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指男的,还是女的?」
「两个都可怜,好好的婚礼弄成这模样,身体糟成这般,拜个堂还得让娘子扶住,不知今晚洞房花烛夜过得过不得?」
「嗟,你管人家!」
那些交谈细碎模糊,却一字字清晰地钻进她耳中。
他……可怜?!为什么这么说?对於世间人的思考方式,她不太明白。
喜帕下,精致描绘的眉疑惑地拢著,却未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移向男子,支撑似地揽住他的腰,以防他继续倾倒过来,全然不知这一幕落入众人眼中有多么亲密,而坐在大位上的常老爷和常夫人瞧了更是欣慰万分。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接下来紊乱一片,她和身边的男子被众人摆布著,一拜二拜三拜,一会儿後转,一会儿向前,东南西北又跪又叩头,一时间真觉得可怜,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她与他算是同病相怜吧?!
纷乱嘈杂,轰得耳膜发热,好半晌,等脑子宁定下来,她发觉自己坐在床边,喧闹声已被层层廊道和院落隔开,底下的垫子好软好暖,特别经过薰染,透著某种花草的香馥。
她深深呼吸,挺喜欢这种味道,眼眉垂下,由喜帕的下缘瞧见床垫上精美的刺绣,色彩斑斓,巧夺天工,她的指尖在图样上赞叹地游移,轻轻抚摸,然後,她看到自己染著蔻丹的手指,圆润的指甲如十朵鲜红小花。
「唔……」她把指尖凑到鼻下,好奇心挑起,先是嗅了嗅,是自然的花香,无声地勾勒唇角,舌尖跟著探出,试探性地舔舐。
怎么没有味道?
她拧眉,再度伸舌尝试,此刻,头上的帕子忽地教人掀开,她错愕地僵住身躯,根本没听见谁靠近的声响,以为周遭仅自己一个,舌尖就这么点在十指上忘了缩回,美眸瞠得圆亮,怔怔地对住一双深渊无端的男性眼瞳。
是这对眼,这样的眼神,她方寸如中巨槌,狠狠地动荡。
瞬间,记忆如潮,她见过他,不是指三个月前、自己落难的那一回,而是更早更早以前,亦是在深山中的木屋,她见过这一对扣人心弦的黑瞳。
「我吓著你了?」那语气温和,视线停留在她吐出的一点香舌上,眸光略沉,待要说些什么,他忽然侧过身躯咳了起来,一手捂著胸口,一手轻握成拳抵在唇上。
听到咳声,见到他的动作,一项认知在她脑海中爆阔。
她急匆匆地跳起,反射性地侧揽他的腰际,不假思索便道:「你别又厥了!」
咳嗽渐歇,他转过头面对她,苍白面容上两道眉显得特别黑浓,正微微挑起。「『又』?!你曾见过我发病时的模样吗?」
「我、我——」她瞪住他,心跳竞无缘无故加速,这才惊觉两人贴得紧密,双手赶忙松开藏在身後,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我知道了……」他低低笑著,眉心染上淡淡忧虑,「你肯定听到外头的传言,整个京城无人不知常家有个病弱体虚的儿子。」边说著,他替她除下那顶凤冠,随手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谢谢……」脖子舒服许多,她轻揉後颈,大眼瞄著他。
「我们是夫妻,毋需见外。」
她心里来了一头小鹿,在那儿横冲乱撞,深深呼吸,她努力定下心思,勇敢地抬高下颚。「你、你真是京城常府的少爷?」
