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瞎了眼吗?我才不是你姊姊!别乱喊!」她脾气来得好快,两颊气鼓鼓的,世间礼节上的称呼对她来说太困难,在修行当中并无此门功课。
闻言,他笑著,不以为意。
「我姓常,平常的常,名唤天赐。」
他修长的食指在竹床上写下自己的名,笔画写得极慢,为了让她瞧清,然後他抬起头再度望住她。
「我今年十五,你瞧起来稍长我几岁,在称谓上,我实该唤你一声姊姊……若你不愿,总要将姓名告之,要不,我如何称呼你?一直姑娘、姑娘地唤,总是生疏。」他咧嘴笑开,浅浅两个酒窝,有十五少年的稚性,「你叫什么名字?」
姊姊?!她冷哼一声。心想,真要比年纪,他唤她「祖」字辈都不够格。
不理会人,她偏开头,将手中油灯盏置於桌上。
屋中摆设极为简陋,墙上挂著一张弓和几把箭,让灰尘掩盖著,结著蜘蛛网,两柄柴刀丢在角落,刀刃长满铁锈,一张竹床、一张竹桌、几只竹椅或立或倒,整间木屋乏善可陈,好似荒废了许久,不如寻常住家,如今来了两个人,倒有些格格不入。
常天赐随意环顾,最後视线落在女子的背影,忍不住又问:「姊姊还没道出姓名。」
「我说了我不是你姊姊!」她扭过头,恶狠狠地怒瞪。
「不唤姊姊,那要唤什么?」中性的嗓音带著无辜。
「我是虎娃。大虎的虎,娃娃的娃。」唬地转过身,她双手叉腰,铭黄衣衫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明亮可爱,胸口起伏著,脸色红润,脾性三两下就教人挑起,嚷道:「谁要当你姊姊?!你、你那么坏、那么恶毒,满肚子坏水,做尽坏事,当你姊姊岂不是自贬身分?!我才没那么倒楣!」
自懂事以来,还没谁这样辱骂过他。
愈听愈奇,他嘴边自顾噙笑,淡淡颔首。「天赐何时得罪了虎娃姊姊,竟教姊姊这般气恼?这中间是不是误会了?姊姊不说明,我何以理解?」他还是「姊姊」长、「姊姊」短地叫,一派温和地望住姑娘气红了的俏脸。
「你还辩解?!还敢说?!」她边说,脚一跺。
心中的气愤经他撩拨如泉急涌,她两手握成拳头挥舞著,话是压不住了,一古脑儿喊将出来——
「我都听见了,我知道!那群大汉子是受雇於京城里一户常姓人家,他们上长白山地不仅为了挖野山参,还要设陷阱猎老虎,他们不敢面对面挑战,只会暗地里设机关,引著虎儿傻傻掉入,我、我都瞧见了……他们好残忍、好过分,把受伤的大虎从陷阱里拖了出来,那虎儿已奄奄一息,还让好几头猎犬扑上去咬它,那些该死的犬类,只会仗著势头捡便宜,卑鄙无耻!下流可恨!」要不是姑婆不准她惹事,见虎儿们受此凌辱,依她脾性,早已施出手段惩治那群大汉子和那些可恶复可恨的狗腿子。
她不懂姑婆为什么不让她开杀戒,对人类的恶行为什么能视若无睹!只因她们是修
行的精灵,脱去凡胎血肉,而世间生命自有轮转,生死定数,她们只能冷眼旁观、心中清明,要保持无动於衷,让心绪不受干扰,才能更接近神性,为的便是如此吗?
她不懂,也做不到。
见虎儿们被这般凌虐,教犬类欺陵,虎族的尊严扫地,她怎能容忍?!
