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他了吗?”慕容别岳轻声问。
抱禧惊愕地道:“你答应他啦,所以王才肯放我们走么,您忘了?”
当初大理王储是靠着法王之子慕容别岳辅佐,顺利继承王位。虽然慕容别岳成就了他的皇位,却也因卓越的才情,令得大理王多所顾忌。
慕容别岳笑着舀汤,他没忘,只是藉着抱禧的嘴提醒自己。可惜她是公主,是中原皇族之女,正是大理王最忌讳的敌对。真可惜,她有他行医多年,头一回见着的诡症。她特异的体质对一个行医者而言,是一大挑战、也是一个谜。
慕容别岳想研究她的渴望,几乎是胜过想救活她的念头,可她偏偏是公主,他最不想、也最不能接触的皇族。
这一个谜也许很快就要消失,他探她脉息知她有形无气,主死症;再观她命门,知她时日无多了。
慕容别岳搁下箸子,胃口尽失。他忽然轻声叹息。
抱禧怔了怔,抬起脸来,困惑地望住师父,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师父叹息。
※ ※ ※
又是他们,又是那些声音,那些吵杂的声音又在她梦里纠缠着她──
“掐死她,掐死这暴君的女儿!”
“是、掐她,将来她长大一定也是个恶魔,杀人不赦的恶魔,满身血腥味,你们闻闻──血腥味哪!”
金凤奋力挣扎,她使劲想挥掉那从黑暗中伸来的无数双手,然而竟碰到一双结实的手臂,她惊叫:“不──”
忽地,无比真实的手捂住她的口鼻。“噤声。”男人低哑地命令。
金凤用力一喘,瘁然惊醒。有人?这不是幻觉,活生生的一个男人正立在床畔捂住她的嘴。
她惊惶地睁大眼眸,是谁?男人覆着面罩,只露出一对清澈的黑眸。按在她唇上的大掌是笃定的,她难以挣脱,手一伸就去扯他面罩。
黑罩猛地被揭落,他没躲更没阻止。于是她看见他,有一刹她忘了呼吸。
金凤心坎一震,忐忑于面罩下那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容,忐忑于那刀削般英挺的眉眼,高挺英气的鼻,还有坚毅的薄唇,完美的轮廓,衬上超尘卓拔的气质,一种看似温柔却隐隐透着智慧、像竹般傲挺坚直的气质。
在她惊愕的目光中,他从容而大胆地覆着她的唇,那笃定的模样,沉静的眼眸,仿佛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不是高高在上尊贵的公主。高高在上的反而是他俯视她的表情,仿佛他是无所不能的神,可以主宰一切的神。
金凤停止挣扎,从来没有人如此无惧于她,他的手掌很大,布着薄茧略略擦痛了她柔软的脸上肌肤,可是却令她的唇瓣感到温暖。
慕容别岳缓缓勾起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掠过。他缓缓俯身,那英俊的脸于是逼近了她。
金凤立时慌乱了起来,那属于男人的气魄,阳刚的气魄,令她不知所措。刚从一场噩梦醒来,她的脸颊布了一层薄汗,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雾纱,她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惊惧却只是瞪着他。她并不遮掩自己的胴体,她不遮掩只因为她从不怀疑自己的美丽。她只是瞪他,像是徒劳的妄想以强悍的视线命令他别侵犯她。
慕容别岳凝视她。她是美丽的,特别在她无助又惶恐的时候,那苍白茫然的病容会让任何男人轻易心软。
慕容别岳轻声道:“答应不出声,我便松手。”
这声音?似曾相识。金凤眼眸一闪,她认出他了,那个她一直想逮着的男人,也许能救她脱离病魔的男人!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慕容别岳于是松手,手才刚离开她的唇──
“来人──”她一呼,但他出手更快,点住她哑穴。那想喊人抓他的念头硬生生被截断。
慕容别岳看她拧起懊恼的眉头,他淡淡笑道:“既然不肯合作,那么,我要走了。”他转身,冰冷的小手拉住他。他回头,看见她咬着唇瓣。他面对她,骄傲地俯视她。“要我救你?”
