的蔬菜布丁丢进购物车里。
「哈,哈,哈,很好笑。」
「我要吃那个,圆圆那个,有起士那个。」戴伦对着一个冰柜里的冷冻食物央求。
「戴伦,那种电视餐加太多人工调味料了,不行。」
章柏言失去耐性了。
「就是这个了,走吧!」他打开冰柜,大手抽出几盒冷冻晚餐抛进购物车里,用健全的左手控制推车龙头,快速往出口的方向推。
「不是这个扁盒子的,我要那个高高的,那个高高的……呜……妈咪……」戴伦回头向她求救。
「你在做什么?」赵紫绶冲过来抢回推车,气得大声骂他,「车子里面有小孩子,你推太快他会害怕的,你不知道吗?」
章柏言烫着似的松开手,戴伦泪汪汪的大眼里写满控诉。
「我……咳,对不起。」
「那我要那个高盒子的。」戴伦吸了吸鼻子接受他的歉意。
「不行。」技高一筹的娘没让他用哭功得逞。
小家伙沮丧地垮下肩膀。现在大小两个男人都蹦着脸,一个比一个更不开心。
「……算了,我们离开吧!」
赵紫绶面无表情地转向收银台的方向。以往购物向来是她和儿子最开心的一件事,两个人即使买得不多,观察新商品的乐趣也让心头满满的,现在气氛完全被这个破坏王弄光了。
三个人结了帐,来到镇上唯一的修车厂。
「四百块?我只是换个油水而已,怎么可能需要四百块!」她对着车行老板递过来的收据惊叫。简直是坑人!
「妳的后避震器坏了,煞车皮该换了,雨刷已经差不多,还有大灯的灯罩──」车行老板叽叽咕咕念了一堆。「总之,四百块我帮妳搞定。」
「我并没有要求换那些东西,你应该先知会过我!」
「付他四百块!」章柏言的眼光环视车厂四周的环境一圈。
外面停车场有两三个修车工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对方全是虎背熊腰的大男人,他们是一个伤患、一个女人外加一个小娃娃;而修车厂虽然接近主街,却被一个偌大的停车场包围,隔开了密集的商店和建筑物,中间又有一排树林遮掩,即使是尖叫声都不会立刻引来人潮。
他们就站在一个开阔的地区,外面可能有一个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枪手,而他又不愿意进到陌生小镇的车棚内。离开是唯一上策。
「瞧,这位先生上道多了。」车行老板噗地吐了一口烟草汁。
「这是我的车子,请你不要插手。」赵紫绶瞇了瞇杏眸,把购物袋往他怀里一塞,也不管他这个独臂人有没有及时接住。「我不付除了油和水以外的钱,我要求你把多换的东西全换回来。」
「抱歉,办不到。东西都已经拆封了。」老板耸了耸肩,跟她耍皮条。
「妳……」他想插口。
「闭嘴。」她回头警告他,继续跟老板打交道:「这是抢劫!如果你坚持不换回来,我就打电话报警。」
「随便妳啰,警长是我弟弟。」老板懒洋洋地说。
敢情是欺生来着?
「虽然我是个外地人,并不表示我就……」
「该死的!给他四百块!我们随便找个好一点的餐厅吃饭都不只四百块!拿四百块给他,然后我们离开这里!」章柏言粗鲁地抢过她的皮夹,数了四张百元大钞往老板手上一塞,揪着她的手臂往车子的方向走。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赵紫绶的好脾气全面挥发殆尽。
她用力挣开章柏言的左手,开始大吼。
「先生,不是每个人都花得起四百块吃一顿饭;不是每个人都没看过扫把,或可以在十七人座的长餐桌吃饭!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成语叫『民间疾苦』,请你起码了解一下这几个字怎么写!」
怒气勃发的她美丽得惊人。她的眼眸闪闪发亮,双颊因怒火而灿丽嫣红,娇小的身躯在捍卫自己的立场时彷佛骤增成两公尺高,整个人犹如一尊燃烧的忿怒女神。
……慢着,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章柏言的怒火不比她低。
「我也吃过三块钱一餐的路边速食;我也在餐厅打工洗过盘子!在指控别人之前,请先确定妳自己了解情况!」他戳戳她胸口。「我只知道我们可能惹上更大的麻烦,而如果它发生的话,绝对不是四百块就能搞定的事。我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要保护妳,所以无论妳领不领情,我都该死地期望妳起码心存感激!」
「你这是乡愿!因为担心对方暴力威胁,所以乖乖屈就在不合理的要求之下?顺便告诉你,那四百块是我和戴伦半个月的生活费!」
「我们待会儿找个提款机,我提四千块还妳!」他吼到她面前去。「小鬼,走!」
戴伦紧紧抱着母亲的双腿,大眼中充满迷惘。
赵紫绶拍开他的手,不让他去牵小孩子。
「你以为人生都是这么容易,给别人一点钱就可以将对方打发了?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些事不应该用钱来处理的?有些事也不是用钱可以处理的!」
「是吗?这句话从妳口中说出来,可真令人耳目一新!我可不就用钱将妳打发了?」他想也不想地回口讥讽。
赵紫绶俏颜一僵。
章柏言也顿住。
好吧,这话是说得过分了,无论是否为实都不应该在当事人面前呛声,但章柏言骄傲得不愿意道歉。
「那个……咳……好啦,你们小俩口也别吵了,不然打个折算三百九好了。」老板过来打圆场,噗咕又吐了一口烟草汁。
赵紫绶深深看她孩子的父亲一眼,弯腰抱起戴伦,往自己的中古车走去。
「很遗憾你是这么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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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走廊灯,将来来回回的人影拉得长长的。
空气里偶尔有只细微的小虫子飞过,噗噗拍动着翅膀,大多数时候整个空间都是沉谧的。
长腿在灯下来回走了四趟,影子缩短又拉长,拉长又缩短四次。这是章柏言沉思时的习惯。有人耍弄钢笔,有人弹手指,有人玩头发,他习惯走动。运动让他的大脑持续思考。
终于,长腿顿了一顿,转了个弯,迈向走廊底的房间。
房门掩闭着,门缝底下没有光线。但是章柏言知道她醒着。
自重逢之后,他们两个人还没有直接叫过对方的名字,他们对彼此的称呼就是「你你你」,好像两个人都觉得对方只是自己生命的一个过客,就像电影上那些跑龙套的角色,不必特别有名字。
如果将他漫长的一生缩短成一天来看,与赵紫绶的那一段婚姻大概占不到十分钟的比例,她只是他生命中十分钟的女主角。但,无论两人愿意与否,这「十分钟」确确实实的存在着,发生过,并且共同制造了一个生命。
爱德是对的,赵紫绶值得更好一点的对待。
章柏言深呼吸一下,举手轻轻敲叩她的房门。
几秒钟后,里面响起一声「请进」。
他推开门,一种属于她的甜美气息首先钻入鼻端。
房内是暗的,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照亮赵紫绶的角落。她正蜷在窗前的长椅上,膝上摆着一本杂志,身旁一张小圆桌摆着一杯热气氤氲的饮料,平静地等待他的接近。
月光下的她像一团柔软的棉花糖,白色睡袍装两个她都足够了,太长的部分将她松松地包裹起来,像她老爱用毛线衣包裹小戴伦一样。
章柏言慢慢走到长椅前,居高临下的阴影投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