姑婆对她这冲动热情的性子不以为然,说她野性未脱,常教旁事触动心弦,心中波澜,欲望横生,想要成仙正道难上加难。
她朝竹床逼近一步,炯炯明眸燃烧怒意。「虎儿死了,他们还拿出大刀短匕扒它的皮、抽它的筋,把肉削落煮成食物,拆下一根根骨头,拔它的牙和爪子绑成项链,大剌剌地挂在颈上耀武扬威。」字由齿缝中僵硬地挤出,怒不可遏。她半点儿也不希罕修成正道,愈是清心愈现寡情,而自己这性子,怕是再三百年也依然故我,无可改变。
「这一切都是京城常家指使的,我听到了……我还听见他们喊你少爷,你、你们家、你的爹爹和娘亲为什么这样坏?大虎哪里惹了你们,要如此残酷的杀害?」她观念简单,认定常氏一家全是指使者。
此次,她瞒著姑婆出走。暗夜中,本想现身咬死这群恶人和恶犬,听他们谈话,才知幕後尚有主事者,他们住在京城,花大笔银两雇人上山猎虎,这一听气血奔腾,决定从长白山地尾随而来,她要那个恶人中的恶人死在她利齿之下,以泄心头之恨。
面对她的指控,少年苍白脸上掠过困惑,一闪即逝,眼神像两潭深井,幽暗中隐藏著什么。他端详著她,片刻才缓缓启口,「为了利益,人可以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常家重金雇用经验老到的猎户上山猎虎,是为取虎骨制药,赚取更多钱财:而那些猎户便为丰厚的酬劳甘冒奇险,这世间是这样的,复杂却又简单,人杀虎、虎噬人,人与虎之间并无真正的仇恨,一切以利益当头,从来都是如此……姊姊,你可曾想过?」
他的神态太过平静,语气淡然,在这寂寥夜中添上诡谲之情。最头一个问句将虎娃差些失神的意识抓了回来,她似乎又被惹恼了,因为对方的反应与自己原先设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好诡异,这瞬间,他话中语气竟教她联想到姑婆。
「我不是你姊姊!」甩掉那荒谬的念头,她握拳咆哮,胸口剧烈起伏,虎牙隐约可见。
她生气,气愤人类的滥杀,也气自己的莫名其妙。
适才,他兀自昏迷,而自己徘徊在竹床边,她张嘴想咬断他的颈项,利齿已磨上他的皮肤,却怎么也无法施劲,他周遭的气息不知何时安定著她躁动的脾性,等回过神来,才发觉她的鼻头流连在他颈边,依著本能在他身上轻嗅,舌已伸出,友善地舔舐著他。
友善?!她便为了这一点气怒惊心。
蜷在角落,她抱著头思索许久,一幕幕虎儿们落难的景象浮现脑中,整个心都揪了起来,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流。她告诉自己,等这少年醒来,要当面质问清楚,她仍要咬死他,在他意识清明时下手,好好享受他眼中的恐惧,替那些惨死的虎儿报仇。
可是想归想,事实摆在眼前,她可以回归真身,扑上去咬死他,却跟他在这儿你一句、我一句地罗唆。
他脸上没半分惊惶,面容苍白,薄唇淡无血色,颈颊连接处和额角浮出细细的青色血筋,他的皮相文弱无力,精采的是那对眼睛,深沉静默、黑幽幽的,像要把魂魄吸进去。
「虎娃儿……」他出声唤著,把「姊姊」两字删去,瞥了眼她的小腿肚,静静指出,「你受伤了。」
她下意识垂眼瞧著,腿肚上的伤是众人围攻她时让长枪刺中的,深及筋骨,流了不少血,她随意包裹著,以她的灵能可能得花上三、四日才会复原,她是气得忘记疼痛了,又是跺脚又是走动,血渗出布条红成一片。
「你坐下来,我帮你瞧瞧,好不?」他边说,双腿已跨下床,嗓音轻和,「我随身带了些金创药,是照顾我的刘大夫给的,对付外伤很有疗效——」他主动拉她的手。
虎娃一把甩开他的掌握,恶狠狠地道:「不要你管!」这个伤也是人的杰作,她恨死他了,才不希罕他的恩惠。
他尚且矮她半个头,稍稍仰首,对入她冒火的美眸。
「你不让我替你裹伤,也得想办法止住血,这么放任著,再强悍的身躯也承受不了,血尽气虚,灵台浑沌,你该明了。更何况你是姑娘家,身上留著伤痕总是不好。」
「你、你——」莫名地,她心头一震,觉得捉住了什么,又不十分确定。她仍瞠著圆眸瞪住身旁少年,怪异地打量著,忍气问道:「你为什么不害怕?」
「我为什么该害怕?」他反问。
「你不记得吗?」她语气扬高,圆脸凑得更近,神情显得有些急迫。「你本来跟那群大汉子说话,有好多载货的马车从长白山地转回,然後你掀开其中一辆的车帘子——」
她一顿,他眉跟著挑高,声音持平,「接著呢?」
少年的表情泰然无比,虎娃怔了怔,小口蠕了蠕,「接著你就在这儿了……你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吗?」若他不害怕、不惊惧、不惶恐,那还有什麽搞头?!她的心血岂不白费?!
