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依依,静静望着他打电话的侧影,痴迷地注视起来。
一连串简短的日文对话后,他挂上电话,侧过身来。
就在这时,他和她打量的视线不期而遇。
心头一震,她狼狈地转头,抽离的视线无所适从,小鹿乱跳。
而他,则是沉默注视她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开口。“我请一位熟识的朋友帮忙,等一下她会送早餐过来。”他的语气相当平静,故意忽略她的尴尬。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的朋友?医院的早餐就算再难吃,至少有经过营养师的调配。”她这个人不太挑嘴,肚子可以填饱就行了。
“你就是这样才会病倒,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的人,没有资格随便用餐。”他字字见血,说得她哑口无言、百口莫辩。
“我……”她苍白的俏脸随之垮下。“我是不好意思麻烦你和你的朋友。”反辩的话,是近乎低喃的抗议。
“如果你觉得这对我而言是个麻烦,不如打电话请你亲人过来照顾。”他凝望她,语气转为淡然。
“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人躺在医院,我就休想再待在日本了。”她正想问他是否已经通知家人。看这情况,他并没有多事。
“你为何非得离开台湾?就算想闭关创作,也没有必要一定得离开国内吧!”他不着痕迹地提出憋在心中已久的疑问。如果他没猜错,一定跟那个陈建国有关。
“我只是想转换环境,体验一下独立自主的生活罢了。”她避重就轻地回答。
“是吗?”他轻轻的反问一句,话中隐着讥笑。
她没有说出真正主因。如此一来,让人更加怀疑她想隐藏的真相。
望见他若有所思的微笑,她怔愣住了。
他的笑容让她感到心虚不已。
“对了,你昨天怎么会发现我昏倒?”她转移话题。
“看见你卧房的灯光没亮,于是我就上楼探探。”他轻描淡写地带过答案。
“如果没被你发现,我可能发烧过度而死。”她心有余悸地表示。“从我们见面那天开始,你不知帮了我多少忙,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她真诚地道。
“你如果愿意回台湾,那就是帮我大忙了。”他口是心非地表示。
“我会考虑的。”她的神情瞬间黯淡。“我真的添了你很多麻烦。”她黯然自责着。
“好好休息吧,别再胡思乱想。”见她朝气尽失,他不再多说。
这几天以来,他不曾见过她这种垂头丧气的神情,或许是她生了病,之前的强悍和刁蛮却躲了起来。
细心替她覆上被子后,他打算到走廊拨个电话给无恨。
“等一等……”她低声唤住他。
“什么事?”他停下欲离的脚步。
“谢谢你。”她直望着他,轻言道。
无情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抽回他平淡的视线,默默转身离去。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为何温柔的表情下,却有着一颗紧紧防备的心,不许任何人接近、窥视……她不明白呵。
睡躺在床,她盯着手臂上不停流动的点滴药瓶,顿时,浓浓睡意席卷走她脑海中对他的种种疑惑。
梦中,任无情成了她漫画笔下的男主角,和她所创造出来的女主角大谈恋爱……
唉,不安呵!
“无情,真难得呢!你竟会打电话拜托我帮你做早餐。”聆子挂着一脸亮丽的笑容,来到无情电话中所提及的医院。
身材高挑的两人在医院门口碰了面,熟悉的言行举止并不因时间而淡化。
“聆子,谢谢你。”无情定在她身边,两人的视觉效果相当协调。
“干么跟我客气,只是随手之劳罢了。”宫城聆子微微一笑,将特地做好的早餐盒交到他手上。
“一大早就把你找出来,真的很抱歉。”他伸手接过,语气平静淡然,和平常并无异样。
“无情,别再跟我说客套话,你再说,我可就生气喽。”她斜睨他一眼。“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应该了解我的个性,如果我不想帮这个忙,根本不会点头答应的。”她责备他的见外,跟着他的脚步来到病房门口。
她正犹疑着是否该就此停住脚步,任无情却已踏入病房。
“总之,欠你一个人情。”他只是淡淡一笑,提着便当盒领她一起进入病房。
两人进入房内,见到正在沉睡中的依依。
无情静望她好一会儿,犹豫后决定暂不打扰她的休息和美梦,等她主动醒来后再让她进食。
他动作轻巧地将东西放在桌几上,二话不说地退出房来,一旁的聆子将一切看在眼底,有那么几秒的短暂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是沉凝、寂闷的。
