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小娃娃用力点头,很满意他的识抬举。
接下来该怎么做?章柏言两手盘在胸前,慎重思索这个困境。小鬼看起来没有要走的意思,可是他也绝对不打算留小鬼下来,当座上宾。
「哼,哼。」小娃娃学着他的姿势往后一坐,两手一盘,眉毛像麻花似的扭起来。
「哈!」章柏言笑出来。
看来这就是「那个小孩」了。
经历过一场地球争夺战,他们总算正式见过。
「你是个快乐的小鬼头对吧?」章柏言伸手戳戳嫩呼呼的脸颊。
「什么鬼头?」小鬼歪了歪脑袋。
平心而论,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眼前这个三呎小娃娃,像颗被包裹在一团毛线衣里的圆滚肉球,玫瑰红的脸颊,充满新奇与探索欲的大眼睛,无比脆弱又无比灵活。
这是从他身体分离出来的另一份骨与血。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太夸张了,你身上起码包三层,你妈咪是想害你中暑吗?」现在还只是秋天而已,一年中气温最舒服的时节。
章柏言再戳一戳小娃儿软软的脸颊,谨慎得像戳一团会咬人的棉花。
「你是谁?」小娃娃又含着自己的手指,说的是中文。
小鬼头说话挺流利的,不过三岁的小孩会说话是正常的──对吧?
「我是你父亲。」章柏顿了一顿,同样以中文回答。
「『泥服气』。」
「不是,是『你父亲』。」
「泥父亲。」
「父亲。」
「夫亲。」
「爸爸。」他改个名词。
「巴巴。」
「爹地!」
「大地。」
「爹──地──」
「哒──滴──」
「……好吧,很接近了。」
「咯咯咯咯。」小家伙又笑呵呵地滚到床尾去。
厚重的窗廉并未完全拉起,黄昏的淡金色光线从缝隙间闯入,悄悄在主卧室一角聚成一团光影。
整个世界都挡在重重帘幕之外,只剩下他和一个把他的脚丫当木马骑的开心小鬼。
他曾经是某个女人的丈夫,如今是一个小孩的父亲。他,章柏言,纽约社交圈的黄金单身汉,身家丰厚,骁勇善战,充满侵略性的男人──章柏言前所未有的认知着这项事实!
在这三个月,他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对待这对闯入他生命中的母子?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小孩的名字。
「要玩吗?」小鬼头滚回来问他。
「不玩。」他故意板起脸。
小鬼头没吓倒,咯咯笑的仰躺在被子上,开始观察天花板的枝叶倒影,非常懂得自得其乐。
真是个爱笑的小鬼!
「戴伦?」走廊上响起细细的呼唤。
戴伦。小鬼头叫做戴伦。章柏言上半身隐进床头的黑暗里。
「戴伦?」一道纤巧的身影从门缝探进来。
「妈咪!」小鬼头兴奋地尖叫一声,拚命想冲下床去。床上的一堆被单和抱枕把他给绊住了,小家伙开始发急!「咪啊──咪!」
「嘘,不要吵醒客人啰。」赵紫绶悄悄闪进房内。
客人?章柏言皱了皱眉头。
「什么是客人?」小鬼头帮他问了。
「客人就是来家里做客的人。」
这是什么烂回答,有解释跟没解释一样!章柏言翻个白眼。
「什么是家家客客的人?」小鬼头又有问题。
「就是客人。」轻嘲的嗓音在黑暗中显得分外低哑。
赵紫绶立刻看向床头。
「啊,你醒了。」她扬起浅浅的笑,吃力地抱起儿子走向门口。「已经六点了,也差不多该醒了。快起来梳洗一下,下楼吃晚餐。」
还是一个毫无芥蒂的笑容,章柏言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那种宽大为怀的圣人!
每个人必然有自己容忍度的底限,赵紫绶的底限究竟在哪里?性格恶劣的那一面全面发作,他突然很想探测一下她的极限。
「妳为什么会答应来纽泽西?」
「你需要我,不是吗?」赵紫绶的步伐顿了一顿,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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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下楼来,章柏言感到前所未有的生气勃勃。
短暂小憩确实对他的伤势有莫大帮助。
昏黄的太阳尚未下山,犹眷恋着被落叶覆盖的金色草坪,似火秋枫固执地在这一片金芒中染上一抹专有的颜色。
没有电话。没有传真。没有e-mail。没有工作。
他深呼吸一下。空气中有食物的香气,厨房有女人和小孩的笑声,一切平静和谐,而他已经十分钟不曾兴起夺门而出的冲动。
好现象!无论爱德答应付赵紫绶多少钱,那必定是一笔丰厚到让她甘心折腰的数目。既然如此,他是付钱的金主,他是老大,一切游戏规则由他来订,赵紫绶必须顺应他!
