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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红豆 page 4 作者:琼瑶

  她的脸色变白了,她的眼神阴暗。

  “你……你……”她开始有些激动。“你根本没弄清楚!这样说是冷酷的!你不了解雨婷!她从小就没有自我,她一心一意要我快乐,每次生病,她都对我说:对不起,妈妈。我好抱歉,妈妈……”“我知道!我亲耳听过几百次了!”他又打断了她,沉声的,稳定的,几乎是冷酷的说了下去:“她越这样说,你越心痛,只要你越心痛,你就越离不开她!我曾经有个女病人,也用这种方式来控制她的丈夫,只要丈夫回家晚三分钟,她就害病晕倒。我告诉你,你必须面对现实,雨婷最严重的病,不在身体上,而在心理上。她在折磨你,甚至于,在享受你的痛苦,享受你的眼泪,记住,她做这一切是出于不自觉的,她并不是故意去做,而是不知不觉的去做……”

  “不是!”她叫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眼睛里涌满了泪水:“你这样说太残忍,太冷酷,太无情!你在指责她是个自私自利而阴险的坏孩子!但是,她不是!她又乖巧又听话,她一切都为别人想,她纯洁得像一张白纸,善良得像一只小白兔!她没有心机,没有城府,她是个又孝顺又听话又善解人意的女孩!你这样说,只因为你查不出她的病源,你无能,你不是好医生,你们医生都一样,当你查不出病源的时候,你们就说她是精神病!”

  夏寒山站在那儿,他静静的望著她,静静的听著她激动的、带泪的责备。他没有为自己辩护,也没为自己解释,当慕裳说他“无能”的时候,他只轻微的悸动了一下。然后,他慢慢的走到咖啡桌边,把摊在桌上的病情资料,和X光照片收进医药箱里去。慕裳喊完了,自己也被自己激烈的语气吓住了,她呆坐在那儿,呆望著他收拾东西,眼看他把每一样东西都收进箱子里,眼看他把医药箱合了起来,眼看他拎起箱子,眼看他走向门口……她爆发的大叫了一声:

  “你要到那里去?”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他的眼神温柔而同情,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火气,却充塞著一种深切的关怀与怜恤,他低沉的说:“放心,我会治好她!”

  她陡然间崩溃了。她奔向了他,站在他面前,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悲凉与无助,盛满了祈求与歉意,她蠕动著嘴唇,呻吟般的低语:“我昏了,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注视著那茫然失措的脸,忧患、寂寞、孤独、无助、祈谅、哀恳……都明写在那张脸上。他又感到那种强烈吸引他的力量,不可抗拒般的力量。然后,他不知不觉的放下了医药箱,不知不觉的伸出手去,不知不觉的把她拉进了怀里,不知不觉的拥住了她,又不知不觉的把嘴唇盖在她的唇上。

  片刻,他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水汪汪的闪著光。她显然有些迷惑,有些惊悸,像冬眠的昆虫突然被春风吹醒,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来迎接这新的世界。可是,崭新的,春的气息,已窜入到她生命的底层,掀攘起一阵无法平息的涟漪。她喘息的,惶惑的凝视著他,低问了一句:

  “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他答得坦率,似乎和她同样惶惑。“很久以来,就想这样做。”“为什么?”她固执的问。

  “你像被冰冻著的春天。”他低语。

  冰冻著的春天,骤然间,这句相当抽象的话却一直打入她的心灵深处,这才醒悟自己虚掷了多少岁月!她扬著睫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这个男人,不,这个医生,他不止在医治病患,他也想挽住春天?忽然间,她有种朝圣者经过长途跋涉,终于走到圣庙前的感觉;只想倒下来,倒下来什么都不顾。因为,圣庙在那儿,她的神狄苍谀嵌纳竦可以为她遮蔽一切苦难,带来早已绝缘的幸福和春天!

  她低下头,把前额靠在他的肩上,那是个宽阔的肩头。他的手仍然环抱著她的腰。“请你──治好她。”她低语。

  “不止治好她,也要治好你。”他也低语。

  “治好我?”“她病在要独占你,你病在要被独占。人生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因果关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给了她太多的注意力,如果要治她,先要治你。假若你不那么注意雨婷,你会发现这世界上除了雨婷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事物。对雨婷而言,也是一样,她不能终身仰赖母亲,她还有一段很漫长的人生。”“很漫长的人生?”她玩味著这几个字,欣喜的感觉随著这几个字,流进了她的血液,而在她周身循环著。很漫长的人生,她不会死,她不会死,她要活到一百岁!抬起头来,她注视著他那男性的、充满了温柔与力量的脸,谁说他仅仅是个医生而不是上帝?谁说的?

