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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朦胧 鸟朦胧 page 11 作者:琼瑶

  她点头。“为什么?”她的眼光直射向他,望进他的眼睛深处去。

  “问你!”她说。“问我?”他愕然的凝视着她,伸手摸她的额,又摸她的头发,她的面颊,和她的下巴,他的眼光从惊愕而变得怜惜。“你还没有清醒,是不是?你头晕吗?你口渴吗?胃里难过吗?我去给你拿杯冰水来!”她伸手扯住了他的衣服。

  “不要走开!”她命令的。

  他停下来,注视她。在她那凌厉而深沉的眼光下迷惑了,他怔怔的望着她。“我见到她了!”她哑声说,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她的身子开始微微发颤。他抓住了她的手,发现那手冷得像冰。“我见到她了!”“谁?”他问。“大家都叫她阿裴,她穿一件银灰色软绸的衣服,像一阵银灰色的风。”她的声音低柔而凄楚,手在颤抖。“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她在那儿,她唱歌,她纤瘦而美丽……”她死命拉住他。“你说她死了!死人也会还魂吗?你说——她死了!死人也会唱歌吗?”他彷佛挨了重重一棒,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他立即蹙紧了眉头,闭上了眼睛身子晃了晃,似乎要晕倒。片刻,他睁开眼睛来,他用双手把她的手阖住,他的眼睛里闪着深切的悲哀,和极度的震惊与惨痛。

  “你说你见到了她?”他哑声问。“欣桐?”

  “是的,欣桐。”泪水涌了上来,她透过那厚厚的水帘,望着他那变色的脸。“裴欣桐!她是姓裴吗?是吗?那么,真的是她了?不是我在做梦?不是我在幻想……对了!”她想坐起来。“你有一张她的照片,我要看那张照片!”

  他用手压住了她,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她。

  “不要看!”他说:“那张照片已经不在了。”

  她微张着嘴,嘴唇在轻颤。

  “那么,确实是她了?”她问。

  “是她。”他低声的,痛楚的,惨切的说。“是的,是她!我并没有骗你,灵珊,我从来没有说她死了,我说过吗……”他凝视她,眉头深锁。“我只说,她离我而去了,她确实离我而去了。我告诉你……”他咬牙,额上的青筋凸了起来,太阳穴在跳动,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定。“我好几次都想说,好几次都想告诉你,但是,我怎么开口?灵珊?我怎样去说;我太太遗弃了我,她变了心,跟一个合唱团的鼓手私奔了?你叫我怎么说?在我认识你的时候,我已经对自己一点自信都没有了!我恨女人,我仇视女人,我也怕女人!我想爱,又不敢爱!只因为……只因为那一次恋爱,已经把我所有的自尊和感情,都撕得粉碎了。灵珊,你说我骗你,我不是骗你,我是宁可相信她死了,宁可让你也以为她死了。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不是骗子,而是懦夫!”

  灵珊眨动着睫毛,泪珠从眼角滚落,她的眼睛变得又清又亮又澄澈,她看着他,看了好久好久,然后,她用胳膊环抱过来,抱住了他的头,她把他拉向自己怀里,用手抚摩着他那一头浓发,她急促的说:

  “别说了!别说了!别再说了!”

  “不!”他挣扎开来,抬起头,他面对着她。“既然说了,你就让我说完!人生没有永久的秘密,世界很小,一个圈子兜下来,谁都碰得到谁。我应该猜到你可能遇见她,她一直在歌厅和娱乐界混。你遇到她时,她一定和那个鼓手在一起了?”她不语,只是默默的望着他。

  “这是个残忍的故事,灵珊。”他咬牙说:“你看过爱桐杂记,你应该知道我对她的那份感情。我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跟那个鼓手私奔了,甚至,丢下了才两岁大的楚楚。你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找到了她,我请求她,哀求她,抹煞了所有的自尊,我一次又一次的恳求她回来!只要她回来,我不究以往,只要她回来,我牺牲什么都可以!我那么爱她,爱得连恨她都做不到,怨她都做不到!她不肯,说什么都不肯回来,即使如此,我还写下了爱桐杂记,不恨她,不怪她,我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把她保护好,为什么要出国?而她——”他深吸了口气。“她要求离婚,她告诉我,生命、财产、名誉、孩子……她都可以不要,在这世界上,她只要一个人——那个鼓手!”他坐在沙发前面,用手支着头,手指插在头发里。

  “有一段时间,我痛苦得真想自杀!后来,我终于弄清楚,我是彻彻底底的失去她了,再也挽不回她的心了,我的纠缠,只让她轻视我,鄙视我!她亲口对我说过: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该提得起,放得下,这样纠缠不清,你根本没出息!”

