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刀打量着她的怒容,这女子模样长得十分独特,唇型丰满,上头衬着小巧的鼻子,眉毛细却浓密有形,然而她的眼睛却十分秀气,瞳眸朦胧蕴着一汪水气,在她眼尾还有一颗俗称不祥的朱砂痣,乍看之下非世俗所认为的美人,然而她愤怒的表情却别有一番风韵。
「你看够了没有?」苗可亲不悦地瞪大眼睛。
张牛替主子说话。「小姐,先前要不是我们主子及时抱住你,你现在那张小脸可就摔坏了。」
柳一刀淡漠地说道:「那样的男人不嫁也罢……」
「你们知道什么?」苗可亲愤然道。「要是可以选择,谁要嫁人……」
阿紫伸手把小姐往外拉,着急地喃喃地道:「别说了、别说了,我们赶快去跟王公子说些好话让他消消气,快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王公子一定还在船上,快点!」两人慌慌张张奔出包厢。
柳一刀冷漠横了张牛一眼,低沉淡漠一句。「方纔你笑那么大声干么?」
张牛不好意思地笑。「主子,您也笑得不小声。」
「那现在……」柳一刀望着空荡的包厢。「也好,就剩咱们两个,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的品茗,张牛──倒茶!」他前摆一甩潇洒坐下。
主仆二人欢天喜地又点了一桌的茶点,完全把刚才那个苦命的苗可亲甩在脑后。
第一章
傍晚,晴朗的天色突然变了,天际打起轰隆的雷声,阴灰的雾朦胧了北宜城,气温骤降。
苗府硕大的园子里,高耸的梧桐树,枯黄的叶子被劲风扫落,一片一片翻飞坠跌,苗家大小姐的贴身女婢吴阿紫,胀红着脸奔往小姐住的锦绣阁,她清秀的脸上已经急出了汗,推开艳红的大门,一路闯进内房去,只听见她慌慌张张尖声地嚷──「小姐、小姐,大事不好啦!惨啦、惨啦,完啦、毁啦,不妙啦!」她胡里胡涂地闯进房里,只见案上燃着腊烛却不见小姐,小姐呢?阿紫心头急得猛跺脚,眼泪简直要逼了出来,她朝天大吼一声。「小姐!」
「要死了!」床上躺的人被这霹雳般的吼叫惊得差点跌下床来。苗可亲吓得翻开被子披头散发地几乎要跳起来。「干什么?
死阿紫、臭阿紫,拜托你,我睡个午觉你嚷嚷鬼叫个什么劲?进来也不敲门,你要吓死我呀?!」她狼狈地瞪着这情同姊妹的丫鬟。
原来躺在床上呢!「小姐,大事不好啦!」
谁都知道苗家大小姐生性慵懒、酷爱睡觉,一天之中若不睡上个半天,她的脾气可就会有如发情的母狮般暴躁易怒,什么修养啦、家教啦全不见踪影。这睡不饱的苗可亲,府里的陈总管戏称她叫「鬼见愁」,恐怖哦……谁招惹到她肯定完蛋,轻则耳朵被骂到内伤;重则免不了被她瞪到内出血。
要不是事情真的大条了,阿紫才不会冒着生命的危险吵醒小姐。
「小姐,真的惨了啦!」
苗可亲惺忪的眼睛充满了困意,她沙哑地道:「阿紫……你最清楚我了,天大地大都没有我睡觉大……」她疲倦地挥挥手打呵欠。「有啥事等我醒来再说,现在先让我睡!」天气这么冷,她才舍不得离开温暖的被窝哩,说完她啪地往后一躺,重回梦乡。