「如假包换。」让她的口气逗笑,他跟著轻松起来,温言反问:「你真是尚书大人的亲戚、东北温家堡的玉兰小姐?」
「如假包、包换。」真能换,该有多好!唉……
东北真有温家堡,温家堡里真有位玉兰小姐,可是她却是假的,连今日前来祝贺的尚书大人亦是中了姑婆的迷魂术。
那股沮丧再次翻涌,她允诺姑婆要前来报恩,可心里万般不愿,她乖乖来到这儿,乖乖扮起这虚构的角色,乖乖受人折腾,为的是要取回自己的元虚银珠。这种感觉好糟,生命不属於自己,而是掐在旁人手里,如何也无法安心。
她的生魂养在那颗灵珠中,成为修行炼法的丹元,而姑婆却趁她昏迷将之提取,给了这个男子。
她猜测姑婆应是悄悄将灵珠赠予,又以神通消除他的记忆,若自己的元虚真在他体内,靠她的力量想取回应不成问题。
但她千算万算,却没料及十年前教她掳走的少年竟是掌握她元虚之人。
如今他就在眼前,一样弱质无力的皮相,面容苍白无血色,两潭深幽幽的眼透著神秘光彩,但少年已长成男子,她竟是嫁他为妻,思及此,心又狂跳,一股热潮泛上双颊,简直、简直莫名其妙!她暗暗诅咒。
「即使是假的,我也不换了。」男子中低嗓音透著迷醉。
「啊?!」
他悄悄抚上她的脸,粉嫩肤触让他满意一笑,低低继语,「我们已结为夫妇,即便你不是温家堡的玉兰小姐,你仍是我的妻。」
「你、你——我、我我——」天啊!口好乾、舌好燥,她想喝水啦。「我、我我要喝、喝点儿东西。」这结巴的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吗?
他温和颔首,唇亲了亲她的秀额,「是该喝点儿东西,我们的和卺酒。来。」他牵著呆若木鸡的她来到桌边,那黑沉木的圆桌上摆满精致小点、琥珀金樽,和因应习俗的吉祥果物,琳琅满目,富贵喜气。
斟满两只金樽,塞一只在她小手中,见她呆愣愣的模样,他暗暗一笑,主动把手勾了过去,手腕与她的交缠。
「我们一定要这样喝吗?手扭得跟麻花一样。」他的脸离得更近,气息热热暖暖拂上自己的脸颊,好……好别扭!
「这是习俗,新郎新娘洞房前要先喝下合卺酒,又称交杯酒。」他边道,边将唇凑近杯缘,目光深幽地盯住一张俏脸,「你怎会不知?」
「我知道,我、我当然清楚,就是、就是两人一起喝酒嘛!」她学著他凑近唇,鼻尖几要相抵,心跳得好急,世间人的习俗恁地麻烦,搅得她一头雾水。
喝交杯酒时不能闭眼吗?他、他做什么拿著黑幽幽的眼瞧人,像要把她的元虚吸进去,喔!不、不,她的元虚早就在他身上了。
比赛瞪眼,她可从未输过,当然是眼睫一扬,明光流转,用力地瞪回去了。
不如他举止雅气,她咕噜地咽尽酒汁,才吞下肚,那酒气已翻涌上来,喉头烧呛,她跟著倒咳出来。
「咳咳咳——好、好辣,咳咳……我、我,咳咳咳——」小脸皱成一团,眼中泪花闪烁,她不想哭,但酒气呛红眼鼻,瞧起来好不可怜。
他叹了一口气,带著隐藏不住的笑意,大掌温厚地拍抚她的背脊,另一手则卷起漂亮的衣袖为她拭去酒汁。「你第一次喝酒吗?」
她还是咳,由剧渐歇,顺手抓住他的衣袖擦泪,没发觉自己正坐在他大腿上。
「谁说的!我、我喝过好多次,我酒量好得很……千杯不醉!」她倔强地道,努力控制腹中一团火热。
「大家闺秀是不喝酒的,你从哪儿学来好酒量?」他惊奇地挑眉,黑眸闪过捉弄的光彩。
她一愣,小脑袋晃了晃,「我、我……温家堡没这样的顾忌,可以喝酒喝得畅快,哦……高兴便好。」大家闺秀不喝酒?!真的假的?