  他咽了一口口水,眼睛因充血而发红。灵珊抚摩着他的胳膊,祈求的低语:“够了!别再说了!”“我签了离婚证书,签完字的那一天,我喝得酩酊大醉,那晚,我在一个妓女家中度过。从此,白天我上班工作,下了班我就是行尸走肉!我酗酒,我堕落,我始终站在毁灭的边缘,耳朵边始终响着她的话;我没出息,我是没出息,我连一个太太都保不住,我不是男子汉,我不配称为男子汉……”“够了!”她再说:“求你别再讲下去!”“她纤小娇弱,”他说出了神,仍然固执的说下去。“却说得那么残忍,她永不可能了解,她把我打进了怎样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我说够了!”灵珊喊,用手蒙住了耳朵。“别再说了!请你不要说了!”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站在那儿:“除非她现在还活在你心里!除非你从没忘记过她!除非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她的头里掠过一阵剧烈的晕眩,隔夜的宿醉仍然袭击着她,她站立不稳,身子向前猛然栽过去。

  “灵珊!”他惊喊,伸手一把抱住了她。“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灵珊!你怎样了?”

  她顺势倒进了他怀里,她的头埋在他胸前。

  “我不舒服,我很不舒服。”她呻吟着。

  “你躺好,我去拿杯水!”他急急的说。

  她死命抱住他。“我不需要水,”她说:“我只要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她把脸藏在他怀里。“你——”她低语:“有勇气再接受一次挑战吗?”

  “什么挑战?”“再结一次婚!”他有片刻无法呼吸,然后,他扳开她的脸,让她面对自己,她那苍白的面颊已被红晕染透,眼光是半羞半怯的,朦朦胧胧的。他闭了闭眼睛长长的吸了口气,就虔诚的把嘴唇紧贴在她的唇上了。

  第十一章

  在刘家,这是一次极严重的家庭会议。

  晚餐之后,大家都坐在客厅里,刘思谦,刘太太,灵珍,灵珊,连十六岁的灵武都列席了。灵珊深靠在沙发中,只是下意识的啃着大拇指的指甲。刘思谦背负着双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个演员在登台前,要背台词似的。灵珍和灵武都默不开腔,室内好安静。最后,还是刘太太一语中的,简单明了的说:“灵珊,凭几个月的认识,就冒昧的决定婚姻大事,是不是太快了?”“我觉得这不是时间问题,”灵珊仰起头来,清晰的说:“认识一辈子,彼此不了解,和根本不认识一样。如果彼此了解,那怕只认识几天,也就绰绰有余了。”

  “你知道,婚姻是……”刘思谦开了口。

  “婚姻是个赌博!”灵珊冒冒失失的接口。

  “什么意思?”刘思谦问。

  “爸,”灵珊正视着父亲,一脸的严肃与庄重,她诚挚的说:“你不觉得,婚姻就是个大赌博吗?当你决定结婚的时候,你就把你的幸福和未来都赌进去了,每个参加赌博的人,都抱着必赢的信心,但是,仍然有许多人赌输了!爸,你和妈妈是赌赢了的一对,像高家伯伯和伯母就是赌输了的一对。婚姻要把两个背景不同,生活环境不同的人硬拉在一起去生活,本身就是件危险的事!”刘思谦站住了,呆呆的望着灵珊。

  “没想到,你对婚姻,还有一大套哲学呢!”他愣愣的说:“既然知道危险,你也要去冒险吗?”

  “知道危险就退避三舍,那不是你教我们的生活方式!”灵珊望着父亲。“算了,算了!”刘思谦说:“你别把我搅糊涂,跟我玩绕弯子的游戏!我们在讨论的是你的婚事,是吗?”

  “是的!”“你承认你如果嫁给韦鹏飞,是件危险的事?”

  “爸,我是说婚姻是件危险的事。换言之,我嫁给任何人都很危险。但是,嫁给韦鹏飞,是危险最少的!”

  “为什么?”“因为我爱他!”“灵珊,”刘太太忍无可忍的插进来。“爱情这件事,并不完全可靠,你知道吗?”“我知道。”灵珊坦白的说:“可能比你们知道的都更深刻。”她眼前浮起了那本“爱桐杂记”,浮起了阿裴,浮起了陆超,又浮起了那条媚人的金蛇。“以前,我总以为爱人们一旦相爱,就是件终身不渝的事。现在,我了解,爱情也可能转移,要做到终身不渝,需要两个人充满信心,去不断的培养。爱情是最娇嫩的花,既不能缺少阳光也不能缺少水分,还要剪草施肥,细心照顾。”

  “哦!”刘太太张口结舌,看了看刘思谦。“看样子,她懂得的比我们还多呢!”“我听不懂什么阳光啦,水分啦!”灵武忽然插嘴说:“二姐,简单一句话,你要去当那个韦楚楚的后母吗?

  灵珊怔了怔。“也可以这么说。”“你不用赌了,”灵武说:“你一定输!”