想通了这一点,章柏言更觉得世界在他眼前开朗起来。
「你来了,请坐。」赵紫绶对他扬了扬眉。
他眼底的神情好像在猜测自己应不应该踏出太空船。赵紫绶不禁发噱。
「妳笑什么?」章柏言的眉心揪了起来。
「没事。」赵紫绶把每个人的餐具张罗好,三菜一汤端上桌。「坐啊!」
末了,他谨慎地选择戴伦对面那个座位。
「大地!」小鬼向他热情招呼。
瞄一眼戴伦抓成一团泥的蛋糕碟子,章柏言消受不起地转开。
「妳还是在笑。」
「是吗?好吧,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她轻笑,在孩子的旁边坐下来。
「有趣?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有趣』!」
「你怎么知道?」她回问。
「……以爱德告诉我的那个『柏特.章』的形象,应该不会有人将他形容为『有趣』。」差点露出马脚。
「说不定有,只是你现在不记得了。」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他不悦地说。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她安抚道。
「不要用那种哄三岁小孩的口气跟我说话。」他又不是她儿子!
「大地你有趣。」旁边的三呎小人儿决定自己有投票权。
「……」
算了,他们两个是同一国的。小人长戚戚。
章柏言闷闷地开始喝汤。明明两分钟前还觉得神清气爽的……这就是他不喜欢待在她身旁的原因,赵紫绶永远有办法让他觉得,自己在别人眼中是正常人的反应,在她的世界里却很无谓。
「妳不应该在正餐前让他先吃甜点。」章柏言冷眼旁观地挑剔。
「这个不是用来吃的。」赵紫绶擦完儿子的嘴巴,把儿童专用的塑胶餐具放到他的桌前。
「不是?」
「这个是让他玩的。」她耐心地解释。「让孩子适时的触摸各种食物,对于他们的感官发展很有帮助,所以我每天晚餐之前都会拿一些不同的食材让他玩。」
「玩食物这种事更是不符合餐桌礼仪。」他完全无法苟同。
「那一起玩吧。」小戴伦开开心心地站到椅子上,将蛋糕尸体推到他面前。
「……不用了,谢谢你。」他礼貌地将那盘残尸推到更远的地方。
戴伦看看他,再看看那盘蛋糕,再看看他,再看看那盘蛋糕。
「那是我的。」小身体拉得长长的,摸了半天构不到那盘蛋糕。
「戴伦,坐下来,在椅子上站起来很危险。」他妈咪温柔而坚定地命令。
「那我的!」小戴伦回头坚持。
「要吃饭了。等吃完饭再吃糕糕。」赵紫绶瞄那个闷头喝汤的大男人一眼。
戴伦只得坐回椅子上,不甘心地在老子和蛋糕之间轮流看来看去。
现在她又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跟小孩子过不去的坏蛋了。章柏言没好气地说:「章家的餐桌有章家的规矩,谁都不准破例!」
「那你拿要吃掉喔!」小家伙切切叮咛。
「……」章柏言马上将蛋糕推回儿子面前。「还你,请慢用,不必客气。」
赵紫绶轻声笑起来。
「很高兴我娱乐了妳。」他嘲讽道。
看来有人今天吃了火药了。赵紫绶耸了耸肩,不理他。
章柏言讨厌人家不理他!
「厨房的小桌子通常是给佣人使用的,我们应该到正式的餐厅里用餐。」长餐桌就会有更多的空间让他回避他们。
「瞧,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而已,所以没有人会知道你曾经在『佣人的餐桌』上吃饭,你的名声安全得很。」
这种行为叫做取笑,他不会傻到听不出来,不管她的神情再怎么正经都一样。
章柏言选择有尊严的撤退半步。「谢谢妳的提醒。既然我们三人必须同住一小段时间,有些生活习惯显然必须沟通一下。」
「请说。」她用同样彬彬有礼的语气回答。
「我习惯晚上八点钟用餐,而现在才六点半,太早开饭会让我一点食欲都没有。」
「是吗?」赵紫绶同情地点点头。「那太糟了,以后我会记得替你留一些食材,你要吃的时候可以自己下厨煮,不要客气。」
「……」
章柏言终于深深体会,什么叫控制一个男人的方法,就是控制他的胃。他是老天?一切规则由他来订?真是天知道!
