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以为他们在说情话,笑了笑,继续和他人说笑。谭隐之放松下来,靠着沙发,右臂横在额上,挡住刺眼的霓虹,臂下,他的嘴,噙着一抹苦笑。
王素云喃喃醉道:「我想取消婚礼,我爱的那个人,是个穷小子……跟着他能有什么幸福?」她哭起来。「要是为了他激怒父亲,跟他走有什么保障……他好伤心,一直求我别嫁,谭隐之……现在想想,我们还挺配的,为了名利和权势,我们可以牺牲自己的感情……」
谭隐之觉得好笑,这世上,原来到处有爱的傻瓜。有个傻瓜也爱着他身旁的这个女人。
谭隐之注视着桌上横倒的空酒瓶,张望前头喧哗的人们,一室华丽气派的装潢,空气窒闷,有人烂醉趴在地上呕吐,陪酒的小姐们搂着王刚和他的经理调情。
而他,他渴望吸一口新鲜空气。他怀念枕边伊人发香。第N次俯望手表,这表曾短暂栖在她纤纤小腕上,他取回表,心却落在伊人处。
他忽然冲动的想抛下一切回家。
回家?!这念头让他吃惊。回那间豪华套房?不,不是!谭隐之眸光暗沈,心坎震荡。想回去的,是他渴望的一处桃花源,是那傻瓜的天地。眼前一切,富贵虚伪,全不如与晓蓉喝茶的那一夜——
那夜他品尝她用廉价茶梗冲泡的茶,那夜他们坐在破屋里,坐在廉价的黄灯泡下,他们甚至没沙发可以躺,只能坐在冷地板,只有一张矮桌。
他们对望,他们微笑说话。奇妙的是,望着她微笑的脸,听她软绵绵嗓音,那时,他也有那种幸福得承受不起的感动。
第一次觉得,能寄生这世上,好幸福!
※ ※ ※
清早,曙光穿透窗帘,顽皮地撩拨床上那一夜未眠的伤心人。光影在脸庞流动,他疲惫、颓丧,而日光依然明媚,那一点稀微暖意,像在提醒他,他曾深爱过,夜里的一颗小明星。她给过他,一点星光。
谭隐之恍惚,抬手覆额,妄想阻挡明媚日光。
旁边茶几,水晶菸灰缸里,残菸孤寂,堆成一座小坟。他睁眼,眼色蒙胧,有藏不住的倦。他必须起身,两方公司要在酒店签订契约,该起身准备了……
他凝望住那套悬挂在衣橱前,为了合并案及明日婚宴准备的黑色Christian Dior西服——
是他的错觉吧?Christian Dior挂在这陌生套房里,孤零零,看来好寂寞。
谭隐之挣扎着,他不想起床,想赖在淡蓝色床单上,想赖掉今天跟明天,赖掉签约仪式,和明日婚宴。他翻身趴卧,嗅着他带来的她洗过的床单,忽觉可笑,为自己的脆弱苦笑,他挣扎下床。
梳洗完毕,剃净胡髭。他试着振作精神,可当他看见镜里的脸,那深邃孤寂的眼,他扔了刮胡刀,手撑着洗脸台,忽觉得自己好悲哀,好惨……他吁口气,逼自己定住心神。
他走出浴室,凝望崭新西服,他舍弃Christian Dior,打开衣橱,穿过的黑色GUCCI,怎么看都觉得亲切。他伸手摩挲西服布面,那次跟晓蓉吃火锅,穿的也是它。
它……会不会想念牛仔裤?想念白T恤?想念那晚温馨气氛,它沾染过的食物香气?假如它有眼睛,那晚它会看见他一直笑。假如它有耳朵,它应当记得,那挨着它的软绵绵嗓音……
不,它不懂思念,会思念的是他……谭隐之穿上西服,离开旅馆。
王刚派司机接谭隐之及他的部属,前往长乐路的新锦江酒店。
长乐路?谭隐之看见路标,心溢满酸苦。
他是往长乐路去吗?他的快乐在那儿吗?