「小姐呀!你别睡……」阿紫冒着被踹的危险跳上床将苗可亲一把拉起,于是火山爆发了──「吴、阿、紫!」苗可亲握拳透爪浑身愤怒僵直,崩溃地叫嚷起来。「你明知我今天陪王巴戴那浑小子游船舫应酬了一个早上,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了,你偏来恼我,你明知我最气人吵我睡觉的,你是嫌命太长是不是?」她一气起来昏头胀脑的啥狠话都可以说得出口。
可阿紫知道小姐总是有口无心,她还是死命抓牢小姐臂膀不让她睡。「小姐,方才王府差人来退了你和王公子的婚事。」
「什么?!」这下,苗可亲不但醒了,还立即坐起,她惊骇地瞪大双眸。「阿紫,你是说王巴戴那个混帐退我的婚?!」
「是呀,老爷气死了,正在大厅等着见你哪!」
阿紫话还没说完,就见小姐无比迅速、非常利落地跳下床,飞快地着装,慌乱中扣错了好几个钮扣,衣服也穿歪了。
不过,苗可亲嘴巴也没停。「那个『王八蛋』竟敢退我婚!」
「小姐──」阿紫温柔地纠正。「是王巴戴。」她帮小姐理好衣服。
「我说他是王八蛋就是王八蛋!」苗可亲气得头发几乎要矗立起来。「哼!那个猪头,亏我还陪了他一上午,现在竟然退婚?他以为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要嫁他,他就该偷笑了,啥?东西,啥?乌龟……」
「小姐──」阿紫连忙摀住她的嘴。「小姐,不可以说脏话。」
「是是是,但我真的气疯了。平白受了他好一阵子的鸟气,原以为这样总不会有问题了吧,没想到竟然被退婚?」苗可亲恨恨地咆哮起来。「早知道我干么白痴一样的陪他笑、陪他吃、陪他打屁聊天嗑瓜子?」苗可亲突然双手抓住阿紫臂膀,紧张地问:「老爷很生气吗?」
「气,很气。」
「气到什么程度?是脸臭臭的,还是脸红红的,还是全身发抖地?」
「是全身发抖地程度……」
「啊,我完了……」苗可亲吓得往后一软,阿紫连忙扶住她。
「小姐,别晕哪,老爷还在等你过去。你再不快过去,老爷可就不是发抖的程度,而是『杀』过来的程度……」
苗可亲摀住胸口唉声叹气,虚弱地道:「对对对,我赶快过去。阿紫,扶着我……」
「小姐,」阿紫扶着苗可亲往外走,她纳闷地凝视苗可亲的脚。「小姐,你的脚在……」
「『发抖』是不是?」苗可亲虚弱地接过话。「等会儿还会『发软』哩!」天可怜见,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当过将军的爹。打从他自京城被皇上贬回老家来,她那无法无天、作威作福的好日子也正式告终。爹像是突然记起来,家乡还有这么一个女儿,想到要好好管训她,突然立志要将她从头到脚、从左到右、从食衣住行到任何细微末节都要干涉、加以管教。
可是,天可怜她,她已经二十岁了,啥?坏习惯都养成了,现在要她改,简直是比登天还要难上千百倍。
唉……都怪那个皇上吃饱撑着,没事把她爹爹贬回家来干么?留在京城陪天皇老子不是挺好的吗?八成是连皇上也受不了爹那古板固执的臭脾气。
苗可亲战战兢兢地立在高大沉重的铜门外,她瞟瞟一旁的阿紫,两人同样地面色发白。
苗可亲偷偷地倾身贴着门倾听里头的动静,她灵活的大眼睛惧怕地眨呀眨。「惨惨惨,里头静得恐怖。」
阿紫轻轻扯了扯小姐的衣衫。「小姐……」
苗可亲咽了咽口水,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然后伸出她纤细的食指,用指尖轻轻地将门嘎吱地推开,前脚才踏进,后脚还没来得及跟进,眼睛还没看清状况,只听前方咆来严厉的响亮一声──「跪下!」