金凤仰望他高傲的面容,心底很气。头一回她必须“仰望”,从来都是她“俯视”人,而今她却必须“仰望”这个男人。
她坐直身子,慕容别岳眸光一闪。无法不看见薄纱下那冰肌玉骨、纤纤柔弱的美丽胴体。要是一般男人恐怕早已欲火焚身扑上去了,或是跪倒在她足下恳求爱怜;然而慕容别岳轻易便压抑住自然的欲望。她是病人,一个美丽的病人,他只是用医者冷漠的眼睛望她。
金凤阻止自己想拉被来遮掩身体的念头,她是公主,这样直视她是他该死该杀,岂有她来遮住自己身体的道理,那样就像她输了什么一般。是以她什么都没做,任自己白玉般无瑕的身体在层层薄纱内若隐若现。
房间很闷,闷得人出汗,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
凤公主镇定下来,她指指嘴,沉默地命令他解开哑穴。看见他缓缓挑起一眉像是不相信她,金凤生气了,美丽的脸缓缓布上怒容。
他笑了,那一刹潇洒的笑,令她悸动。
他缓缓倾身解开她颈上喉穴,只一刹的时间,他闻到她颈间的薄香。
“救本宫!”哑穴一解她立即道。
“我有三个条件──”
“准了。”她挥手即道。
准了?慕容一怔,立时忍唆不禁笑了。瞧他招惹了什么?如此高高在上的凤凰。“你还没听清楚条件。”
“我是公主。”她强调她的权力。“不论什么条件我都有能力办到,只要你医治我。”她笃定地看着他,看见他颇有寓意地挑眉微笑。那对子夜般黑眸仿佛变得更深了。
“那么,“伟大而万能”的公主,记住你的承诺。”既然她这么有自信,他也就暂不详述他的条件了。
金凤点头。“本宫记住了。现在──”她躺下来。“快点治我,需不需要针灸?来吧!”她侧身像是早已习惯了各种疗法似地挽起袖,一条满布紫色针孔的藕臂,立即出现在他眼前,她合上眼。“要扎哪?你自己找地方扎吧!”她等着,对疼痛已经习惯了。
慕容别岳骇住了,那些庸医,竟盲目的胡乱治她?
等不到他动作,凤公主睁眼觑他。“没地方可扎了吗?”她说着,撩起另一手的袖子,望着同样满布针孔的手臂,帮着他搜寻起来。“一定还有地方可以扎的……”
慕容别岳没说话,那双眼眸流露出一抹心疼。可怜的公主,看那些怵目惊心的扎痕,清楚那些御医根本不知如何治她,只是胡乱的交差了事。那会有多疼?多少次的针戳、多少次的折磨,造就出这些个惊心的伤痕?忽然,他轻抚上她手臂,她抬起脸来,看见他拢紧的眉心。
“啊,你别担心,针灸难免会疼,可本宫习惯了,你尽管动手吧,本宫不会怪你。”
忽地,他揪住她手臂,往前一扯,她身子一倾,慕容别岳顺势将双手插到她腋下,把她瘦弱的身躯撑起,令她坐稳。
金凤愕然瞪着他。他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对着困惑的她说话。
“忘记从前受的疗法,我要重新治你。”他嘱咐。“不论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在三天内安排好一切。三天后我来带你离开皇城,到我住处静养一个月,让我治你。”
“我不可能离开皇城,我是公主,该是你来──”
“这是你的问题,想活命你就必须设法解决。”他冷漠道。“我绝不可能为你进皇城治病,想活命,就别让皇上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
“你真放肆!”
他笑,她觉得那笑容很残酷很无情,很满不在乎的。
“我有权力放肆,我有本事放肆。”他说。
金凤昂起下巴。“好,本宫什么都依你。”她威严如女神般地凝视他。“到最后你若治不好我,我就杀你。”
慕容别岳还是微笑,迎视她火焰一般强悍的美眸。心底有个声音提醒着他──不要惹她,不要招惹这个美丽凶悍的小东西……
可是,来不及了。他大掌覆着那纤瘦的手臂,掌心感受到那些密密的扎痕,感受到那些针仿佛也插痛了他自己,或许是身为医者对病人的垂怜,他垂眼以一种温柔的目光俯视她强悍的眼眸。
“我会治好你。”
听见这句坚定的承诺,金凤眼眶不知怎地热了。
漫长岁月的无助和惶恐彷徨,无止尽的煎熬,死亡阴影的凌迟,这一刻,他却以黝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瞳俯望她,如神般告诉她──
我会治好你。
金凤怔怔地朦胧了视线,在这个俊尔自负的男人俯望下,她看见自己重生的曙光。
他离开前,她即时又问了他一句。
“你……有没有闻到血腥味?”她身上的血腥味。梦里无数人声残酷且凶恶的指责她的血腥味。她知道他不会说谎,他不怕她,所以她愈发在乎地想问他。
慕容别岳潇洒地伫立她面前,世故而内敛的眼直视她。
她看起来一副像是很想听他回答,却又害怕听到答案的模样。那一双漾着水的眸子无助地望着他,丰润的唇抿着,仿佛抿住的是一颗脆弱的心。他真不明白,前一刻她还气焰高张,下一刻却又楚楚可怜。
“没有。”他果断道。看见她先是一怔,继而紧绷的肩膀缓缓垂下,像是松了多大一口气似地。
然后他转身走了,这座戒备森严的皇宫竟任由着他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地。
