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不下自己的丈夫——再糟糕也是自己的丈夫;放不下自己的儿子——再不成材也是自己的儿子。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是她建立了半生的心血,她无法放弃。
若不是父亲酒后失控,差点将母亲打死,她找不到理由说服母亲来跟自己住。“我知道爸不是故意的。但是,万一下一次我没发现呢?爸爸终生都会后悔,哥哥也会难过的!”她恳求着母亲。
其实,她知道,爸爸和哥哥一点感觉也不会有。但是这个薄弱的理由,却让母亲点头了。
母亲深爱那两个男人,也坚决的相信,那两个男人,都爱她。
望着母亲寂寞的背影,她很想告诉她。那是骗你的。爸爸的温柔只是想从你身上捞些钱来用,哥哥只是假意对你好,因为你会替他还债。他们生活在男性至上的古老家族,分家后挥霍完了所有家产,只留下这种劣根性挥霍不了。
我那可怜的母亲,最后一身是病的过世了。她泪眼模糊的回家找相片,才发现母亲连张相片也没有。衣物和相片,都让被老板派人教训过的哥哥和爸爸,怀恨的烧光了。
到头来,父亲居然拿出结婚相片,要卖两百万给自己女儿。
她转头就走。这个家……没有母亲,就什么都不是。她拿了自己的相片,哭着请一位颇负盛名的画家,替她画母亲的遗像。
和母亲长得这样相似呀……红颜却薄命。她发誓不再当这种凋零的红颜。
这头头发,和母亲最最相似。虽然国中和高中时都为了这头头发让训导处骂了又骂。母亲总是得抽空去走一趟,卑屈的承受师长鄙夷怀疑的眼光。母亲是爱她的,她是母亲唯一的安慰。
可是,母亲去了她去不了的地方。
电话铃声惊破了她哀戚的想像,“喂?”
“回家了吗?今天还是很晚哪!”嘉斓的声音总是让她有种安心的慰藉,“累吗?”
她感激的回答,“很累。但是听到你的声音……又觉得不是那么累了。”
“你的声音……有点怪怪的。”他温和的声音带丝焦灼,“工作有问题?老板刁难你?”
“不是的,”她清了清喉咙,“我只是……想到我过世的母亲。”
“噢。”嘉斓很聪明的不碰她的伤口,日子长得是,为什么要现在去问?“累的时候没办法承受伤心的。我好久没看到你了。”
“……对不起,每天都拍戏拍到很晚,我又不能离开……”她娥眉愁结,“刚在一起就这么忙,实在……”
“没关系。我不是在责备你,不要忙着道歉。我忙起来也很可怕呢。现在有时间了?”嘉斓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
“嗯。除了睡觉,没别的事情。”
“那,下楼吧。我在楼下等你。”他笑,“我知道你很累,但是,给我五分钟就好。”
他在楼下?“你怎么……”
“对不起,我利用老师的权限,看了凤月的地址。我记得凤月说过,薛雪涛和她住同一栋公寓,我想你也该跟她住在一起,所以……”看她不回答,有点担心的问,“我太冒昧了?还是你生气了?”
“不不不……”她的眼眶湿热了起来,“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在她心情这么低落的时候,接近一点半的深夜,她真的……真的很高兴。
“我马上下来!”匆匆的挂掉电话,她拿起眼镜戴起来,一面乱七八糟的绑着辫子。冲到楼下,望着他,几乎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我很想你。”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我真的很想你!”
“我来迟了。”他抚慰的拍着她的背,“早就想来了,又怕你会困扰……我该早点来的。”
今天的嘉斓也戴着眼镜,比起戴着隐形眼镜的他,看起来多了分知性,但是轻轻抱着哭泣不已的山红,他的心里却渐渐涌起爱怜以外的东西。
抬起她的下巴,慢慢接近……
喀的好大一声,两个人的眼镜撞在一起,痛得他们几乎蹲下来。
互相尴尬的望着,山红先笑了起来,嘉斓也跟着笑了,亲匿的抱着娇小的她,两个人笑个不停。
“戴眼镜不适合接吻。楼梯间也不是接吻的好地方。”他抚着柔软带大波浪的头发,“下次吧。这里是女明星的公寓,我可不希望出现在周刊上面,被误以为是绯闻男主角。”
山红心虚的笑笑,不敢告诉他,事实的确如此。
他们俩沿着河堤散步,河堤边的小公园寂静,秋千随着风慢慢摆荡。天天都通电话,但是,却有说不完的话。
“……这次的剧本很棒呢。”她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闪发亮,“以盐水三台才女黄金川和她显赫的哥哥黄朝琴,与母亲蔡寅的家族恩怨为蓝本,就像是一部台湾近代史呢,我……我们薛雪涛演黄金川那个女诗人,我看过剧本,真的好棒喔……”她滔滔不绝的讲了半天,看见嘉斓专注的眼神,突然想起他讨厌演艺圈,声音渐渐的小了,“对不起,我忘了你讨厌演艺圈,还一直扯这些……”
“我讨厌的是那群人,戏剧本身又没有罪。”他望着天空稀疏的星星,“三台才女黄金川哪……果然是好题材。与其注视著『人间四月天”的五四青年,还不如看看本土的当代才女与政治世家。你需要替老板对台词吗?”