第一天交战,惨败。
第三章
「这个可以吃吗?」
戴伦从树林里捡了一颗松球回来,小脸蛋红通通。
「不行,这个不能吃。」赵紫绶停下清扫落叶的动作,接过来检查了一下。
「好。」他又咚咚咚地跑回大树下,继续寻宝。
「不要走远哦!」
「没有远啊。」小家伙回头对她挥挥手。
这种天清气爽的时节真是舒服!赵紫绶仰首吸一口秋凉的气息。
「这个是什么?」儿子又跑回来献宝。
她接过来一看,「这个是扣子。」
「为什么有扣子?」
「可能是乌鸦要叼回窝里,不小心掉下来的。」
「为什么捡这个?」小家伙的眼底满满是对整个世界的好奇。
「乌鸦就是爱捡东西啊,这是牠们的天性。」
「噢……」小家伙接回去反复研究一阵子,终于满意地宣布,「是扣子。」
赵紫绶捏捏他的苹果脸,儿子咯咯笑躲来躲去。
「大地在做什么?」
赵紫绶闻言,望向门廊的方位。
章柏言一个人舒懒地坐在休闲长椅上,大腿上摆着一个笔记型电脑,不知道又在忙些什么。
半扣的衬衫前襟隐隐露出晒黑的胸膛,刘海不似以往杂志受访的照片那样梳得整整齐齐,让他别有一种潇洒浪拓的气息。他是个好看的男人!即使右手打石膏,脸颊还有一些青青紫紫的伤痕,依然是个好看的男人。
赵紫绶一直不懂,当初章柏言为何会娶她。并不是她妄自菲薄,她知道自己是好女孩,她只是不觉得自己是章柏言会交往,甚至娶回家当老婆的那种女孩。
他们的婚姻关系,几乎一开始便名存实亡,因此他们到了美国之后便进入分居状态,乃至于后来的离婚,她一点都不意外。
对她来说,在哪里过日子都是过日子,美国、英国或台湾,华宅、公寓或小木屋,并没有什么不同。
东方人对缘分的聚与散总有些宿命,正因为不明白他娶她的原因,当离婚发生时,她也没有太多的挣扎。两人之间的缘分到了,如此而已。
她这一生,对许多事都不强求。会让她比较在意的事情,只有和儿子有关的事。
离婚之后,她搬离东岸的豪华公寓,来到密苏里州一个叫「梅肯」的小镇,那里的人口只有七千多人,简单到时间彷佛停止住。这就是她要的生活,安静,平和,毫无野心。
根据婚前协议,每个月她可以得到一笔以平常人的眼光来看还算可观、对章家却只是零头的赡养费,但这点对她并不是大问题。
讨来再多也不过是钱而已,她才二十八岁,钱可以自己赚,她的物质欲望并不强烈。
这四年来,他给的赡养费几乎在银行里没动过──并不是她多清高,而是母子两人两双筷子实在用不了太多的钱。美国中部的消费水平本来就比较低,她又找到一个可以在家做的工作,帮纽约某家国际级的出版商翻译一些华文版权相关的东西,一个月几百块美金的收入,很够用了。
像他侵略心如此之强的男人,分分秒秒都在竞夺,一定无法了解,为什么有人能在那种穷乡僻壤里安之若素。
「大地!」亢奋的毛线团滚向门廊去。
「嗨。」章柏言及时在儿子扑倒笔记型电脑前高高地举起来。
「大地,你在干嘛?」小脸蛋趴在他腿上,歪歪地看着他。
「在做一些大人该做的事。」
「大地很忙吗?」
「嗯,很忙。」他点点头说完,然后耐心等待。
五分钟过去,那个趴在他腿上的小人儿还是停在原位,而他的手已经越举越酸了。
章柏言叹口气,先把电脑放在旁边的空位。一个三岁小娃娃听不懂社交暗示是应该的,他说服自己。
「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他礼貌地问。
「什么是『下劳』?」
「效劳。」
「笑牢是什么?」
「『效劳』就是帮忙的意思。」
「帮什么忙?」
「帮什么忙都行。」这小鬼问题真多。
「那我也帮忙吗?」小家伙立刻精神抖擞,随时准备冲上战场。
「不,我是问你需不需要我帮……算了,这不重要。」
「是吗?」
「是!」天哪,他头好痛。
「戴伦,不要去吵人哦!」孩子的娘来救驾了!谢天谢地。
「好哇。」反正善变的小孩也对他失去兴趣,咕咚咕咚又冲下门廊,到旁边的灌木丛寻宝去。「大地一起来吗?」
「不用了,谢谢。」那个速度没跌断脖子真是奇迹。
记住,你现在是失忆状态,你什么好事坏事都忘光了,所以请试着跟她好好相处。爱德的叮咛在他脑海中响起。
好吧,他是个成熟文明的男人,他可以花一点时间对「室友」做一些公关。
章柏言关掉电脑,微微佝偻地撑起身子,加入院子里的清扫大队。
「今天天气不错。」
「是啊。」赵紫绶回头看他一眼,反应说不上好与坏。
她的头顶只到他的下巴而已,章柏言再度注意到她有多娇小。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这只是礼貌性的问候。
「有,把所有落叶扫成一堆,我负责把它们装起来。」赵紫绶将扫把递进他手中。
「……」
章柏言皱眉打量扫把的样子彷佛它随时会飞起来,赵紫绶不禁又想笑了。
「为什么?」他突兀地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每次妳看到我都一副要笑出来的样子?」
「有吗?」赵紫绶从车库里拿出一个麻布袋,开始把她已经扫好的第一堆落叶打包。通常叶子用烧的会比较快,但是今天风大,如果火花飘进树林里就不好了。
「拜托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很少有人敢对他的发问闪烁其词,她是少数人之一。
她叹了口气停下来。「我若回答了,你一定会生气,所以你又何必追问呢?」
「小姐,我不是那么容易生气的男人。」章柏言登时觉得受辱。
「好吧。」她回过头,用一种讲理地态度说:「我想笑,只是因为你真的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