扑通地苗可亲和阿紫双双跪了下来。
啥?这是在升堂是不?就差没公差在旁喊「威武」了。
官做久了,官架子大、脾气也大。回到家教训起女儿和在朝廷里教训犯人没两样,习惯了嘛。在朝廷他还得看皇上脸色,在家里……嘿嘿嘿,谁比他大?大厅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阴暗的空间里,苗老爷高大的身子威威风风地坐在正中央,浓黑的刀字眉愤怒地凛着,铜铃般的大眼睛凶悍地瞪着他的独生女儿,身子是气得微微发颤。
一旁苗老爷从京城带回来的姨太太?翠正一副幸灾乐祸地模样,拚命给苗老爷递参汤擦汗,还念念有词地火上加油──「唉呀,老爷……瞧这不肖女把您给气的,又不是第一次给您丢脸,气啥,甭气了、甭气了,流这样多的汗,小心气坏身子。」
一旁立着的老总管陈中庸瞟了老爷一眼,再看看跪着的大小姐,他指着小姐故意骂给老爷听。「跪好一点,瞧你瘦──得连跪都跪不好。背挺直,你是病了是不?怎么看你摇摇晃晃的?」他弯腰问苗老爷。「老爷,小姐人不大对劲,要不要找大夫……」
苗福泰大手一挥,这老总管的伎俩他还不知道吗。
翠姨冷哼一声。「她没病,她是心虚。这门亲事肯定是她故意搞砸的。」
这个死八婆,苗可亲一股气直往上提,双手握拳眼看就要发作,阿紫伶俐地暗暗拉住小姐的手臂,嘴唇没动,但听她含糊地轻轻呢喃。「冷静……冷静……」
苗福泰怒瞪女儿,大手一挥喝问老总管。「中庸,打我从初春返乡,直到冬岁,你倒是给我算算小姐共搞砸了几门亲事?」
「这个……」他还没说,一旁翠姨手往前一伸,多么热心、多么殷勤地掐指利落地帮总管数起来。
「哟──那得掐指才算得完哪!有陈府、李府、章府、吴府,还有白府,并那邻村的黄员外,跟着是街底的刘公子、同一条街的蓝员外,还有……」
「够了,别数了。」越听他火越大。他用力一拍喝斥女儿。「可亲,爹年初时,是怎么跟你交代的?」
苗可亲声细如蚊鸣,头低着道:「爹要我快点儿找个有名望的亲家。」
「你可知爹的用心?」他大声问。
「爹是怕朝中得罪的人借爹爹失势挟怨报复,?此希望女儿趁您官牌还在时,快些嫁进富贵人家。」
「迟些,倘若爹被皇上再贬几级变成了平民,到时保不得你嫁给放羊杀猪的,爹如此用心良苦,你呢?」
「爹──」苗可亲?起脸白目地回嘴。「女儿也是『用尽心机』了啊!」
「用尽心机?你用尽心机?」他眉毛扬起。
苗可亲认真地猛点头。「是啊、是啊!」
突然一本折子甩上她的脸,哎哟!好痛。她摀住摔痛的额头猛揉。
苗福泰大声喝道:「你自己看,给我看清楚,大声地一字一字地念出来!」
白目的苗可亲没瞧清楚慌张地拾起本子就念:「苗府大人苗公福泰钧?,王府亲送……」
还没念完但闻爹如雷般咆哮。「你念折面干么?我是要你念里头写的!」
一旁的翠姨忍不住掩着嘴偷笑,陈总管则摸着胡须直摇头叹气。
阿紫赶紧扯着小姐袖子小声地说:「念里面、里面……」
「哦……」早说嘛。她憨直地果真按爹的意思朗声念道:「兹因小儿今与贵府千金游船舫时,小儿费尽心思拟诗一首歌诵天地美景,不想贵府千金听完竟掩嘴冷冷『嗤』地一声,这『嗤』的一声,分明是讥笑小儿,其眼神不屑,举止轻浮,小儿返家与老夫商量过后,老夫认为贵府千金欠缺女子该有的教养,将来难众人妻,故退回礼金黄金千两,并派人择期索回聘金白银万两,敬请点收并特以此函告知退婚。谨此……老夫深感歉意──王巴亲笔。」这个死王八,竟敢嫌她没教养,也不想想他那笨儿子作的什么烂诗。可亲怒不可抑,盘算着哪天要痛扁这个王巴戴。