  “何以见得?”灵珊认真的看着灵武,并不因为他是个粗枝大叶的小男孩,就疏忽他的意见。

  “这还不简单,”灵武耸了耸肩。“你说婚姻是个赌博,别人的婚姻是一男一女间的赌博,你这个赌博里还混了个小魔头,这个小魔头呵……”他没说下去,那副皱眉咧嘴的怪样就表明了一切。“还是小弟说得最中肯!”灵珍拍了拍沙发扶手,一副“深中我心”的样子。“灵珊,你或许能做个好太太,但是,我决不信你能做个好母亲!”

  “楚楚很喜欢我……”灵珊无力的声辩。

  “没有用的!”灵珍说:“你又不是没念过幼儿心理学!这种自幼失母的孩子最难教育,你现在是她的阿姨兼老师,她听你,等你当了她的后母,她就会把你当敌人了!你信不信?”

  “姐,”灵珊懊恼的喊:“就是你这种论调,使很多女人,听了当后母都裹足不前!你难道不明白,这种孩子也需要母亲吗?”“真正的母亲和后母毕竟是两回事!”刘太太慢吞吞的说。“有一天,你也会生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孩子和楚楚之间,会不会有摩擦?到时候,你偏袒那一个?”

  “我可没想那么远!”灵珊烦躁的说。

  “你知道婚姻是个一生的赌博,而你不去想那么远?”刘太太紧追着问。“我听阿香说,楚楚死去的母亲很漂亮……”

  “她母亲并没有死!”灵珊静静的接口。

  “什么?”刘太太吃了一惊。“没死?”

  “没死。她只是和鹏飞离婚了,孩子归父亲。”

  室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都面面相觑,默然不语,每人都在凝思着自己的心事。好半晌,刘思谦冷冷的说了一句:

  “原来他已经赌过一次了。”

  “是的,”灵珊清脆的说。坚定的迎视着父亲,她的脸色微微的泛白了。“他赌过一次,而且输了!我选择了一个有经验的赌徒,输过一次,就有了前车之鉴,知道如何不重蹈覆辙!”“所有倾家荡产的赌徒,都有无数次赌输的经验!”刘思谦说。灵珊猛然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板着脸,冷冰冰的说:

  “你们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很了解你们的意思。我们这个家,标榜的是民主,高唱的是自由,动不动就说儿女有选择自己婚姻的权利!可是,一旦事情临头,我们就又成了最保守最顽固最封建的家庭!稍微跨出轨道的人我们就不能接受,稍稍与众不同的人我们也不能接受!”她高昂着下巴,越说越激动,她眼里闪烁着倔强的光声音冷漠而高亢:“你是反对这件事!你们反对韦鹏飞,只因为他离过婚,有个六岁大的女儿!你们甚至不去设法了解他的为人个性品德及一切!你们和外公外婆没什么两样,一般父母会犯的毛病,你们也一样会犯……”“灵珊!”灵珍喊:“你要理智一点,爸爸妈妈如果是一般的父母,就不允许你这样说话!”

  “二姐,”灵武傻傻的说:“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我怎么弄得复杂了?”灵珊恼怒的叫。

  “你弄一个又离过婚,又有女儿的男朋友干嘛?那个扫帚星不是很好吗?他最近越变越可爱,上星期送了我一套葛莱坎伯尔的唱片……”“混球!”灵珊气极,涨红了脸骂:“人家给你几张唱片,你就把姐姐送人吗?原来,你二姐只值几张唱片!”她再看向父母,眼睛里已滚动着泪珠。“爸爸,妈妈!随你们怎么办,随你们怎么想,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可能是看走了眼,我可能是愚昧糊涂,我可能是自找苦吃,但是,不管怎样,我嫁定了韦鹏飞!”说完,她转过身子,对大门外就冲了出去。刘太太追在后面,急急的喊:“灵珊!灵珊!你别跑,我们再商量!”

  “妈,你别急,”灵珍说:“反正她走不远!”

  刘太太会过意来,禁不住长叹了一声。瞪着刘思谦,她忽然懊恼的说:“都是你!都是你!”“怎么怪我?”刘思谦愕然的说。“民主哩,自由哩,开明哩,这些思想都是你灌输的!怎么来怪我?”

  “我怪你——怪你为什么要搬到大厦来住!”刘太太没好气的说:“这种房子像旅馆一样,门对着门……”

  “这才叫门当户对哩!”灵武愣头愣脑的接了一句。

  刘思谦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你笑?”刘太太睁大了眼睛。“女儿给人家骗去了,你还好笑呢!”刘思谦深思的看着太太。

  “你知不知道,”他沉吟的说:“你这句话,和你母亲当初说的一模一样?她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把你骗走了。”

  刘太太一愣,就怔怔的发起呆来了。

  正像灵珍所预料的,灵珊冲出大门后,就直接的奔向四A。人,在受了委屈之后,总是本能的去找自己最心爱的人。门开了,阿香笑吟吟的站在门口,一见到她,就更加笑逐颜开。“二小姐,你坐。先生刚刚打电话回来,说是开会没有完,要九点钟左右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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