金凤望着他潇洒的背影,浅灰色衫子在灯下消失,旋即消失在华丽的寝殿外。她怀疑世上还有什么能困得住他?他没有翅膀,但她觉得他甚至比鸟还自由。
她忘了问他的名字,她低下脸咬指,有些懊恼忘了问他名字。
第三章
蓝天艳阳底下,金色纱袍刺眼炫目,如一冽极其流利的风。
桃儿和几名太监追着公主疾走的身影,她一语不发往梅妃寝宫闯。说是冷宫也不为过,那儿是皇上早已遗忘的地方。
桃儿不解公主为何忽地往那儿去,连给她时间通报都不许。
凤公主凛着脸,穿越宫门,女婢一见着公主,纷纷慌了,奔过来行礼,有的赶着去里面通报。
“公主,请留步,奴婢去请王妃──”
“让开!”金凤眼一横,叱道。“全都不准动,留在这。”她冷觑那一群慌张女婢。她心底有主意,脸上表情平静。
桃儿不解,轻声同公主劝道:“公主,还是让她们先进去报一声吧?”这是应该的礼节,没想到话才出口,公主便严厉地瞪了过来,教她立即住了口。
凤公主迈开步伐直直往寝殿闯,一群奴仆赶忙追上去。
王妃的侍女们在她身后急嚷:“公主?公主?”见喊不住那尊贵傲慢的身影,侍女们又纷纷改口呼嚷──
“凤公主驾到、凤公主──”
“砰”的一声,金凤猝然推开寝殿厚重大门。门开了,她斜斜立在门中央,冷冷的撇着红唇迎视眼前的景象。
桃儿则是大大地抽了口气,瞪大了眼睛。
殿上,那张华丽大床,砰咚一声,一个没穿衣服的老男人跌下来。然后,另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揽被企图亡羊补牢地遮掩赤条条的身体,一阵手忙脚乱、夹杂着无数声惊呼。
那老男人赤身露体恁地狼狈,慌乱地抓着压在被下的衣服,随即又发现衣服被床上女人的身体压住了,于是一边抽一边哭嚷,一边颤抖一边啜泣,动作活像是个愚蠢稚子。
“公主……公主……”他颤抖着好不容易抽出衣服,又抖得不及穿好。“公主饶……饶命……”
凤公主静静地看着他,声音很轻,但却非常之清楚。“桃儿,把我的眼遮住。”桃儿喔了一声,立即上前伸出双手将公主美丽的眼捂住了。金凤冷声道:“我不想他脏了我的眼。”随即又说:“我数到三,你松手,要是他还没穿好衣服,哪儿还没套上,就命人往哪儿砍。”
男人大叫:“公主啊──”
“一!”
“不要啊、公主……”他慌急得扎不住衣服。
“二!”
“饶命啊,公主……”
“三!”桃儿松手,那男人已经吓得几乎要尿裤子了,讨饶地扑倒在地上。
凤公主瞧了瞧床上那吓呆了的梅妃,然后又继续睥睨地俯视趴在地上膜拜求饶的男人。她没有生气,她的声音很平静。真正拥有权力的人不需要发怒,她淡漠地下令──
“来人。”
后头跟来的太监上前听令。
“把段太医拉下去斩了。”
段太医浑身一颤,眼泪直喷。“公主、饶奴才吧,公主啊……”他爬过去仰望公主高高在上的表情。可怜兮兮地哀求:“公主,奴才知错,您放奴才一条生路吧!”
金凤俯视他,爽快道:“好吧。”
太医一喜,忙跪拜。“多谢公主,多谢公主!”但听公主转而向太监吩咐──
“改成宫刑好了。”
宫刑?这下眼泪不只是喷,简直是“天女散花”了。“不要啊,公主……求您啊,小的给您磕头,公主……”呜呜……命根子给切了还得了。
一本册子摔到他面前,他怔怔地抬头望住公主,望住她雪白脸庞,望住那对绝美的眼眸。
她俯视他,丰唇微噘,垂下眼,淡淡抛下话来。“明日,照着册子行事,本宫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段太医一听不用死了,欣喜若狂地忙抓过册子翻开看,眼一瞠,张大的嘴好久都合不上,半晌才找回了声音。
“这……您这不等于杀了奴才么?”
凤公主听了,只是微笑。她很少笑,笑的时候往往不是因为开心,而是为那一份高高在上的权力,为那种天下唯我独尊的感觉而笑。她才十六岁,就已经非常习惯尊贵的身分赋予她的权力和地位。她望着太医,止住了笑。“你一定得按着册子办事。”
“可是……”不可能啊,真的不行啊,这会乱了整个皇宫,甚至得罪圣上,这……他哪有那个胆?
“段太医,你没第二条路。”
“公主──”他匍匐着跪至她足边,瞻仰那丝绸裙摆。仰望她年轻而娇贵的脸容。“奴才、奴才真的不行啊!”忽然他惊骇地住了口。因为公主的表情变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缓了眼眉,只是慢慢地凝起眼眸,那不悦的神情已经露了出来。这细微的动作已经吓坏他,他忙改口:“奴才尽力,奴才一定尽力!”他怕了,真的怕了。公主很少责罚他们,但谁都明了凤公主的脾气是不鸣则已,一鸣即惊人啊!他低下头根本没胆和那双严厉的眼睛对视。
顶上,那骄傲的声音放话。“桃儿,我们走。”
底下婢仆恭送她倨傲的背影。
“送凤公主!”
※ ※ ※
是夜,桃儿帮公主梳发。
整座皇城就只有桃儿和公主最亲,她已经听过了公主的打算,心底十分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