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我把你当空气,视而不见,告不告知都无所谓吗?」食指撩起她耳畔发丝,她晒了点太阳,两颊红润,青春的气息轻易可闻。
她惊慌了,「不是的,我不想拿这小事烦你,我自己能处理——」
「我知道你能处理。」语调流泄出怒意,「我只是不希望以后要找我的女人,还要到处打听才知道她上哪儿了。」
她未免太「善解人意」了!不黏腻、不多求,稍稍对她大声一点,可以闪得连影子都见不到,更别说要求他配合她的期望,如果对她不够深入了解,会以为她没把男人放心上,追根究柢,是她已习惯不让任何人为自己伤神。从前这么做是避免起家庭风波;现在则是怕成为负累,进而侵蚀掉原有的美好,她对这段关系并没有全然信任。
「你到处找我?」她惊讶之余生起歉意,「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
见他没有缓和怒意,她再次举手保证,「你放心,我从前答应过你,不会做让你措手不及的事,就算要离开,我也会提前告诉你,不会不明不白的消失不见,我不会让任何人担心的。」
「你是说——」他逼近她,把她抵在树干上。「你还没发正式通知开除我,所以我不必知道你每天在干什么、想什么,对吧?」
「呃?」她歪着脑袋,不很确定地打量他,「你不生我的气了?我以为你看出来我是个很普通的女生,对我失望了——」
他手一勾,将她紧紧包裹在胸前,紧得密不透风。她面颊贴着他的左胸,他的心脏跳得出奇的快,似要穿胸而出,他为何事而烦忧?
他暗喘了口气道:「方楠,我和你是同类,不过是多了张吸引人的面具,和善良的养父母,只有你,不曾为这张面具炫惑过,看见的是里面的我。对不起,上次不该对你说那些话。」
「你怎么了?别这么说自己。」熠熠的眸子细看他的脸,「只要是你,不管面具是哪一张都没关系,你活下来了,就是最好的事。不过世事总是这样,老爹说过,好的,总是留不住,像我姊姊。」
他回身面向正进行田赛的操场,突然沉静不语。
她握住他的手,笑道:「老爹说,展飞大哥像东方来的王子,我们很幸运,都曾拥有过这么好的亲人,如果能够,我也很想亲眼见见他。不过,能遇到你,算是奢求了,在我心里,你是最完美的。」
他看住她,拇指轻擦过她渐平淡的疤,嗓子沉哑,「你每天,其实,都在看着我大哥。」
她不明就里,干笑了两下,「听起来有点玄,你——是说——鬼魂?」他近日的喜怒无常难道是有了阴阳眼?
他摇头,阖上眼,似乎有意不看她的反应。「你每天吻的、看的,就是他的脸。」
她越听越糊涂,摇着头,「我见过你大哥的相片,那天在你房里张嫂捡到的——」
「那才是我!」他睁开眼,一股愤然在瞳孔燃烧。「那是我出事前,当时的女友替我拍的照片。出事后,我的脸全毁了,大哥人虽死了,脸却丝毫没有受损,老爹在私人医学研究中心里,和研究群替我们进行当时鲜有人知的换脸手术,足足进行了几个月,十几次修复手术。我没离开过研究室半步,因为不知道结果如何,直到证实没有出现排斥现象,我才离开那里。」
她两眼撑到干了、酸了,还是呆滞的瞬也不瞬。
「脸毁了,女友也离开了,顶着不是自己的脸,我无法在美国待下去。」他松开她,退后一步,冷勾唇角,「即使离开了,也不能忘记我大哥的死!天天照镜子,他的脸都在提醒我,我因他而能活着见人。每当有女人迷恋地看着我,我无法分辨,她们爱的是我还是我大哥。我曾经想过,也许顶着破损不堪的脸,比戴着面具好过多了,起码人们的反应是其实的。」
一阵热源涌到眼眶,她张了半天嘴,终于发出声音,「你的脸疼,是为什么?」
他沉默了数秒,试着用浅显的词汇解释着,「这项手术还在实验进展阶段,最困难的部分在移植过程中,神经接合生长的情形。开始前三年,神经原未能全面贯通,我的脸部表情受限,经常只能皮笑肉不笑,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傲慢不群呢!这两年,服用老爹给的研发新药,神经开始加速大量新生,知觉几乎恢复了,但疼痛是副作用,逢雨天更敏感。老爹一开头就撒了谎,没告诉我药的真正用途,我以为排斥现象在多年后产生,大哥的脸想脱离我,慢慢异变了。」
她逐渐串连起一切,明白了他的忌讳,他讨厌女人抚摸他的脸、他对迷恋的眼光无动于衷、他总是戴副眼镜,全都是因为,众人视觉上的他,是成展飞,他对这张面具爱恨交加。
他敛敛表情,恢复平静,见她仍怔讶不己,不安道:「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吞了吞倒流的泪水,不让泪从眼角滴下,她拉着他,在附近石椅坐下,近距离相视,湿亮的眼温润坦然。「真是神奇啊!上天用这样的方式让你生存下来,不管你的脸是不是原来的你,我很感激展飞大哥,因为他,才能让我遇见你。」