他又想起苏晓蓉,爱笑的苏晓蓉才是他的长乐路吧?他怎么往反方向去?无情地撇下她,这条长长绵绵的思念路,尽头又在哪?他恍惚地问自己——
他走得完吗?他忘得了吗?他不是一向做事都很有把握吗?怎么对忘记她这事,欠缺信心?
终曲
会议准时开始,主持人发表合并后两方企业的美好远景。两方高级主管交换合约,一式三份,律师团在现场见证签约仪式。
谭隐之兴奋地想,他终於抢下合并案,他终於办到了。契约书厚达十几页,王刚签字盖章,轮到谭隐之,他取出钢笔——明天,在他跟王素云的婚礼上,司仪将宣布这份契约。
他不禁想,台湾的财经报纸也会刊登消息,她会看见吧?他暗了眸色。看见他的婚事,她就会死心了吧?她会哭吗?他希望她不要再哭了,他们认识后,他已经害她哭掉太多眼泪……
谭隐之紧握钢笔,听见有人低声催促,他垂眸注视着合约,旁人等候着。相较王刚喜悦的表情,谭隐之显得落寞忧郁。他签字,盖章,完成合并程序。
合约交回律师手中,首席律师审阅,忽然「啊」了一声,望住谭隐之,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有问题吗?」谭隐之困惑。
律师惊讶地问:「谭先生,苏晓蓉是谁?」
谭隐之震住,猝然心紧,意识到他刚才犯了个要命的错误,他……他该不会是签了她的名字吧?
谭隐之即刻道歉,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冷汗涔涔。他的部属上前交涉,助理请饭店人员重印合约,在等待的时间里,谭隐之窘得想立刻消失。
他怎么会犯这种错?他从不犯错的啊?何况是这么荒唐的?
王刚望着谭隐之跟部属窃窃私语,谭隐之能感觉到王刚质疑的眼神,仿佛在怀疑他办事的能力。在这空档,谭隐之身心备受煎熬,他的部属更是噤若寒蝉,他们为老板的失误感到羞愧,他们不了解这平时做事缜密的谭隐之,怎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出糗?
重新印好的合约送来了,放到谭隐之面前。
「谭总裁——」王刚自认幽默跟隐之开玩笑。「您要是再签错名字,就签我女儿的名字吧,她叫王素云。」
霎时大家轰然笑起,他们哪里懂得谭隐之揪住了心肠,哪懂得他心里的挣扎?他的苦痛?不,微笑的他们都不知道他的伤心。
谭隐之重拾钢笔,签了「谭」——想起自己靠着她睡到天亮的往事;他敛眉,又签了「隐」——想起晓蓉带他吃火锅,那晚他们舍不得走,直待到老板打烊;他签「之」字的第一划后打住了,紧握着笔,手心流汗,突然胸闷心躁,怔在桌前。
大家等着,好几分钟过去,谭隐之竟只是握着笔,怔在桌前。
「谭先生,合约有问题吗?」律师问。
「谭总裁?这合约可是你之前都看过的。」王刚提醒。
谭隐之掷笔,众人诧异了。忽地,他撑着额头低低地笑了。他输了,输给小傻瓜,输给小红帽,他没有按自己的脚本走这出戏,苏晓蓉改写整个剧本,原来她不是他的临时演员,她是他谭隐之命里的主角。
「对不起。」谭隐之合上契约书,目光坚定,向大家宣布。「信毅退出合并案。」
顿时整个会议室喧哗声起,王刚错愕,律师团傻眼,王刚的部属忿忿不平,谭隐之的下属面面相觑。
就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中,谭隐之嘱咐下属办理后续动作,他起身走出会议室。他整个人轻松起来,脚步轻盈起来,他精神奕奕,计划着归途。他要回家,他微笑了,仿佛已望见苏晓蓉。
他招了车,坐入车内,离开上海长乐路——
这里荣华富贵,这里前程似锦。可是这次,他想寻觅心中乐地,想在那双爱笑的眼睛里,也当个爱的傻瓜,做一次傻事。
※ ※ ※
台湾——
「咱穷没关系,但是要有骨气!」苏瑷跟女儿演讲做人的道理。
「是是是。」晓蓉趴在地板上,唰唰唰地翻阅各大报。
「妈已经找到房子,既然分手了,就不要赖在他的地方,我们穷没关系,但志不能穷,越快搬越好。」
「是是是。」没有?晓蓉进攻下份报纸。怎么可能没有?应该会报导啊!