他颔首,但笑不语,将几色小点捡了些放在面前的空盘上。
「咱们还要吃吗?你、你不是该睡觉了?」她半点胃口也没有,只想他快快睡下,如此才能施法取回她的元虚。
姑婆说他於她有恩,虽弄不清楚那晚事情的经过,但姑婆不会欺骗她的。他算是她的恩人,自己虽不愿以身相许,也绝不会伤害他,只想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地取走属己之物,然後她会离去,不再相见。
不再……相见。没来由地,她心一紧,小手捂住胸口,迷惑地瞪住他。
「待会就睡。」他漫不经心地道,单边臂膀施加劲力揽住她的腰间。
他坐在沉木实心椅上,而她坐在他的大腿上,这个姿态让她略高出他半个头,美眸一溜,热气轰地泛上双颊,终於意识到两人有多么亲近。
「你、你你……放我下去……」她急急欲撤离自己的小俏臀,腰际的大掌如铁爪一般,硬是箍得紧束。
「这样很好。」
「一点也不好!」她瞪眼,却见他神态白若,面容虽白,手劲却不容小觑,两个贴得这般近,她感觉到男子衣衫下壮健的肌理,哪里像个药罐子?!
「这样很好。」他瞧也不瞧她一眼,迳自布菜。
「我很重,你很虚,我会把你的大腿压断。」
不知话中哪个字惹了他,他忽地停顿动作,面容缓慢地转过,双目微眯,锐光一闪而逝,看得她心慌意乱,大气都不敢喘。
「不会,这样很好。」他静静地吐出话,取来一粒小果物,道:「张嘴。」
「我不——」话未完,东西已丢进嘴里,她只得咀嚼著吃下,味道很好,她被引开注意力,眨了眨眼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红枣。」他拿来另一种,不必命令,她已张开嘴巴等他喂食。「这是花生。」
愈嚼愈香,她喜欢花生,有些口渴,她随手倒了另一壶,里头的汁液呈深紫色,仰头饮尽,甜甜的、酸酸的,比方才所喝的酒温润许多。
「这……真好喝。」她又连饮三杯,愈喝愈顺喉。
「这是桂圆。」他微微挑眉,将桂圆果肉喂进她小口中。
「你要不要也喝一杯……这东西真好喝……」身子热熟的,她头左右轻晃,仰头喝尽杯中物,眉心却淡拧著,「常天赐……你、你不要动来动去。」两只小手主动捧住男子的脸,她凑近瞧著,嘻嘻娇笑。「这样好、好好多啦。」
「你醉了。」那是葡萄酿造的甜酒,入口温润,後劲特强。
「我没有!」醉酒的人永远不会承认,「我、我有好酒胆……好酒量,我、我是千杯不——醉……」
「玉兰,你醉了。」他顺势亲了亲她的香颊,试探地唤著。
她双眉陡地拧高,迷惑地推开他。「你唤谁……」
「你不是玉兰吗?是尚书大人的表亲、东北温家堡的玉兰小姐,我正是唤你。」男子的面容温雅无害,眼中却泄漏出诡谲的霸气。
是的。她是温玉兰,是虚构的一个身分。
明明万分清楚,可听他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唤她,心却拧了起来。
「我有小名,叫……虎娃儿……」她大眼眨动,好似期待著什么,胸口紧绷,「你、你这般唤我……可好?」为了什么,她亦不懂,只明白她不喜欢他望住自己时,唤出另一个不相干的名儿。
神峻的黑瞳端详著她,来来回回仔细梭巡,半晌,他唇边勾勒出一抹笑,静静唤出:「虎娃。你是我的妻了。」
她定定地望住男子深意莫测的脸庞,朦朦胧胧的,许多线条慢慢渲染开来,只除他的声音这般好听,他的眼如此炯亮。
「我……想睡……」不行不行,她不能睡,她是来找元虚银珠的,可是……可是眼皮好重呵……
恍恍惚惚,她螓首倒在他的肩头。