“要呀。”不只是对台词,她还得演呢。
“记得多少?这么精彩的戏,我迫不及待了。”他笑咪咪的拍手。
她红了脸想推辞,却又渴望让他看看自己的演技。
“我只会模仿薛雪涛。”她的声音小小的。
“没关系,我想看。”他微笑着鼓励她。
山红在说戏的时候,眼睛会放光。她……一定很喜欢戏剧吧?果然,她念起台词的时候,全身像是让聚光灯笼罩一样。跟母亲力抗,要求留日那段,气势磅礴,让他这个厌恶演艺圈的人都感动了。
没有人发现这颗蒙尘的钻石吗?他隐隐的感到不安。不要有人发现吧?千万不要发现……让山红维持这种单纯的面貌,不要让那染缸污染了她的纯真……
等她演完,嘉斓沉重的拍手。
“不好吗?”她担心的问。
“太好了一点。”嘉斓叹了口气,“就是太好了,我很担心。”他认真的看着山红的双眼,“虽然你演得这么好……不要进演艺圈,真的。那个鬼地方不能让你发挥天赋的演技,只会一点一滴的磨损你的一切。等你发现了,已经沉沦到万劫不复。喜欢演戏当然很好。当成一种兴趣吧。台北还有些小剧场也常常排演……”他握紧山红的手,“去参加小剧场,当作一种终生奉献的嗜好。但是不要进肮脏的演艺圈,我会失去你的。”
“……我已经在演艺圈了。”她的眼中有失望也有恐惧。
“那不一样。你只是薛雪涛的贴身助理而已。我想……你一定很热爱演戏才选这份工作吧?”他有些黯然,“但是不要走进幕前。你在她的身边,难道还没看尽一切污秽?”
“我是看尽了。”她转头,望着晃荡的秋千,“但是,我并不是喜欢演戏才进这个圈子。而是……我什么都不会,所以才进来的。进来以后,因为工作关系,我才渐渐的喜欢演戏。这是不让爱我的人失望……”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她会将一切和盘托
嘉斓会怎么样?他会拂袖而去吧?
他从背后抱住山红,将下巴放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那,就一辈子演给我看好了”。
“……我五专没有毕业。”
“我不是爱你的学历。”
“……我是你最讨厌的演艺圈的人。”
“我不是爱你的职业。”
“……除了这行,我什么都不会。”
““盛太大”是终生职,这个你一定会。”
山红面对他,讶异的,“这是甜言蜜语呢,还是求婚?”
“是求婚。”他很肯定的说。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他知道,错过了山红,他原本单纯满足的人生,也会出现缺憾。
她愣了一下,神情从惊喜渐渐的转愁为苦,含着泪又带笑。
“我……我很高兴。”她低下头,“我愿意。但是,请等我两年。”
“两年?”他诧异起来,“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
“当然不是!”山红轻轻抚着他的脸,触手有微微的胡渣,让他斯文清秀的脸多了些阳刚与颓废。“一来,我希望和你多多了解。我不希望……这段姻缘只是冲动后的结果。毕竟你还不太认识我,不是吗?二来……我跟老板的约还有两年。我跟他约定好,要让“薛雪涛”得到金钟奖和金曲奖才离开。”
云破月开,温柔的清光照亮了她柔嫩的脸,“可以吗?你愿意等我吗?”
“我不是冲动。”嘉斓怜惜的搂紧她,“我对婚事是很谨慎的。”
“我也是。”山红渴求的看他,“所以,给我一点时间。”
他还能说什么?毕竟是女孩子,想得比他仔细。他沉重的叹气,“……我不想把你继续放在这个环境。但是,这是你的梦想吧?虽然成就的是别人。去吧。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你。”他的眼睛有着月亮的温柔。
投身在他的怀里,山红什么也不要想,不要看。两年很快的……她虽然是女人,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虽然两年的变数这么多,她还是决心达到她的目标。然后了无牵挂的投进他的怀里。
“盛太太”这个终生职……将是驱使她努力的动力。
“我会倾尽全力。”她的声音模模糊糊,“是的,我会的。”用力的抓紧嘉斓的衣服,像是怕他会突然消失,再也无处可寻。
* * *
每个礼拜的星期五和星期六深夜,就是他们相聚的时候。
其他日子,山红担心会干扰他正常的睡眠时间,坚持不让他来。也因为相聚的时光短,他们更珍惜每分每秒。河堤边的小公园,总有他们的身影。
因为知道山红对戏剧的热爱,嘉斓主动要跟她对台词。“这样压抑着你的才能,太残忍了。最少跟我过过戏瘾吧?”他微笑。
山红欣然的接受了,虽然她知道,外行人的嘉斓不可能有太好的表现,但是,只要跟他在一起,做什么都很有趣。
嘉斓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虽然只是念台词,却比身为主角的颜日升还更能掌握角色,说不定比“薛雪涛”还有才华。
“……你一点都不像外行人。”她太惊讶了。
“我有一点点经验。”不想让她追问下去,嘉斓打了个哈哈,“当老师的怎么可以不十八般武艺俱全?你还不是把剧本都背了下来?”看看破破烂烂的剧本,“这是薛雪涛的用功,还是你的用功?”