  她更紧的靠紧了他,心中充塞的,并非单纯的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属于信徒对神的奉献、仰赖,与崇拜。

  第四章

  夏季来临的时候,阳光更加灿烂了,几乎天天都是大晴天,校园里,杜鹃花刚刚凋零,茉莉花的香味就浮荡在空气中了。这天早上,夏初蕾在校园的一角,发现一棵少见的石榴树,居然在树上找到一朵早开的榴花,她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拉着梁致秀来欣赏,高兴得手舞足蹈。致秀看她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看她那嫣红的面颊,和那对使无数男同学倾倒的眼睛,心里就不能不微微惊叹。从小,自己也被亲友们赞美;“是个美人胎子”。可是,站在初蕾面前,她仍然自叹不如。倒不完全是长相问题,除了长相之外,初蕾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就有那样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无论多夸张的动作,到了她身上都变成了自然。怪不得自己那两个傻哥哥,见了她就都失去了常态!

  “致秀,”初蕾喊着:“我从不知道石榴花的颜色会这么艳,难怪古人会说,‘五月榴花红似火’了!”

  “你知道这朵石榴花像什么?”致秀问。

  “像什么?”“像你的名字。夏天初生的蓓蕾。”

  “噢!”初蕾会过意来,笑得更加开朗了。“真的!夏初蕾,确实有些像。致秀,你这人还相当聪明。”

  “够资格当你的小姑子吧?”致秀笑嘻嘻的问。

  “小姑子?”初蕾一时脑筋转不过来。“什么叫小姑子?……啊呀,哎呀!”她想明白了,大叫:“你这鬼丫头嘴里就没好话!”“没好话吗?”致秀灵活的眼珠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我觉得,这是句再好也没有的话了。从大一起,我刚认识你,我就对自己说,这个夏初蕾啊,应该当我的嫂嫂,要不然,我那么热心把你往我家里拉啊?那么热心安排郊游啊?一会儿爬山,一会儿游水,一会儿吃烤肉……”

  “好哇!原来你跟我好,是有目的的!你这人真真真……真真……”她一连说了五个“真”,却真不下去了,跺了一下脚,她说:“实在气人,偏偏我爸爸妈妈只生我一个,假若我也有哥哥就好了。喂,”她蓦然转变了话题。“你知道我爸为什么给我取名字叫初蕾?”

  “为什么?”“爸爸喜欢小孩,他说想生半打,我是第一个,就取名叫初蕾,他预备第二个叫再蕾,第三个叫三蕾,第四个叫四蕾……就这么一路蕾下去!”

  “如果生了男孩子也蕾下去呀?”

  “不,生了男孩子,就把蕾字上面的草头去掉,用打雷的雷字。”“想得很好,不过,如果生到第十一个,取名叫夏十一蕾,生到第十二个,叫夏十二蕾,搞不好再有夏十三蕾,夏十八蕾……”“胡说!”夏初蕾笑弯了腰。“又不是生小猪,那有这样子生法的!”“那可说不定,我家隔壁的阿巴桑就生了十一个孩子。”致秀说,把话题扯了回来。“你爸爱孩子,怎么就生了你一个呢?”

  “我妈不肯要啊!她生我是难产,差点死掉,她吓坏了,爸爸也吓坏了。而且,我妈爱漂亮,她说生了我,腰粗了两□,再也不要孩子了。我爸爸爱我妈妈,妈说不要就不要,于是,我这个初蕾,也就成了唯一蕾了。”

  “你妈是很漂亮,”致秀说:“跟你站在一起,就像姐妹一样。我妈就不行了,好像比你妈老了一辈似的。不过,生活环境不同,我爸当了一辈子公务员,家里很苦,又有三个孩子……”“所以,我妈说女人不能生太多孩子啊!”

  “你可别说这话!”致秀笑着说:“如果我妈不生三个生到我,我就不会跟你同学,如果我不跟你同学,你嫁给谁去?”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呀?”初蕾叫。“你以为我嫁不出去,一定要嫁到你家吗?”“我没说呀!”致秀赖皮的。“你别小看我两个哥哥,女孩子倒追他们的多得很呢!我大哥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有个女同学暗恋他,为他中途辍学去当了修女!我二哥读高二的时候,就有女孩子写情书给他了。”

  夏初蕾的兴趣,不知不觉的被勾引了起来,她收住笑,注视着致秀,深思的说:“致秀,你喜欢你二哥?还是喜欢你大哥?”

  “哈!”致秀笑了。“这正是我一直想问你的话!你怎么反问起我来了?”“哎!”初蕾的脸顿时涨红了,她反身就往教室跑,一面跑,一面叫着说:“我不跟你鬼扯了,还要去上选修的心理学!”