他轻柔地顶开她,低低地说:「虎娃,咱们还得吃最後一道。」
「为什麽——」说话间,一匙莲子露喂进她嘴中,她下意识吮著甜品,未了,舌尖还探了出来,在红唇上舔舐游移。
粗嗄的气息陡响,他眸光转为幽沉。
「这是习俗。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你吃下,就能早生贵子。」
她全身发热,四肢软绵绵提不起力,脑袋瓜已不太管用,眨著迷蒙地眼,「我不是来早生贵子的,我、我不想……我、我……」
他了然地扯唇,将怀中姑娘一把横抱。
「可是我想。」
毫无迟疑,他朝那张铺陈著鸳鸯锦的绣床步去。
第四章
天明。阳光由窗子倾泄进来,点点洒在地上。
软被薰香,她懒懒地蹭了蹭,神智尚在半梦半醒间,小舌已如回归真身时,习惯性探了出来,一下下舔舐著自个儿的手背,喉间逸出无意识的嘟哝。
房门被谁推了开,有人陆续步进,一个在桌边放下捧持之物,另一个则走入内房,站在轻纱床帷外瞧望,是两名小丫鬟。
「少夫人醒了吗?」
床帷内没有回声,那人儿把软被卷在胸前,头侧过另一边,好似又睡沉了。
好累、好想睡……有种慵懒又莫名的酸疼,她丝毫不想睁眼。
「少夫——」小丫鬟悄悄撩起床帷,待瞧清里头凌乱的景象不由得一怔,还有少夫人裸露的玉背和修长双腿,粉肤上印著多处青紫,教人羞红脸蛋呢。咬唇忍住笑意,床帷又悄悄垂下。
轻纱外,声音淡淡地飘荡著。
「少夫人还没醒啦,早膳先搁著,这盆热水待会儿得再换遇。」
「小翠,你脸怎么这么红?!」
「呵呵呵……少夫人啦,她什么都没穿,肤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青青紫紫……」
两个丫鬟一阵娇笑。
「姑娘家第一次都很疼的。」
「你怎么知道?」好害羞喔!可是好想听。
「我娘说的,说不疼就不贞节了。」
「哇,那少夫人肯定疼死了,我瞧她是累昏了,不知少爷昨儿个怎么折腾人。」
床帷内,那个人儿轻轻一颤,两个小丫头私密声虽低,却是静谧房中唯一的声响,她没刻意捕捉,声浪仍细细钻入耳中,而传递出来的讯息如牛毛似的细针,扎得脑中生疼。
倏地,心中动荡,她睁开眸子,意识迅雷不及掩耳全数回笼。
她忽而坐起,掀开胸前软被垂头一瞧,怔了怔,闭起眼告诉自己看到的不是真的,再用力地睁开眼睛,景象依旧,丝毫不变,她光溜溜的只裹这一条薄被,一身淤紫,昨夜在这张床上发生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
「啊——」下一秒,她扯开喉咙发出震天价响的尖叫。
怎么会这样?!呜呜呜,她怎会睡著?!喔——不!若真是睡沉了也就算了,可恨的是她偏偏记住昨夜的一切,那个男人……那样的眼神……那一双手……喔,老天爷!下一道雷劈昏她吧!
她抱住头又是一声尖叫。好丢脸!好丢脸!太、丢、脸、啦!
「少夫人?!」两名丫鬟急急闯进,小脸错愕,见主子把脸埋在弓起的双膝,好似万分沮丧。面面相觑,接著鼓勇地开口,「少夫人要不要梳洗一下?奴婢将热水端来了,衣衫也已准备,梳洗完再用早膳。」
没动静哩。
两名小丫头又互望了望,相互使眼色,另一名硬著头皮再问:「少爷他——」
少爷?!那个男人?!
她猛地抬头,一把扣住丫鬟的手腕,两颊扑红,眼露怒光。「他在哪里?」
什么早生贵子,她不是来生娃娃,她只要自己的元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