她怜爱地吻了他一下,偎在他肩胛上,两手圈住他的腰,一字一字清晰道:「如果所有失去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我们相遇,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紧悬的心缓缓释放了,多了分笃定,他轻触面庞,多年隐藏的憾恨,慢慢消失了。
尾声
她站在约定的角落,等着男人与自己会合。
大厅过道里,络绎不绝的病患和白色身影的医护人员来往交错,她踮起脚尖,在众人中寻觅男人。
男人在转角一出现,出色的形貌轻易勾住了她的视线,她正要挥手示意,在乍见男人身边追随的异性后,骤然止住。
女人时髦苗条,焕采的脸庞极为美艳,与男人靠得很近,说话时指尖不时拂过男人的手臂,似乎很熟络,倾听的神情专注。
她在这方耐心地等候,足足等了十分钟,一对男女才结束谈话,女人在男人耳边说了句临别耳语,含笑地走出医院大门。
男人转头发现了她,快步走向她。
「等很久了?」他问。
「唔——还好,你跟那位美女聊多久,我就等多久。」她走在前头,和他保持距离。
「那是院长的女儿,刚从国外回来,是麻醉医师。」他主动解释。
「喔。」她没特别反应,愈走愈快。
「工作上有许多要配合的地方,所以多聊了几句。」他继续说着。
「那很好。」她随口应着。
「这星期六院长为她举行家宴,替她热络工作关系,她特地邀请我去。」
「嗯!去吧!我刚好在家写工作报告。」她想起了工作上的细节,拿出笔记本记录着。
「方楠!」他终于忍不住了,这女人和他隔了三、四步远,把他当瘟疫。
「什么事?」前后进了电梯,两个人的独有空间时,她才应声。
「你再假装和我不热,我就公告诸亲友,我们正同居着。」他冷瞅着她。
「别生气嘛!」她立即陪笑,「我不想被其他女人追杀啊!」
「结了婚不就不必担心这个?」他不想提的,一提火气就上来。
「没有人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就结婚的。」她细声辩,面有难色。
「就算是这样,你好歹偶尔也表现出女人该有的样子吧!」
「什么样子?」她一头问号。他近日常被她激怒,不,应该是他常自行愤怒起来,原因不明。
他冷笑,「还敢问?你从不担心其他女人对我示好,也不想冠上成太太名号,看来我对你的重要性有慢慢递减的现象,不会是发现公司里的男同事比我更有趣了吧?还是你那黄金单身汉老板又要加你薪,带你出差啊?」
「哎呀,你多心了。」走出电梯,在僻静的地下停车场,她回头抱住他,重重吻他一下,调皮地眨眨眼,「我当然不担心,她们看到的不是真正的你啊!只有我,拥有最真实的你,谁也夺不走。」
他俯视那近在咫尺的嫣红唇瓣,愠火稍灭,仍不假辞色,「你吃定我了!」
「你心甘情愿的啊!」她放开他,走向他的房车。
目视着她纤长的背影,一个念头倏忽闪至,他赶上去,环住她的肩,和言悦色道:「方楠,今天别回家吃饭了,我们到阳明山上新开的那家温泉旅馆去吃养生餐,听说很不错。」
「可是,我的工作没做完——」
「吃顿饭要不了多少时间的,就这么决定。」他打开车门,推她入座。
他暗忖——吃了饭,在旖旎的灯火夜色中,两人在房间里还能做什么?看不到电脑,她的心思就不会被工作占满,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可以对她大展身手,以后依样画葫芦几次,她很快就得辞掉工作,回家相夫教子了。到时候,挺着大肚子还能坚持不结婚吗?
「你在笑什么?」第一次发现他也会露出贼兮兮的笑,有些不惯。
「我在想,待会要选面花园还是面山的房间。」
她不懂,差别在哪里?晚上漆黑一片,看得到什么景致?
不过不重要,他开心就好。为了得之不易的工作,她有一阵子忽略他了,两人难得同一时间就寝,她是该好好取悦他一次,让他愉快的。
但真可惜,她今天恐怕只能和他纯晚餐,什么余兴节目都不能有了。待会他若心血来潮求欢,她要怎么告诉他,她每个月的今天真的很不方便啊!
她托着脑袋,开始伤神起来……
【全书完】
后记
这个故事的意念形成,来自于不久前闻名于世的整形医学国际新闻,先后发生在英国及中国,乍看感觉非常新奇,也赞叹科技医学发达,让人们梦想成真,假以时日,颜面伤残者的未来就不那么辛苦悲观了。
男主角设定为医生,是故事所需,并非特偏好这个职业。美丽的容颜是人人所求,周遭的朋友为美丽不惜受皮肉之苦的所在多有,我很佩服这般勇气,如果换张脸可以带给人们信心,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快乐和外表有时是两码子事,美丽的人儿总也有令他们困扰不堪的事。
这是个不完美的世界,人们总在不完美中尽力求完美,不愉快于焉产生。
终归一句,故事是假的,希望读者阅读愉快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