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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 page 9 作者:谢璃

  没动静。

  她再敲了两下,仔细聆听,有他细碎的说话声,是交谈的语气。她太大意了,临近午夜,怎么好打扰他?

  她不作他想,转身蹑脚步下阶梯,门却霍地拉开——

  「怎么了?」凉凉悠悠的一句在背后追来。

  他探出上半身,衬衫是临时套上的,衣襟半敞,胸肌若隐若现,头发微乱。

  「没事!」她忙笑,「对不起,打扰到你。」她探看了两眼他墨黑的背景,深觉自己唐突。

  「拿着镜子做什么?」他莞尔,她遮遮掩掩的技巧极差。

  「没什么,是小事,我——想看背后的伤口,可是不太方便,不要紧,明天我叫张嫂帮我。」她很快解释完,脸热烘烘的。他衣着太自在了,神态不似工作时严谨,私密的一面使她随和不起来。

  「进来吧!」他将门大开,等着她走近。

  「不太好吧?」她指指房内,用唇语说着:「我不知道里面有人,抱歉!」

  他面色一整,扭亮室内灯开关,一副没好气,「没别人,只有我一个,我刚才在讲电话。你还要不要看伤口?」他起了懊恼,她以为他无时不刻需要女伴吗?

  「噢!」

  她骑虎难下,别无选择地走进去,虽目不斜视,眼角余光还是捕捉到了他偌大的卧房——摆设整齐如医院病房,简简单单蓝白两色交错,如果不是暖黄的光线,这房里凉意太过。

  「过来!」他指指衣柜旁角落的穿衣镜,「站这儿!」

  她顺从地走过去。他从她手中接过镜子,面无表情道:「衣服解开。」

  她骇楞,僵住不动,她以为只要掀起背后衣摆就行了。她并非不曾在他面前轻解罗衫,第一次看诊时就为了取信于他而裸露过,但此刻场地、时间都不对,太过不设防使她心生臊意。

  他不解她的迟疑,从她的表情揣测到了什么,他正色道:「你的手术是我做的,该看的都看过了,你在意什么?伤口在上方,不这样看不清楚。」

  她脸一红,讷讷说不出话来。

  到医院时,伤口才真正发出剧痛,她震惊大过一切,哪能分神注意琐碎的细节!但若现在断然拒绝,又突显了尴尬和破坏两人相处的平衡,他都不介意了,她何需矫情?

  她低下头,从上方开始,一一解开扣子,将褪去的衣衫遮拥在胸前;他盯随她一举一动,极其轻柔小心地揭开纱布,再举起圆镜,将背后伤口反射在穿衣镜上;她一触眼,杏眸圆睁,倒抽一口气。

  伤痕有十几公分长,深色药水及缝线加诸其上,像只漫爬的蜈蚣,在雪白的裸背上怵目惊心,她不禁倒退,背抵在他前胸。

  「是不是后悔替我挡了这一刀?」他看着镜中的她问。

  在镜中,两人视线相遇,她难免错愕,匆匆移开眼,怔仲了几秒,才安慰地咧嘴笑,「不会,幸好是在背上,没人看得见,顶多不穿露背装;要是划在你脸上,那就糟了,你一张刀疤脸,人家才不相信你医术多高明哩!」

  他未因这番轻松话展颜,视线紧追着着镜中的她,是测量、是琢磨,他放下镜子,将纱布重新贴覆在伤口上,扳过她身子,异常柔声:「我的脸,你又何必费心相护?你的安危也很重要。」

  她头微倾,抿抿唇,心思盘桓旋绕,眉心浮上暗郁,「成医师,就算你长得普通,也不该为了我而受池鱼之殃,我带给你的麻烦不少,怎能再让你受活罪!」

  「你知道了什么?」

  她垂眼凝思,颤哑着嗓音道:「那天,我听到那两个人说,别伤着我,只要对付你。如果我不去挡那刀,他们不会误伤我。你想,若仅是你的私人恩怨,何必特意避开我,应该一同对付才是。我想,我害了你了,你不该蹚这混水的,对不起。」

  她左思右想了几天,除了林庭轩,谁会对她在意甚深?那些跟踪她的人,等的就是那一刻吧?在她面前毁了成扬飞,她就会裹足不前,远离护翼吗?

  「不必道歉,不是你的错。」他手指捏起她下巴,端起面对,凛起肃颜,「如果,我这张脸毁了,你怕是不怕?」

  眸子在他面上巡绕一圈,她摇摇头,「看习惯的话,就没差了。不过那挺可惜的,有张好看的脸,你可以轻而易举找到美女当老婆的,这世界,多数人是喜欢赏心悦目的东西的,我不希望你为了不相干的人破相,让喜欢你的女人心碎。」