「喔……」他漫不经心地应著,摇了摇头苦笑,「自小,我就有这个毛病,心头没来由的抽疼,常是痛得晕厥过去,周遭发生的事没一件记住,总要旁人提点……经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她嘿嘿地冷笑。「你记住了吗?」
他揉了揉太阳穴,苦恼地淡拧眉间,「只知道我掀开车帘子,心口一痛,人就晕了,其他事就记不得。虎娃儿,我怎会跟你来了这里?」
唬!真会被他气死!虎娃又是跺脚,也不理腿上的伤。
「你怎么了?唉唉,血又流出来了,你都不疼吗?」他叹气。
「不干你的事!少碰我!」
他不在意她的坏脾气,倾过身想要帮忙,她却不让他瞧,一把将他推开,手劲之大,把他整个身躯推翻过去,一声闷哼随即响起,就见他倒进竹床里头。
「不用你假殷勤!」她高声骂著,顿时眉目飞扬。
忽地,她身子跳上竹床,根本不理会小腿肚上的伤,以四肢支撑身躯,肩背隆起。她阴沉沉地瞪住少年,四肢如同兽类的四足抵在竹床上,动作自然无比,又轻又缓,却透著杀机。
她挡住了火光,那模样像极一头劲力十足的大兽,锁住自己的佳肴,正考量著该以何种方式享受眼前大餐。
「你忘了吗?不打紧,我会慢慢地告诉你,让你知道自己曾错过什么。」在心中,她暗暗发誓,定要好好享受他的恐惧,定要紧盯住他脸上一分一毫的表情变化,她要替虎儿们报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下一秒,震撼天地的咆哮响起,屋顶落下尘灰,幻化瞬息,铭黄衣衫的少女已不见踪影,竹床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黄金灿毛的大虎,它甩动浑圆巨首,龇牙咧嘴,对住床里头的少年狺狺低咆。
她要让他痛不欲生,要一口一口慢慢地咬死他,要听够他的求饶,那些虎儿断气前的哀号教她记忆鲜明,不能忘、不敢忘,她先要了他的命,再回头寻那群恶汉子,血债血偿。
但,事实上,除了兽类粗重的气息,听不到其他声响。
这又同自己原先想像有所出入,莫非他吓得说不出话?
大虎的喉间滚出疑惑的低唔,暗金的瞳眸一沉,偏开庞大躯体,让灯盏的光线再度照出竹床里的情景。一瞧,不由得怔然——
那少年伏在竹床上,两手紧捂左胸,眉峰皱摺,一张脸惨白似鬼,透著细汗,早已不省人事。
难不成在自己变回真身时,他老毛病正巧犯了,胸口又痛得厥了过去?
那、那他到底有没有目睹她的幻化?有没有让她吓著啊?