无情和她一起在走廊并肩行走,亲自送她到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是那个女孩吗?”聆子早已习惯他的沉默寡言,也知道如果他不愿意表明,她追问也是无用。但,她就是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将问题闷在肚中。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他恍如有点心不在焉的,冷峻的疲惫脸庞写尽只有她能读懂的心事。
“你喜欢那个女孩子吧?不然你不会为了她跟我开口。”她的语气淡然中带有无奈。如果她没记错,两人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连络了。而两人的再次碰面,竟然是因另一个女子。
“我的生活圈窄,认识的人有限,想来想去,情分足以让我拜托作份美味早餐,而又不会觉得突兀的人也只有你了。”他低头望了下她,答得真诚。
“其实我很开心你还会想到我,这表示你并没有忘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她微微一笑,跟着一起走进电梯。
他听了,只是沉默不语。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她跟着沉静。
电梯中两人的空间如此狭隘,心的距离却已不再接近。
地下停车场到了,电梯门应声而开。
“不用送我了,早点回房陪她吧!”逃避似的,她夺门而出。
“聆子!”电梯内的他忽然出声唤住。
“还有什么事?”她没有回头,轻柔的声音是颤抖的。
“我……”他欲吐的话硬是梗在喉头。“谢谢你特地跑一趟。”他远远凝视她,终究没有说出心底话。
“我很乐意这么做。”她回头,给了他一个甜美的笑容。之后,带着爱恨交杂的复杂心情奔离他的视线范围。
“聆子,对不起……”在电梯门阖上的瞬间,倚在门边的无情黯然低喃。
那一段短暂却刻骨铭心的男女情感,早已随着时光的消逝蒸散发酵。
曾经深爱过的两人,却因女方家庭对台湾种族的歧视,导致两人最后走上分手一途。
自从半年前两人在街上不期而遇之后,断绝四年半的连络终于起死回生。现在两人只是单纯的好朋友罢了,彼此间的联络和往来,只是靠着仅存的友谊来联系。
时间是残酷无情的,一旦失去了,便再也要不回来。他和她虽然在老天爷的安排下再度偶遇,却已回不到五年前的那个年代了。
时间和空间的隔阂,已使她成为同期同事中的佼佼者,在女人不易生存的日本男性职场中赢得了令男人称羡的经理头衔。而他在经过那场如生离死别般的情感抗争后,辞去了拥有大好前程的工作,走入家庭,不知不觉踏上家庭主夫这一条路……
经过这些年与世无争的生活沉淀,对于以往的感情他有了另一种觉悟,并且能坦然接受再次面对她。恋人、夫妻做不成,朋友总是可以当一辈子的。
现在,两人虽男未婚女未嫁,却再也找不回多年前那段情感的蛛丝马迹。
他欣然接受两人蜕变成长后的感觉,却又无奈于世间情感经不起时间的摧残和考验。
所谓的“永远”当真存在吗?“永远”是什么呢?当感情的热度和感觉已然消失,两人如何携手走向明天,迎接一个又一个的永远?他不明白啊,也害怕去了解……他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情感创伤,也无心再去经营追逐了。
任无情抵靠在电梯门内,无视于身边进进出出的人们,他就这么站在电梯内发呆沉思,又开又合的电梯不知已上上下下多少次。彷佛连走出电梯门的勇气,都在瞬间消逝……
第六章
再次回到病房,依依已然清醒。算算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你醒了?觉得如何?”一脸疲惫的他来到病床前,柔声问。
“精神好多了。”她半坐起身,虚弱的身体在获得充分休息后改善许多。
“早餐吃了吗?”他问。
“嗯,我刚刚醒来就看到茶几上放着餐盒,我猜那是你为我准备的早餐,一下子就吃光光了。”她吐了吐舌,模样好不可爱。
“好吃吗?”
“嗯,不过……”她顿了下。
“不过什么?”
“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作的菜耶。”自从两人初识的那天吃了那一顿晚餐后,她就朝思暮想有机会再尝他作菜的手艺呢。
他温柔一笑。“等你出院,再请你到我家好好吃一顿。”
“真的?”他听了好不高兴。“一定喔,不能骗我。”她伸出小指,要他打勾勾印信。
他微愣了下。
“一定。”还是伸出小指,轻轻盖了下手印。她真是位天真烂漫的小女人呢!
“我恨不得现在就可以出院呢!”她追不及待地表示。
“医生说如果你的身体没有出现其它毛病,后天下午就能出院。”他边说边将茶几上的餐盒一一收拾好。
“还要等到后天啊?”她哀怨地低叹一声。“无情……我可以这样直接称呼你吗?”她敏感地发觉他的心不在焉,却也只是静静观察、放在上底。
“当然。”他微微一笑,笑容是温和体贴的。
“之前你进来的时候,我好象有听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自觉不该如此好奇,但还是忍不住想问。
“是我的朋友,也就是我拜托她作这份早餐的人。”轻描淡写地带过。“依依,你好好休息,我下午再过来医院看你。”说着,他就要踏出病房。
“无情……”她唤住他。
“嗯?”
