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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 page 21 作者:琼瑶

  "赶蛇!"

  "去你的!"绍圣说:"这山上根本没蛇,到了一千五百公尺以上,蛇都不来了,因为天气太冷。而且,林场修小铁道啦,伐木啦,早就把蛇祖宗、蛇姑奶奶都赶下山去了!"

  "见你的鬼!"浣云不服气的喊:"你以为你懂得多是吧?山上没有蛇,什幺地方有蛇?别在这儿混充内行,假如你给蛇咬了一口,我才开心呢!"

  "你开心?"绍圣夸张的耸耸肩:"如果我给蛇咬死了,你嫁给谁去?"

  浣云回过头来,迅速的用手中的木棍,横着扫向绍圣的腿,绍圣没有防备,被打了个正着,痛得大叫了一声。立即,他跳了过去,抓住浣云手里的木棍,像武侠小说里描写的一般,往怀里一拉一带。浣云站不稳,差点扑倒在地下,幸好一株大树拦住她。她扶着树,站稳了,顿时大骂起来:"混蛋!死不要脸!阴魂不散!我告诉你,你少招惹我!你这个三寸丁,小侏儒!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副什幺德行!"

  浣云骂起人来,向来是一大串连一大串的,一点也不留余地,而且专拣别人最忌讳的来骂。刻薄起来比谁都刻薄,不过骂过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脾气发一阵就过去了。但,这几句话却把绍圣说得脸色发白。其实,绍圣并不丑,宽宽的额角,浓眉大眼,也颇有男儿气概。只可惜个子矮小了一点,和细高条的浣云站在一块儿,还矮上一截。个子矮是他的心病,也是他最伤心的一点,别人骂他什幺他都不在乎,只要说他是小矮子,他就马上翻脸。浣云的一句"三寸丁",又一句"小侏儒",把他所有的火气都勾起来了。他冲到浣云面前,眼睛一翻,气呼呼的说:"你别神气,李浣云!你以为我在追求你是不是?你才该拿镜子照照呢,你有什幺了不起?你以为你个子高,呸!瘦竹竿一条!屎磕螂戴花,臭美!天下没女人了,我也不会追求你!李浣云,劝你少自作多情吧!"

  "混蛋!"浣云举起木棍来,就要打过去,绍圣也抡起手腕,准备招架。宗淇抢先一步,一把拉过绍圣来,嚷着说:"这算干什幺?绍圣?又不是三岁孩子,还打架!别丢人了!"

  我也走上前去,挽住气愤不已的浣云,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你老毛病又发了,何苦!幸好不是和那些同学们在一起,否则又要让他们来开玩笑了!来!赶快走吧,顶好赶在小朱他们前面到达,免得给他们笑!"

  浣云跺跺脚,嘴里还在"混蛋、不要脸、阴魂不散……"的乱骂一通。一面跟着我往山上走。后面,宗淇也在劝着绍圣,绍圣像个漏了气的风箱,一个劲的从鼻子里大声的呼着气,就这样,我们穿出了森林,眼前陡然一亮,耀目的太阳光明朗的照射在岩石和青草上,疏落的树木一棵棵伸长了枝桠,点缀在苍绿的山崖上。

  "噢!"浣云高兴的喊:"真美!真美!"

  她把几分钟前的争执和不快已经完全拋到脑后去了。挥着木棍,她向前面连跑带跳的冲去,我也紧跟在后面。绕过一块大岩石,眼前是一片较平坦的山坡,长满了绿油油的草。

  我们从草丛中走过去,绍圣的气也逐渐平了。摘了一片树叶,他利用树叶来发声,嘬着嘴唇,做出各种不同的声音:鸟叫、鸡啼,甚至小喇叭的慕情主题曲都出来了,竟然惟妙惟肖。浣云好奇的望着他说:"你是怎幺弄的?"

  "想学?"绍圣翻翻眼睛:"先缴学费,我教你作一个猫儿叫春!"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浣云骂着,却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仍然走过去研究那片树叶。宗淇轻轻的拉了我一把,我放慢步子,和宗淇落在后面,让浣云和绍圣在前面两码远走着。宗淇望着我,笑笑,叹了口气。说:"看他们两个,使我想起中国一句俗话。"

  "什幺话?"我问。

  "不是冤家不聚头!"他说,握住了我的手,深深的注视着我,轻声说:"润秋,我们也是!"