苗福泰沉声道:「可亲,你还有什么话说?我要你安安分分陪那王公子,结果呢?把爹的脸都丢光了,人家怎么想,一个堂堂的大将军竟然教不好自个儿女儿!这就是你的用尽心机吗?用尽心机搞砸是不?」
「冤枉啊,爹──」苗可亲眨眨眼睛辩道。「当时画舫游过河堤,那个王八蛋,喔不──」她赶紧纠正。「那个王巴戴突然起身高声对窗口吟道:东边湖上一只鸭,鸭肥人肥精神爽,好比昨夜餐上一条鱼,鱼肚嫩似小姐肤色白,万幸万幸万万幸,天大地大我最大,娶得小姐面子更大,我大呀……哈哈哈哈哈。」苗可亲比手划脚生动的?述当时的状况,当时阿紫也在一旁跟着走,想起那一幕,她低下脸缩着肩,身子微微颤抖,硬是忍耐着不爆笑出来。那哪是什么鸭?分明是鸳鸯。
老总管别过脸咳了几声掩饰他的笑意;翠姨则不敢相信地张着嘴听着。
苗福泰清了清喉咙,倒是很坦白地直言。「就算人家诗作得不好,你一个女子怎好笑人家?」
「这更是天大的冤枉呀,爹,当时他吟完那首诗,霎时船舫内一片寂静,女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于是只好捧场地掩住嘴不大自然『嗤』地笑了一声,这『嗤』可没有半点不屑或讥笑的意思,这一声嗤,是肯定他的努力、肯定他的用心,是女儿发自肺腑、用尽最大的努力讨好地一个微笑。哪知竟被曲解成这样,女儿真是用心良苦啊!」
苗福泰瞇起眼睛,其严厉的表情教人不寒而栗。「你敢说你没笑人家?你敢说那微笑是讨好的微笑?你没说谎?」
完了,爹最气的就是打诳语。苗可亲太清楚爹爹瞇起眼睛是什么意思了,那代表他真的、真的很生气。
苗可亲咽咽口水,大厅里有半晌尴尬凝重的寂静。所有的人都被老爷严厉的表情给吓得不敢吭气。惨了,这次真要死无葬身之地。苗可亲硬着头皮小小声地回答:「我……我……好吧,我是有那么一点笑他的意思。」她紧张地?头辩解道。「可是那只有一点点、一点点。没办法,谁叫他的诗作得那么烂,我真的忍不住嘛,爹,我不是故意搞砸的,我……」
「中庸……」苗福泰打断她的话,转头命令陈总管。「去把家法拿来。」
一听见老爷拿家法,翠姨掩住嘴藏住笑意。
阿紫赶紧哭着帮小姐求情。「老爷,小姐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小姐这次真的已经很努力、很小心了,老爷……」
这爹也太不讲理了,苗可亲又恼又气,索性绷紧着脸沉默不语。
陈中庸弯腰恭恭敬敬地问老爷。「老爷,是要拿一号,还是二号、三号或四号家法?」这口中的一号是细如绳的棍子;
二号则是粗若树枝;三号就可怕了,粗如树干;四号可就更恐怖了,一样是粗如树干,不过──其上布满小刺。
苗福泰瞪着女儿叛逆的脸。「就三号吧!二号上回打过了,显然没什么作用。」
「哦。」陈中庸点点头转身踱至厅口,对外头的佣人喊。
「去把三号家法拿来。」
外头的仆役应声去拿了,一会儿那粗若树干的棍子便给拿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