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的笑容依然不变。“不自报姓名是很不礼貌的喔!你叫什么名字?”
“杜塞尔.海斯特。”语气不逊得近乎尖锐。“盯著别人猛瞧也是很不礼貌的!”
艾瑞笑起来,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对不起,对不起,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嘛!你说是不是,德雷斯?”
傻瓜,就算是实话,当著一个男人的面说他漂亮,人家可不见得会高兴啊!德雷斯在心中咋舌,却不出声,他已经准备要看一场好戏了。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最近成为继承人的海斯特家次子啰?”
“……嗯。”仍旧是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
“啊,忘了介绍这家伙。”他指指德雷斯。“你见过他吗?他是──”
“喂,你讲你的,别扯我。”德雷斯插上一句。
看著旁若无人开始斗嘴的两个青年,杜塞尔皱起了眉,几乎掩不住厌烦的神色。这段时间以来,他与别人的接触多半是为了应酬,早已习惯了恭敬而冷淡的往还,竟忘了这样的轻松粗率才是正常的谈话方式,况且,此刻任何多余的交际都只是加重他的负担而已,他既无力也不知如何应付这样的局面。于是他打断了差不多已经是在自说自话的青年,突兀的说:“我得去见院长了。”随即掉头就走。
“喂,寂寞的小孩,别担心,你会在这里找到朋友的!”艾瑞在他身后叫道。
杜塞尔一愣,横去一个冷峻的眼光,飞快走进屋内,门随即关上了。
“你居然叫他在这个地方找朋友?你疯了啊?”
艾瑞不禁大笑,德雷斯的确把他当作朋友,却又不承认贵族间有友谊的存在。不过他现在并不想争论这一点。“这家伙挺难缠!”
“你说杜塞尔?我早就听人家说起他,果然名不虚传。”
“说他怎样?”
“唔,多半是对他出身的臆测。你知道老伯爵不喜欢社交,不过也没禁止他的儿女参加,只有这个孩子一直被监禁──这当然是比较难听的说法──在堡里。去年嘉纳得死前,没几个人见过他,现在大概是因为继承人死了,伯爵没有其他子嗣,才把他给放出来了吧!”
“他长得不像老伯爵。”
“应该说根本不像人吧!所以才会有这么多流言出来。反正,现在是不折不扣的海斯特家继承人就是了。”
“他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吧!难怪会有那样的眼神。”
“如何?总算遇到让你难以招架的人了吧?”
“我有这么说吗?”艾瑞反驳。“挑战愈大愈有趣呀!”
“是、是,你的博爱精神才真让人难以招架。如果他真的住进你那间房了,一定是够瞧的!”
“你似乎很期待嘛!”
德雷斯摊摊手。“没办法,这里的生活太无趣了。我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要打发呢!”
“去惹个什么事被退学不就好了吗?”
“喂喂,你还真没有一点朋友的道义呀!”“是谁说上流社会里没有友谊的啊?”艾瑞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跑开了。
杜塞尔进了屋里又有点后悔,但他当然更不想回去面对那烦人的家伙。想到即将生活在有这种人的地方,他就觉得头痛。
他走进院长室,费南爵士在一张旧痕斑斑的巨大橡木桌后等他。这一任的学院管理者是一个身材壮硕的老人,看起来更像个战士而不是学者。这王立学院实际上是个最难摆平的地方,多的是玩日憩岁、顽劣横暴的贵公子,但他就是有办法让学院的秩序维持一个水平,有办法让每个人照他的意愿行事,甚至让那些家世雄厚的学生都对他敬畏三分。
炯炯有神的双眼自斑驳的浓眉下盯著杜塞尔,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声若洪钟。“杜塞尔.海斯特,你父亲已经告诉我有关你的事。”
他懒得问是什么事,因此没有回答。
“我很不愿这么说,但王立学院最大的用处,就是让你去结识其他的贵族。你既然将代替长兄成为海斯特家的族长,就该好好负起这个责任。但是当然,这里总是王立学院,我相信你会得到收获的。我们有来自柯罗特兰各地最好的老师。”
“……”依然沉默,但轻蔑已充份流露在他的眼光中。
老者注意到了,灰色的浓眉蹙了起来。“你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也罢,我看多了像你这样被逼来的孩子,也有人是闯了祸而被送来这里监禁的。但凡提尼大人并非不注意这里的状况,如果你把握机会,就有可能受他青睐。我说过了,这里到底还是个学院,能不能从这里得到东西,就看你自己了。”他摇铃叫来仆人。“带他到那间空房。”
杜塞尔误解了费南爵士的意思。想到自己将独享一个房间,他心里多少舒服了点。学院的住宿制一向维持两人同住的传统,这到底是哪一位院长的主意,至今也没人记得了。当然,这对没有协调性的贵族子弟是一大考验,有一段时间引起了不少问题,但院内严禁私斗,没人敢越雷池,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杜塞尔被丢到这个地方本来就已经不甘愿到极点,再叫他和别人同住,更是门都没有!要不是费南爵士派了空房给他,他不当场把老头的鼻子打歪才怪!