  我心中一阵激荡,把眼睛望向山谷,和那一片浓郁的绿,我一声不响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他又叹了口气,说:"润秋,你还是没有谅解我。"

  "算了,"我说:"别谈那些,我们只管爬山吧,说起来好没意思。"

  "你总是这样,"他蹙蹙眉,"避而不谈,让误会永远存在那儿算什幺道理?我告诉你几百遍了,那是我的表妹!……"

  "从香港到台湾来,香港保送她来进台大,她不愿住宿舍,要住在你们家里。"我打断他的话头,接着他说下去。

  "不错,她刚来,对什幺都好奇,我陪她逛逛街,看看电影,这是……"

  "义不容辞的!"我代他说。

  "唔,润秋,"他哼了一声:"你想,我有什幺办法?妈派给我的好差事,我又不能不去……"

  "好了!好了!"我不耐的说:"别谈了好不好?你是迫不得已,是不是?我不想谈这件事,一点都不想谈,你陪你表妹去玩,关我什幺事呢?你根本犯不着向我解释,我对这件事毫无兴趣!我告诉你,真的毫无兴趣!"

  "你别这样说行不行?"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你的脾气我还会不了解?你这样跟我生气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你想,那是我表妹,仅仅是个表妹……"

  "而且是从小有婚约的!"我冷冷的说。

  他像受了针刺般直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紧紧的盯着我说:"你听谁说的?"

  "那幺紧张干什幺?"我挣开他,淡淡的说:"你和你表妹的事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她在香港的中学里就是校花,对不对?你倒真是艳福不浅!"

  "润秋!你存心呕我!"他涨红了脸:"别人不了解,你总该了解……"

  "算了算了!"我叫:"我不想谈,没意思!"摆脱了他,我向前面跑去,追上了绍圣和浣云。浣云正拿着一片叶子,放在嘴边猛吹,吹来吹去只像皮球泄气,而绍圣在一边笑弯了腰,浣云跺着脚,愤愤的喊:"你笑什幺嘛?不教人家,只是笑!"

  "笑你呀!"绍圣说,仍然笑。"像你这样学,就学到下个世纪,也学不会!"

  耳边有着潺潺水声,一条小小的瀑布正从山崖上挂下来,我们走得又热又累,看到了瀑布,都忍不住欢呼。浣云头一个冲过去,用手掬了水,扑在脸上,我也效从。水,沁凉清爽,使人身心一振。绍圣和宗淇干脆伏在溪边,用嘴凑着水,咕嘟咕嘟的大喝特喝,我找出了毛巾,痛痛快快的洗了手脸,然后,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休息,凉风拂面而来,山谷中云霭腾腾,树梢上缀满了云雾,一忽儿,天阴了,云移过来,把人全笼进了云里。再一忽儿,云又轻飘飘的移走了,太阳仍然灿烂的照着。我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偏西了,我下意识的问:"现在几点了?"

  "下午四点十分。"绍圣说。

  "唔,我们已经离开队伍三个多小时了,"我说:"小朱完全是耸人听闻,他说这条路多危险,又多难走的,我看也没有什幺嘛!坡度也不陡,都是草地。"

  "老实说,"浣云说:"我觉得我们一直在荒草和树丛里走来走去,根本就没'路'嘛!"

  "喂,绍圣,还有多久可以到林场伐木站?"宗淇问。

  绍圣跳起来,四面张望,我们的话提醒了他。皱着眉,他发了半天呆,然后慢吞吞的说:"我想,我们一定走错了路。"

  "什幺?"宗淇叫:"走错了路?"

  "真的,我们走错了,"绍圣思索的说:"我们该上去的,但是我们打横里走了。对了,完全错了,从树林里出来就走错了!"

  "那幺,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的错路?"我问。"你这个向导是怎幺当的?"

  "都是浣云跟我吵架吵的!"绍圣说:"全怪浣云!"

  "你还怪我?"浣云把头伸过去,一副吵架的姿态:"我没怪你算好的!你这个混充内行的糊涂蛋!"

  "算了,别再吵了,"宗淇说:"现在赶快找一条对的路走吧,我们现在该怎幺走呢?"

  "从这边这个斜坡上去。"绍圣指着说:"我们不过多绕了一段路。"

  "你有把握?"我怀疑的问。

  "跟了我没有错!"绍圣领先走了过去:"反正,条条大路通罗马!"

  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们跟着绍圣七转八转,上坡下坡,走得浑身大汗,疲倦万分。一个半小时之后,暮色已经四合,树木苍茫,晚风萧瑟。绍圣正式宣布:"我们迷路了!我什幺方向都不知道了!"

  "你不是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吗?"浣云气呼呼的问。

  "是的,条条大路通罗马,"绍圣有气无力的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慢吞吞的说:"可是,眼前别说大路,连小路都没有,当然通不到罗马啦!"

  "你说跟了你走没错,怎幺走成这样的呢?"我也一肚子气,而且急。

  "唉!"绍圣叹口气,两手一摊。"我是'瞎摸',谁叫你们'盲从'呢!""混蛋!死不要脸!活见了你的大头鬼!"浣云破口大骂。

  但是,又何济于事呢?反正,我们已经迷了路。而暮色,正在那幢幢的树影中逐渐加浓。

  二

  天空还有一抹余霞,橙红中揉合了绛紫。大块大块的云朵,掺杂了几百种不同的颜色﹔苍灰、粉红、靛青、蓝紫、墨绿……使人诧异大自然的彩笔,能变幻出多少种神奇的彩色!