  「你的意思是,我这种人只能配个浅薄的花瓶?」他拇指使力按压。

  她下巴吃痛,不由得结巴,「当……当然不是,你——才貌兼俱,找到的女人必然不遑多让。」

  他撇唇笑了,蓦地凑近她,鼻尖轻触额角发丝,软言道:「老是担心这层皮相的效应大麻烦了,我没那么多闲功夫注意这个。干脆这样吧,你作我女人好了,反正美丑你也不在乎,我真要被毁容了,你也吓不跑,既然有人认定我们之间是男女关系,那就别白担了虚名,我们就在一起吧!你觉得如何?」

  语毕,她一阵震愕及困惑,黑眼珠晃不停,勉强扯了个笑,「成医师,这笑话很冷,我们看起来哪点像情人了?你要我替你挡掉女人纠缠没问题,但我是自愿替你挨那一刀的,比起来,你的有用之躯对病人贡献良多,我的就不算什么了,你若要以身相许,我还真不知道拿你这么大个人怎么办才好呢!」她呵呵笑不停,让笑意冲散不知所措。

  他一迳盯住她,盯得她变干笑,最后发不出笑声。她抬眼觑看他,益发迷惑起来,「你不是——认真的吧?」

  他拿起她胸前那团衣物,展开后,披在她身上示意她穿上。她两手穿进袖管,他替她一颗颗耐心扣上衣襟,不避讳地看着她单薄内衣裹住的雪白胸脯,眼神是她望不穿的深壑。「我是认真的。」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贴近自己,将她的脸按压在胸膛,沉厚而坚定地说着:「我这么大个人,可以拥抱你、保护你,可以带给你快乐,我的作用很多,你若不要,不是大可惜了。」

  她身躯轻颤,突来的示爱让她似吃了太多蜜酿的蜂蝶,一时方向混沌不清;但耳膜接收到他心脏传来的真实擂动,一声快过一声,这个男人,没有撒谎,他对她,是有感觉的。

  她视线一片水气,不能置信。「为什么?我配不上你……」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她不是不受宠若惊的。

  「我看见别人不知道的你,你是我想要的女人,」他将她揽得更近、更密贴,「林庭轩不知道,他现在做的事,只有加深我的决心,那些警告动作,对我而言都不算什么。方楠,从今以后,不必再克制自己,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你的,绝无二话。」

  因一股潮涌而来的感动,她任他拥贴,任他独一无二的清凉体味笼罩自己。他的体温不炽热,宽而坚实的怀抱与她的身形契合十足,如果不必顾虑太多,这样的拥抱很舒适、很有安全感,她不介意多待一下,或偶一为之享受被照护的快乐。但是,世事没有这么顺理成章,即使林庭轩的执念令她不寒而栗,成扬飞可以提供她所需一切,情人关系成立最重要的核心却不能被忽略,那就是……

  「成医师,可是……我不爱你……」她蠕动唇瓣,以为口齿含糊可以不令彼此尴尬。

  声音微小,却足够让他听见,让他的怀抱在一瞬间僵硬。她感受到了,退出他的臂弯,两手交叠在背后,不知如何启齿。「你是好人,可是,我……没有爱的感觉,如果为了一时方便,或怕林大哥纠缠,说出违心之言,我良心过意不去,我不能欺骗你。」

  她内疚地朝他鞠个躬,视线保持下垂,拿起镜子,一刻也不敢多留地快步离开。

  他呆站良久,尝到了少有的示爱挫败滋味,他竟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他有心,方楠是唾手可得的,和过往的经验无异。

  她不爱他。她竟这么说了?

  他摸上那张向来无往不利的面庞,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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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尖在磁砖上轻轻一点,她如鱼儿旋身一转,再朝彼岸游去。

  第五趟了,周而复始中,她将念头抛掷,专心一致破水前进。当她觉得自己只是一尾鱼时,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她看见的、感觉到的,是水无私的包容,不再需要惦记着是否伤害了别人,抑或是被伤害。

  第六趟,速度渐缓,她开始使不上力了,一抵触到池缘,她停了下来,两手一撑,上了岸。抹去脸上的水串,跃动的心脏尚未平抚,一束粉橘玫瑰乍然现前,花香扑鼻,叶瓣上还有水珠,美丽得令人心欢。

  她搞下泳帽,湿发披肩,怔征接过花束。传递花束的方头大耳男生促狭地打量她,怪声怪气道:「方楠,你交了多金男了?每天一束耶!可不可以透露是哪位啊?」

  一连两星期,只要有课,她准时在学校收到浓艳欲滴或清甜芬芳的玫瑰花束,没有卡片、没有署名。她不是校花级美女,收到追求性质的昂贵花束,好奇的垂问眼光比艳羡居多。

  花斜躺在肩上,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收到花下意识是开心的,谁能抗拒那一朵朵漾着清香的鲜花呢?只是其中载重的情意,让她却步了。

  「大头,我游了几秒?你计时了没?」她顾左右而言他。

  「计了,到了参赛标准了。你背伤刚好,马上就下水,没问题吗?」大头绕到她身后,瞄了一眼道:「真勇啊!伤你的歹徒还没抓到吗?」

  她摇头,「天色黑,看不清样子,只有自认倒楣了。」她避开大头眼光,两三句便带过。

  「今年的大专杯泳赛,你可以抽空参加四百接力吗?毕业论文交得出吧?」大头是社长,集训由他负责。方楠原本不在参赛名单之列,她能参训的时间有限,身兼三个家教,他不认为她有余力投注在赛事上,但她的成绩不俗,不让她试试有点可惜。