苏瑷疑惑。「干么一直看报纸?」
「工作需要。」晓蓉答得简洁。
「你的工作要读报纸?财经报你看得懂啊?」苏瑷欣慰。「开始想进修啦?」
「唉呀,你别管!」奇怪,晓蓉回望墙上日历——没错啊,他今天结婚。那时的报导说他和王刚将在喜宴上宣布合并案,但财经报怎么没刊登这消息?
苏瑷继续唠叨。「乖女儿,你真的跟他分手了喔?没骗妈妈吧?你如果跑去当人家情妇——」
「妈!」晓蓉跳起。「分了分了,你别再说!我烦死了!」她跑回房间,甩上门。
她失眠,躺在床上思绪不宁,想得快发疯。
有没有可能他没结婚?他改变主意?!
晓蓉抬起左手,盯着发光的表面。房间黑暗,只得表面吐露一汪蓝,氲亮她眼瞳。她失神地看着指针移动,他消失后,她开始留意时间,从不知道一天二十四小时,原来能过得很慢很慢。她像电影抽格,像电脑坏轨,像张毁损的唱片,不断在回忆里跳针。
她过不去啊!
晓蓉眼红,鼻酸心痛。像被谁抛在世界外,仿佛只有她的时间过得和别人不同,仿佛她的一秒,是别人的三、四秒;她过一天,别人已过了三、四天,是这样吧?她恍惚想,所以他才消失四天,她却觉得长得好似过了大半个月……是这样吧?她才会镇日恍惚,像活在梦里。
傻傻望着他赠的表,望着望着,想起他说的,两列相撞的火车……她喉咙一紧,泪盈於睫。
明知一切已结束,她却还躲在回忆深处,像只鸵鸟,埋在沙堆,管不得世界已经改变。仿佛一直想他,他就没走。仿佛一直挂念,他就会心电感应,他就会舍不得,他就会回来哄她……
真傻,唉!
她早夭的爱情呵,恋上不属於她的人。谭隐之岂是她可以绊住的?他目标远大,总一副想掌握天下的高傲样,他岂可能为了她牺牲理想?
可是——
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抱着希望,除非亲眼看到他结婚的消息,否则她不死心。他分明爱她,他真舍得?
晓蓉在床上辗转反侧。她趴着睡,又变成侧睡,她大字躺,一下子又蜷成虾状。唉~~睡不好,那一汪蓝陪着她一起失眠。
她迷迷糊糊,意识恍惚。这些天老觉得自己梦游,有时走在路上她会忽然顿住步伐,仿佛听见熟悉的嗓音喊她名字,转头,看见的只是一张张陌生面孔。
有时下班,不自觉地又回到他住的饭店,在附近徘徊,仿佛他不曾离开。
有时手机响,她惊心动魄,仿佛那会是他的低沈嗓音,那嗓音总是饱含笑意地嚷她傻瓜。
是,她果真傻。他已走出她世界,她却还傻在他们共拥的回忆里,找不到出路。她还骗自己一切没结束,她自认戏还没演完,她不离场,他的结束,不代表她的结束。他们的句点不该是这样的……
晓蓉合眼,静静淌泪。她听见外头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风儿低吟,似潮浪拍打屋墙。她又翻身,又紧抱枕头,又一次回忆他,想起他在她手腕扣上他的表,而她却扣不紧他的心。她想着想着,既然不能一起,只好趁着夜深,把温馨时光都偷出来想一遍。
想到第一次的抱拥,她微笑。想到临别的信,她哭泣。
晓蓉往右翻身,再翻身,嗯,找不到舒服的睡姿。再翻身,嗯,怎么躺都不舒服。她将枕头牢牢抱在怀里,用棉被紧紧盖住身体,把自己藏在被里,逃避空虚。
他叫她忘记他,谈何容易啊,隐之……
呜呜,又来了,今晚又不争气地哭不休。怕妈咪担心,晓蓉窝在被里痛哭,她有一点呼吸困难,回忆凶猛,似恶鬼追逐她。她狠狠哭泣,又一个翻身——
「啊!」她痛叫。
「怎么了?」苏瑷第一时间杀进房里,然后错愕瞪着地上那一团棉被。「晓蓉?!」
苏晓蓉在团住的被里挣扎着,终於露出脸来,喘了好大一口气。
「妈咪~~」
一看见女儿憔悴的脸,苏瑷心痛。「我的心肝~~」怎么又哭肿眼睛了?