“可不可以顺便帮我带几本日本漫画过来?”她辞不达意地随便找了句话。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为何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否有事情困扰着他?想想,自己似乎太过好奇、多事,也就作罢。
“当然没问题。”他点头,挂着温和笑容转身离去。
“唔,他怪怪的。”任无情离开病房后,莫依依半坐在床上自喃道。
虽然他依然一派温和,体贴依旧,给她的感觉就是有那么万分之一的不同。好似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被天外飞来的石子扰乱,在经过圈圈涟漪后,湖面虽然恢复平静,但湖水却已有石子落入,搁置在湖心中。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惜春春去,几点催花语。
倚遍栏杆,只是无情绪。
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的脑海突然浮现这苜诗,诗中的情境如缠绳般地揪着她微乱的心扉。
为何她无法抗拒任无情的温柔笑容?殊不知,那温暖中隐着凄冷的清魅眼神,竟是她决定留在那栋鬼屋的主要原因啊。
该如何是好,她觉得自己面对任无情时,愈来愈无法自拔了。
“依依,如果觉得太勉强,还是在医院多休息几日再说。”任无情在办了出院手续后,仍不忘叮咛。
“不用了,我真的已完全康复了,只是小感冒而已,别太大惊小怪了。”甫出院的莫依依在任无情的接送下,和他一起来到停车场。
“你啊,出院后要是再不好好照顾自己,下次再昏倒,我可不管你了。”将她的简单行李放置在车厢后,他语带警告地将她送进车前座中。
“知道了啦。这两天辛苦你了。”莫依依嘟着小嘴,半感谢半撒娇地笑道。
“送你回去之前,我想先去超市买些食物,如果你觉得太累,就乖乖待在车子中,我一个人去买就行了。”一切坐定后,任无情动作熟练地将车子驶出医院地下停车场。
冷不防的,将车子驶出停车场的瞬间,从后视镜中,他的眼角余光彷佛见到宫城聆子正从车内走出来。
正想瞧个究竟时,车子一转弯,淹没了整个视野。
“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吗?”乖乖坐在一旁的莫依依,感觉相当敏锐。
戴着蓝色太阳眼镜的任无情,表情是一成不变的冷静,然而剎那间的细微动作却是让敏感的依依发觉有异。
“没……什么。”他摇头,敷衍的语气下是一颗慌乱的心。
莫依依对人的观察太过敏锐,她总是能捕捉到他每一丝心神反应。他皱眉,不乐见自己心绪如被偷窥般无所遁形。
“是吗?”她下意识地反问一句,含着不确定。
“好不容易终于出院,今天晚上你想吃些什么?”他若无其事地错开话题,一脸轻松地问。
“你真的要特地为我煮晚餐?”她惊喜地问。出院的喜悦早已让她忘了这一回事,没想到这个冷淡男人如此有诚意,不容易耶。
“我们打过勾勾的,不是吗?”他温和一笑,平稳地驾驶着车子。
“你人不坏耶。”她毫无心机地脱口而出。
“什么时候你把我当过坏人了?”他无辜地追问。
“就那一次嘛。你把人家请来又赶走的那次。”她实在不想提了,十天前的事情她已忘了九成半。
“我不是故意的。”他轻描淡写地解释。
“算了啦,如你所说,你肯请我免费吃一顿就该很满足的,你没有那种主动帮我的义务。”她挥挥手。“只要今晚再补请回来就行了。”她贼贼地表示。
“只怕你的小胃装不进我的美味手艺。”他握着驾驶盘笑望。
“别小看我,今天晚上尽管使出你的拿手本领,我可是会照单全收的。”她那视死如归、慷慨就义般的神情,令他不禁莞尔。
这小妮子拥有一颗相当纯真的赤子之心呢,他暗忖一声。这是之前和宫城聆子相处时,她所没有的优点。
拥有高学历的聆子总是一脸严肃,拚命在工作领域上冲刺求发展,和他在事业上随遇而安的态度大相径庭,经过这些年,他似乎也从中领略出,女方父母的反对态度并非导致分手的唯一原因,两人不同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五年过后,他已三十一岁,同龄的宫城聆子也如愿成为商场上女强人,而依依的出现,闯入他原本的平静生活,搅乱了他静如死水的心池。
开着车,他的眼角飘瞄着身旁的莫依依,沉闷的心思以无语替代。
不同时间、不同空间,脑海中聆子和莫依依的身影却重叠一起。他病了吗?为何将毫不相干、个性截然不同的两人,可笑地比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