离开院长室后,穿过楼房后方的树林,再越过一条小河,便是一栋宏伟的石砌建筑。这里是从前行宫的一部份,塔楼的痕迹还很明显,左右两翼的建筑都还保留著,中庭是用玫瑰石板铺成的,清澈的泉水正从池中的雕像上汩汩涌出。
仆人带著杜塞尔走上二楼,走廊上很暗,只有尽头的窗户透进苍白的天光,两边壁上都点著灯,古老城堡常有的微弱气流将灯焰吹得摇摇晃晃,令杜塞尔有回到家里的感觉。
房间很宽敞,看起来温暖而沉静。中央是共用的起居室,两侧用木橱隔出了私人的空间,窗外是一片广大的草原,有几个人正策马驰骋,远处看得到树林织出的暗纹,凉爽的空气从敞开的窗中流进来,整个房间充满了森林甜美的清香。
但杜塞尔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上面。他来回看著房间两端,眼睛不觉睁大了。一侧收拾整齐并放著衣箱等行李的,自然就是他的床位了,但另一端呢?仆人整理过的床上散落著衣服,桌上一片凌乱,鹅毛笔和纸轻率的放在展开的书面上,墨水的瓶子还半开著,一望即知是有人住的!
杜塞尔猛然转身,仆人早料到这种情况似的,马上躬身行礼。“您的行李都已经送进来了,如果有什么问题,请与费南爵士商量。”随即一个转身,快步退走,留下杜塞尔一个人在房间中央。
他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声咒骂随即脱口而出,但木已成舟,就算去找费南爵士理论也不会有结果,他只得满怀怨气的在房里绕了一圈,行李也不开就往床上一躺,看著窗户框出来的一方无云的蓝天。
和看惯了的海斯特堡的窗景不同,这里的天空似乎更清澄透明,连云看起来都轻盈许多。迥异的视野令他有种违和的感受,再度提醒他远离家乡,身处异地的事实。
他抬起手,被捆绑过的痕迹早已消逝无踪,那痛楚却仍深刻而清晰的烙在心底。有段时间他们不得不把他绑起来,因为他一见到人就失去理智,尤其是他的父亲。
而后,当他渐渐冷静下来,开始能够思考后,他要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米亚那顿来。
他知道这是个冠冕堂皇的提议,就连伯爵也无法拒绝。而他无论如何不愿再待在那个牢笼里,面对那个夺走他生命支柱,和他只有名义关系的男人。
而今海斯特堡已远在数百哩外,但他仍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只剩无尽的空虚。
旅途的劳顿还不算什么,他的心早已疲如死水,每一个时辰的过去,都只是拖长、加深了这种折磨。
天色逐渐暗下来,朦胧如雾霭的光线爬进窗子,把室内染上一层淡淡的鹅黄。杂沓的脚步声和谈话声逐渐充满了这栋建筑,杜塞尔知道是其他的学生回来换衣服准备用晚膳了。但他等了很久,直到各种杂音又逐渐消融褪去,却没有一个人来打破他房中的寂静。
宣告晚膳的钟声响起,在暮色中温柔地回荡著,杜塞尔叹了一口气,跳下床。他并不饿,但坐了一个下午,身体也开始僵硬了。此时,他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踏破寂静的空气,从远处逼了近来。
“哇!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门猛地被推开,撞到墙上,发出令人不快的声音。冲进来的人在煞住脚步之前,身上的衣服已经脱了一半。“来不及了──”
杜塞尔瞠目结舌的瞪著,他应该出声的,但喉咙却好像哽住了。手忙脚乱的人一边脱衣服,一边转过身,他们两个同时叫了出来。
“哇啊!……”
杜塞尔叫,是因为他看到了不想见的人,还有他居然光著身子站在他前面,对方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向后跳了开去,几秒钟后才喘了一口气。“凭──凭马里帝兹之名!你闷不吭声站在那,我还以为──”
“……”杜塞尔的眼睛顿时又冷了几分。
这家伙又得罪了他一次,又提醒了他“不像人”这件事一次。杜塞尔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动、不说话的时候,简直就是一点存在感也没有,更何况现在房里已经很暗了。
“──我还以为哪里得罪了德雷斯那家伙,他来砍我了!”
杜塞尔愣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人不是因为他的外貌,才现出那种神色的吗?
“咦,你不是那个新生吗?你在这里──这么说,你是要和我一起住啰?”
杜塞尔不太想接受这个事实,因此他没说话。
“哇!先不管这个了!迟到这么久,一定要挨费南爵士训了。我们快走!”他胡乱抓起长袍套上,拉了杜塞尔就跑。
“喂,我可没说要去──”
“我还记得,你是杜塞尔.海斯特,是不是?我叫艾瑞,没忘记吧?”
我还真希望能忘记。杜塞尔无话可说,只得翻翻白眼,任艾瑞拉著在路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