「妈咪……」呜呜,晓蓉觉得自己好惨啊!
苏瑷冲过去抱住女儿。「我可怜的女儿,我的心肝,呜呜……」母女俩抱一起哭。
苏瑷触动伤心事。「哇;我们的命真苦,哇~~」
「就是啊,哇~~」晓蓉飙泪。
叮~~叮~~门铃忽地在此际响起。
母女俩怔住,瞪着彼此。大半夜,是不是听错了?
叮~~叮~~
「门铃!」两人跳起。
「那么晚,会是谁?」苏瑷神情紧张。
「我去开!」晓蓉光着脚就冲出去,会是他吗?是他吗?
铁门猛地推开,晓蓉尖叫。「啊~~」扑过去,抱住来人,又跳又嚷。「隐之!隐之~~」她眼泪狂飙,埋他怀里。
他微笑,抱住思念的小傻瓜,她激动的反应,害他眼眶酸涩,把她搂得很紧。
「啊~~」苏瑷冲过来,拉开晓蓉,瞪住谭隐之。「你还来干么?!」这个混蛋!爱情骗子!
砰!行李堕地。隐之望住她们,从外套口袋掏出方盒,拿出戒指,拉住晓蓉的手,戒指套进她的手指。
「嗄?!」晓蓉喜极而泣。
「你干么?」苏瑷抓住女儿的手,硬是摘下戒指。「你不是要娶别人?」她护女心切。
「伯母,请把晓蓉嫁给我。」谭隐之微笑,表情诚恳。
「好。」晓蓉答。
笨!苏瑷敲女儿的头,朝谭隐之吼:「不行!」
晓蓉揉着头。「妈咪,你别管我们的事啦~~」
开啥玩笑?她管定了!苏瑷瞪着谭隐之。「臭小子,你给我进来,我有话问你。」
她掠下狠话,气唬唬地进屋去。
谭隐之没即刻跟进屋里,他先拉住那久违的小手,直到这刻心才踏实。
他微笑地望晓蓉。「我没结婚。」
那双含着泪灿笑的眼睛,也望着他的黑眸,哽咽地说:「我就知道……我知道你会回来,我知道!」
「哦,」他一把将她抱起,环在身前。「你什么都知道啊?」他暖暖的鼻息在她颈上激起一阵愉悦的轻颤,而他眼中的光芒使她心跳加速。
唉,她对这个男人一直没抵抗力啊!
「所以你舍不得我喽~~」晓蓉望住他,她微笑,可是眼泪却一直掉。
他问:「高兴吗?」
「嗯!」她用力点头。「这样才对!」
他猛地仰头放声大笑,是,小傻瓜在教他呢!
他欢快的笑容令她瞧得目眩神迷。
※ ※ ※
他们到底要不要进来?
「厚~~」苏瑷泡好茶,坐在椅上,等了好久,他们才手牵手进来。
咳咳!苏瑷瞪女儿一眼,清清喉咙,板起面孔,一副准备开堂问审的样子。晓蓉和隐之互看一眼,两人笑着在沙发坐下,手握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