  「我可以!」她一口答应。只有游泳这件事,可以让她自在掌控,忘却烦忧事。

  冲浴后,她匆匆走出校园,在围墙边等候多时的刘得化叼根菸迎上,瞥见那束花,嘿嘿笑两声,鼠目眯得快看不见。「小楠,上次是医生,这次又是谁啊?」

  她闭着脸不理会调侃,「走吧!有好几个地方要看,晚点我要赶家教去。」

  「你把我搞糊涂了,既然和医生好得很,干嘛要找房子搬出去?」

  「我不想害了好人。」她叹口气。

  花是成扬飞送的吧?他想表达什么呢?她从未开口问过,深怕一问就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面对他。

  他似乎没把她的婉拒放在心上,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到他能做的事——夜晚一同回到住处的路上,他细心询问她活动和上课的状态,不催逼、不探测,顶多道晚安时,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就各自回房,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她的胸口却进驻了团绕的温暖。她知道爱不该有局限,也无道理可言,可……她还是想不透她哪一点吸引他了?她并不值得他冒险啊!

  「小楠,你有毛病啊?难不成你那个厉害的妈也把他打了一顿?」想起方母不分青红皂白的威力,他立即浑身发毛。

  「你的车呢?」她疲倦地转移话题。

  「在那啊!」他指了指人行砖道上的破机车,「今天只借得到这一辆,将就一点吧!哪天你介绍个大客户给我,等我发了,我开好车载你。」

  「谢了!」她不太相信地应着。

  她一旁耐性地等他发车,渐渐发了呆起来。有人在她肩上敲了两下,她不假思索地回过头,定睛一看,吃了一惊。

  「方小姐,林先生想见你,就在车里。」男人哈着腰。尽管装束不同,长得不起眼,然脸上坑坑洞洞的疤肤是个标记,那晚,男人踹踢成扬飞的狠劲很难令人忘记。

  她指尖发凉,朝路边停车格上的白色房车看了眼,低下头,「我今天没时间。」

  她的拒绝很微弱,那几乎是势在必行的邀约,男人不当一回事的重复一句,「不会占你太多时间的,林先生只是关心你。」

  她想了一下,知道躲不过,回道:「我交代朋友一下。」

  她回头对着发车发得满头是汗的刘得化附耳轻声道:「得化,别说话,只要照做。我现在得上那辆白车,把花拿到济仁医院去,给成医师,请他来找我。」到了这个关头,她能寄望的仍是成扬飞。

  刘得化惊疑她乍然青白的脸色,瞄了两步远后的男子,机敏地点点头。

  她将花递出去,跟着男子走向已开了车门的白车,坐进后座;林庭轩在里座微笑等候,如往常一般,毫无异状。

  「小楠,见到你真好。」他抚上她的发,她下意识偏开,他不介意地放下手。

  「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匪夷所思地看着他,那口吻,和问「你吃过饭没」没两样,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温文儒雅、深爱方薇的男人,和眼前的男人是同一个人吗?她一点都不理解他。当然,和他谈恋爱的不是她,她一直是遥远不相干的旁观者,方薇走后的这几个月,他对她的注目是过去四年的总合。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答反问。

  「我不是说了,他不适合你吗?」他轻柔地笑,很清楚的没有渗进内心的笑。「你喜欢他哪一点?你完全不了解他,就贸然投入,你也是看上他那张迷人的脸吗?」

  「大哥,你不能这样干涉我——」她惊喊。

  「失去了那张脸,你能多爱他?」他音色转重,微笑依旧。

  「那是犯法的。」她眼角濡湿,开始感到悚栗。

  「小楠,转过身去。」

  她狐疑不解,不动作。「做什么?」

  「让我看你的背伤,现在怎样了。」

  黑色玻璃窗,隔绝了外面喧嚣的世界,隔音良好的车厢,只听见她抖颤的呼吸声。他的口气,是命令,不是请求,她的恨意陡生,恨自己这张肖似手足的脸,为她带来了身不由己。

  她慢慢转过去,解开扣子,衬衫褪了一半,露出上半部肩背。

  长指擦过美容胶布贴过的微凸疤痕,他轻喃:「好多了!真可惜啊!成医师说过会恢复原状吗?」

  「要一段时间。」她拉好衣领,重新扣好。

  「你如果听话,就不会有这回事了。」他再次重申。

  「大哥,你如果伤害成医师,我会恨你。」她笔直看向他,眸色黯沉,「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要求他帮我的,我只是不想你对我存有希望,没有他,我也不能接受你的。」

  「哦?」他歪着头斟酌她话的真实性。「小楠,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么不近人情,非要你接受我不可。我的方法是激烈一点,全是为了不负薇薇临终所托,做这事不算什么,我不忍心看见你将来后悔,你不是成医师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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