恼呵——
大虎又是咆哮,对住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咬牙切齿,利牙磨得霍霍乱响,沮丧复无奈呵——
第二章
深山小屋,云淡月清。
一头巨兽在月夜下来回徘徊,喉间不断滚出呼噜噜的低音,头沮丧地垂著,一条美丽修长的尾巴几要贴在地面。
它甩头、喷气,四足踏得好用劲儿,柔软的草皮陷出许多足印,层层叠叠,跟它的心情一般凌乱。
「你又回归真身,姑婆瞧见了定要骂人。」
黑暗的草丛中,一个魁梧的男子步出,待月光分明他的面貌,五官豪爽,轮廓明朗,眸光闪烁著,稚性尚未完全脱去,是个强壮的少年郎。
「姑婆要骂人,可没『人』让她骂。」要人没有,要虎一头。可回话时,她弓身沉背,真身不见了,铭黄衣衫的小姑娘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嘟唇气闷著。
那少年呵呵一笑,也学她席地而坐,身躯挨了过来,与她并肩。
「再不回去,等姑婆发现你没在石洞修炼,而是偷溜出来做些伤天害理的事,不只你完啦,连我也要遭殃。」
「什么『伤天害理』?!」她柳眉倒竖,「我是替天行道。」
少年大叹,搔了搔短发,「那你就赶紧把道行完啊。再下去,我可编不出藉口啦,除了得应付姑婆,黑凌霄已问了你好多回,他常在石洞外留连,不把你等到不干休。」
「他、他他到底想怎样?!」从好久好久前就缠著她,还不烦吗?虎娃拉扯著小草,磨著牙,「我已经清楚明白的告诉他,我、不、喜、欢、他,他那颗虎头里到底在想什么引」
「我知道……你心有所属,嘿嘿嘿,若是那个『传奇』跟你求爱,虎娃儿,你会不会跟著他去啊?」少年挤眉弄眼。
虎娃脸红了红,嚷得更响,「我是崇拜他、尊敬他,可不是什么……那个、那个世俗的男女情爱,虎族的英雄就该这个模样,你若见过那种斗法,一定也会让他的气势慑服。」
百年前,她刚修炼成人,跨进更高一层的阶级,那个时期虎族与狼族为了领域问题发生冲突,她见识到真正的斗法,而那名虎族的领袖以一敌众,赢得惊险漂亮。她远远望去,只见到他宽阔的背影傲然挺立,情愫乍然而生,如投入小石的静湖,涟漪如情,而她却连他真正的长相也没瞧遇。
「听说与狼族一战之後,他就不见踪迹,近百年,再也没谁见过,族里都说他给狼族害死了,要不,为什么不回来?」
「不可能!」虎娃大声反驳,圆眸坚定,「他不回族里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他不会死,我知道,一直知道。」她想见他一面,很想、很想见他一面呵。
少年掏掏耳朵,甩掉过大的声量,耸了耸肩,慢条斯理地道:「唉唉,若那个『传奇』还在,说不定黑凌霄就不敢这般猖狂啦。」
话题转了回来,虎娃不由得皱起脸蛋。「我不喜欢,姓黑的又能如何?!」
「他要姑婆把你许给他。你不喜欢他不打紧,他就是要得到你。」
「嗄?!」杏眼圆瞪,两腮红扑扑,她咬牙怒道:「咱们是修行的精体,姑婆不是说过,动情动爱是绝对的痛苦,要咱们心无旁骛地专心修炼,绝不能陷入情爱的泥沼,那是错的、是不可原谅的,怎可能把我许配给谁?!臭风飏,你骗我,对不?」她曲起手肘冷不防往他腰侧撞去。
「哎呀!」他捂住腰侧急急翻身,脸皱成麻花,哇拉哇拉地嚷著:「我话还没讲完,你这臭脾气就来啦!我跟你是哥儿们,骗你作啥儿?!姑婆是没答应,但黑凌霄态度强硬得很,现下无事,将来就不敢说啦。还有,你的观念不对、理解错误,咱们是修行中的精体,和成仙正道还有一大段差距,当然可以动情动爱,反正修行在个人,若想位列仙班才需要摒除情爱渴望、潜心自修,你干嘛混为一谈?!」他望住她摇头,口中「啧啧」地叹气,「你啊你……这火爆脾性,想修成正果可难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