  “我等你!”致秀在她身后喊:“下了课到我家去,我妈说,她包饺子给你吃!”“我不去!我也不吃!”初蕾边跑边说。

  “随你便!”致秀笑着嚷:“反正我没课了,我就在这儿等你,下了课你不来,我可就走了!我不是你的男朋友,没耐心多等,你听到没有?”“没听到!”夏初蕾回头笑嘻嘻的大叫了一声,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致秀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那文学院的大楼下,她回过身子来,对那朵石榴花看了半晌。然后,她选择了一块阴凉的树荫,席地而坐。摊开了一本中国断代史,她开始看起书来。六月就要期终考了,转眼大三就要过去了。她瞪着书上一页什么“藩镇割据图”,却一点也看不进去。她心里在想着初蕾,她和初蕾并不同系,她念的是历史系,初蕾念的是哲学系,但是,她们在大一时,曾经一起上过社会学和经济学的课,两人一见而成知己。不过,她却再也没料到,初蕾会在她的家庭中,构成一股看不见的暗潮。她想起初蕾的话:

  “致秀,你喜欢你二哥?还是喜欢你大哥?”

  用手托着下巴,她情不自禁的,就呆呆的出起神来了。她想着大哥致文,和二哥致中。致文深沉含蓄,致中豪放不羁。致文对人对事都很认真,致中却有些玩世不恭。喜欢谁?以一个妹妹的立场,实在很难说。她喜欢大哥的沉稳,喜欢二哥的潇洒。可是,如果把自己放在初蕾的立场呢?她微侧着头,静静冥想,禁不住脱口而出:

  “我选大哥!”为什么选大哥呢?初蕾太活了,需要一个让她稳定的力量,也需要一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男人。致文已经二十七岁,致中才二十四。致文温柔细致,懂得体贴女人。致中却还没有定型,整天嘻嘻哈哈的,对女孩子只有三分钟热度。她想到这儿,就再也坐不住了,所有的心思,都飘到大哥身上去了。何况,大哥学文,和初蕾的兴趣接近,致中学工,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方向。她想着想着,越想心头越热,但是……但是……她蹙起了眉头,但是那要命的大哥呵,做事永远慢半拍!他对初蕾到底有情还是无情呢?为什么至今没展开攻势?是为了二哥吗?可能!致文一向把手足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看样子,”她自言自语。“爱神需要一点助力,这就是有妹妹的好处了!”她猛的从草地跳了起来,说做就做!没时间再来犹豫。她直奔向图书馆,那儿有公用电话,打个电话给大哥去!到了图书馆门口,没想到那公用电话前排了一大排人。等不及,她又奔向学生育乐中心,那儿也有人占线。她站在那儿焦急的等着,好不容易才挨到她。她立即拨到致文的办公厅,致文在大学当助教。台湾的教育制度,助教是要上班的,但是工作非常轻松,升等却必须作论文。致文大部份的时间都在写论文,因此,他的上班也是形式,偶尔,他也可以溜班。

  电话接通了,致秀立即热心的说:“大哥,可不可以出来?”

  “现在吗?干什么?”“有好事找你。”“说说看!”“你到我们学校来,立刻就动身!”

  致文沉默了一下。“干什么?”他狐疑的。

  “你走进校门,就往右拐,通过第一幢建筑,你就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红豆树,在红豆树后面,有一排杜鹃花,杜鹃花旁边,有一棵石榴花,在那棵石榴花前面,有一个人在等你!”他屏息片刻。“是谁?”他有些明知故问。

  “你想是谁?当然是她啦!”

  他又迟疑了一会儿,似乎有所顾忌。

  “她要你打电话给我的吗?还是你自作主张?”

  该死!他还在那儿举棋不定呢!下课钟早就响了,她再也没时间跟他噜苏,她很快的说:

  “你别问了,再不来就晚了。我不告诉你是谁叫你来的,只告诉你一句话,爱情是不能谦让的哦,你不要像孔融让梨似的把它给让掉了!”梁致文似乎窒息了一下,立即,他的声音很快的响了起来:“我马上就来!”“越快越好,”她叮嘱着:“别带她回家,带她到郊外去,带她坐咖啡馆去,带她看电影去,都可以。就是不要带回家,知道吗?好了,你快来,我先去绊住她!”

  摔下听筒,她转身就往石榴花的方向跑去。

  当致秀去打电话的同时,初蕾已经回到了校园里。在那棵石榴花前绕来绕去,她就找不着致秀的影子。她四面张望,一个人都没有,看看表,她也不过只迟到了五分钟。她咬咬牙,禁不住就骂了句:“居然说不等就不等!可真神气,她以为我巴不得去她家吃饺子呢!”她越想越懊恼,掉转身子,她气呼呼的就往校门口走。她到校门口,致秀到校园,两人刚好错开。谁知,这一错开,就把致秀所有的计划都错开了。

  初蕾走出校门,抱着书本,她往公共汽车站走去,刚刚走到车站,就有个年轻人,骑着辆熟悉的摩托车,一下子对她冲了过来。她定睛一看,是梁致中!心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好哇!致秀在捣鬼!怪不得不等我呢!她抬眼望着致中:“怎么不上班?”“工厂进机器,今天停工一天!”致中四面张望。“咦,致秀呢?她怎么不跟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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