“薛雪涛的。”她敷衍过去,“对台词对久了,当然就熟了。”
“当老师当久了,当然也会演戏。”他回敬山红。“呀,这小公园还有野薄荷,难怪这么香。”他回头,“等工作告一段落,我们去植物园吧。好久好久,我们没有白天约会了。总是半夜偷偷摸摸,好像罗密欧与茱丽叶。”
“这是抱怨吗?”她笑嘻嘻的抱住嘉斓,“有戴眼镜的茱丽叶?”
“在我眼底啊,你是我最可爱的茱丽叶。”就算只有深夜能相见,他的心里,还是充满了幸福。他以为教育小朋友成为有用的人,就是他的幸福。等到遇到了山红,才知道他的幸福,其实有着填不满的缺陷。
那种缺陷,叫做孤寂。遇到山红,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曾经那么孤寂过。
第四章
戏的进度很顺利。恋爱让“薛雪涛”突然焕发出惊人的光彩,这光彩连林双都讶异而忌妒,但她能丢本子的机会越来越少,到最后反而让薛雪涛的气势压过。
颜日升一面上着林双的床,一面垂涎着雪涛更娇艳的清丽。
他们先开拍棚内戏,之后盐水的布景一弄好,就移师到以蜂炮闻名的盐水小镇。
这么一来,小公园的聚会一定会被打断。山红万分沮丧。
“为什么要难过?”嘉斓安慰她,“盐水镇很美呢,我会去渡假的。”他笑咪咪的眼睛总是给她许多勇气。
其实,让他在附近,要避开别人的耳目见面,真的不容易。她小心翼翼呵护的恋情,说不定有曝光之虞。但是……她想要和他见面。每个礼拜的相处,已经制约了她。
她渴望着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拍戏的时间不一定。”电视公司有意用这出年度大戏角逐金钟奖,所以拍摄时间很充裕。但是,导演求好心切,加上林双的威胁,她更战战兢兢,全体常常磨戏磨到很晚。
“你总会有空。”嘉斓吻了吻她的头发,“我去渡假的时候,你只要拨五分钟给我就好了。”
越接近他来探班的时刻,山红越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到了礼拜六,摄影机突然故障。导演发了顿脾气,偏偏台北的机械师父放假了,找不到人。
“算了,”导演无奈,“就放假一天吧。”
闷在这个古老的小镇已经让习惯繁华的工作人员都受不了了,宛如鸟儿出樊笼,全跑到附近的繁华都市去,只剩下她一个,连小乔都识趣的到台南购物。
所以,嘉斓下车的时候,山红一身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满脸笑意的等着他。
“呀!”他非常惊喜,“没有在拍戏?”
“刚好机器坏了。”她兴奋的几乎飞起来,一把揽住他的手,相对傻笑,“走!我带你到盐水镇绕绕。”
她带嘉斓到八角楼,沿着古老的街道,像是坠入时光的河流,望着颓圮的岸内糖厂,沿着桥南老街漫步,走进旧称妈姐宫街的小巷子,绿意与古意相辉映,他们在时光的河流里,粼粼的游动。
吃过让嘉斓笑个不停的“猪头饭”,新月缓缓的上升,他们并肩坐在旧河港的遗址上,嘉斓的眼睛如水般温柔。
“你知道吗?盐水旧称月津。在还没有淤塞之前,这里是个半月型的港口。”
“现在还是月津呀。”山红靠在他的臂膀上,“有月亮照耀的河港。”水月天月相互凝视,溪水细细的吟唱着,在新月的夜里。
嘉斓这次记得拿掉山红的眼镜,轻轻的吻了她。小心翼翼的,像是怕碰坏了她,这样的珍惜呵护。
“为什么哭?”他轻轻的将她的眼泪拭去,觉得她是个柔弱的泪娃娃。
“我也不知道。”她闭着眼睛,微微的浅笑,“可能……可能是因为你这样疼着我,我会害怕,如果你不再看我,不再注意我,甚至讨厌我的时候,我该如何是好?”尝过了幸福的滋味,就会患得患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