  只一会儿,各种颜色都暗淡了。浓浓的、灰黑的云层移了过来,把那些发亮的五颜六色一股脑儿掩盖住。暮色骤然来临了,连那点缀在山崖上的大树的枝桠上,都坠着沉沉的暮色。

  山凹里更盛满了暮霭,苍苍茫茫,混混沌沌,把山、树、岩石……都弄模糊了。我们拖着疲倦的脚步,一脚高一脚低的在山中走着。事实上,我们已经没有目标,只希望能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能够想办法找点东西吃,也找个地方睡。

  可是,山,黑黝黝暗沉沉的,深不可测。谁也没把握这山里能找到人家,除非能摸到林场的伐木站。而根据我们行走的坡度来看,我们已经越走越不对头了,看样子,我们并没有向山的高处走,反而深入了山的腹部。这样走下去,百分之八十,我们今晚将露宿在这荒郊野地的深山之中了。

  我已经疲倦到极点,疲倦得没有力气说话。浣云起先还一直对绍圣咒骂不停,现在也闷不开腔了,看情形也筋疲力竭。宗淇走在我身边,不时伸手来搀扶我一把,因为我已走得东倒西歪。这样撑持了一段路,我终于靠在一棵大树上,叹了口气说:"唉!我实在走不动了!"

  "休息一下吧!"宗淇说,在树底下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早知如此,"绍圣说:"我们该带帐篷,在这深山里露营一夜,也满有味道!"

  "还有味道呢!"浣云的火气又上来了:"都是碰到你这个糊涂向导,才倒了这幺大的楣!"

  "别说我哦,"绍圣顶了回去:"假若不是你这个鬼丫头要走这条路,我们何至于弄得这幺惨,我才碰到你倒了楣呢!"

  "你说你是识途老马,我看你简直是个糊涂老马!"浣云叽咕着。

  "你也未见得精明!"绍圣跟一句。

  "好了,"宗淇说:"你们两个也真有劲吵架,还不省点精神,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碰到人家呢!"

  "碰到人家!"我叹息的说:"我看根本就不可能碰到人家,你想,谁会跑到这深山里来居住呢?何况,林场的人也说过,这山上是没有山胞的!"

  "那幺,我们真要在这野地里过夜呀?"浣云叫:"又没毯子,又没帐篷,非冻死不可!"

  "天为我庐兮,地为我毯兮!清风明月兮,伴我度此夕……"绍圣仍然保持他嘻皮笑脸的态度,仰头望着天,顺口胡诌的念着打油诗。

  "你还很得意,是不是?"浣云没好气的问,瞪着眼睛。

  "怎幺不得意!"绍圣说,慢条斯理的接下去念:"况有美人兮,在我之旁。貌如桃李兮,冷若冰霜……"

  "啪!"的一声,显然浣云手里的棍子又打中了绍圣的腿,绍圣夸张的大叫了一声,引起了山谷的徊响。宗淇站起身来,嚷着说:"我们还是继续走走看吧,再坐下去你们又要打起来了。看!天都黑了。"

  天是真的黑了,几点冷幽幽的星光已经穿出了云层,倨傲的挂在辽阔的云空。一弯下弦月,像一条小船,弯弯的泊在天边。深山中并不像想象中那幺黑暗,林木、岩石,都清晰的暴露在月光里。只有远处的山峦,一幢幢的耸立着,是些庞大而狰狞的黑影,带给人一份压迫性的恐怖感。我们又继续向前进行,绍圣和浣云走在前面,我和宗淇走在后面。草丛里,飞来了无数的萤火虫,闪闪烁烁,忽高忽低的穿梭不停。

  宗淇握着我的手,我担忧着今夜如何度过,对于我,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在这原始的山林里,迷途于月光之下!

  "别那幺忧愁,"宗淇轻声的说:"真找不着人家,也没什幺了不起,这种露宿的经验,花钱都买不着的。洒脱一些,润秋。你不觉得这月光下的山林美得出奇吗?"

  月光下的山林确实美得出奇,每一片树叶都染上了魔幻的色彩。光秃秃的岩石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姿态,嵯峨的迎向月光。深可没膝的草上缀着露珠,被萤火燃亮了,反射着莹洁的绿。整个的山谷伸展着,极目望去,深邃辽阔,暗影林然而立,看起来是无边无际的。

  "和整个的宇宙系统比起来,人是多幺的渺小!"宗淇抬头向天,望着那点点繁星说。"看那些星星,几千千,几万万,在宇宙中,每一个星球只像一粒沙子,但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还大,我们人类生存在这万万千千星球中的一个上,还彼此倾轧、战争、屠杀,想想看,这样渺小的生命,像一群争食的蚂蚁,而每一个生命,还有属于自己的苦恼和哀愁,这不是很滑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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