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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太匆匆 page 10 作者:琼瑶

  “不不。我完全相信。漂亮的小男生总有些漂亮的小女生来追,你可以大大方方多交两个女朋友,别成天粘着我,那么,我也可以多交两个男朋友……”

  “停!”他只好叫停。“我盖你的!”他打了自己脑袋一下。“我就是这样,喜欢吹牛!该死!”他再打了自己一耳光。

  她笑弯了腰。那些日子,她差不多每天都要上课上到十点多钟,他等她下了课,就把她送回家,到了三张犁,也就相当晚了,当然,他们在分手前还要“话别”一番。最后,他总是匆匆忙忙的搭欣欣254路最后一班车;十一点二十分回家。接着,就再迎接第二天的来临。这段时间,鸵鸵真是乖极了,可爱极了,除了偶尔耍耍小个性之外,她简直是完美无缺的。自从认识周年那天,他们突破了“友谊”最后的防线以后,两人间的默契就一天比一天重了。虽然,她始终不肯带他回家去见父母,他也不急,反正这是迟早的事,如果鸵鸵说时机未到,就是时机未到,他一切都听她的。不过,在周年纪念那天以后的好几天之内,她每每想起,就会掉眼泪,啜泣着一再低语:

  “我不是妈妈的乖女儿了!我再也不是他们的乖女儿了!假若给他们知道了,我真不敢去想……”

  “可是,鸵鸵,”他会急急的拥住她,急急的喊:“迟早,你会属于我,对吗?自从你给了我一个八位数的电话号码那天起,我就知道我要你要定了。鸵鸵,请不要为这件事责备自己,请不要有犯罪感,只要我们的动机是出于爱,一切都是美的,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你一定要有这种观念和认识!”“但是,我以前也交过男朋友,从来没有……”

  “我知道。”他郑重的握起她的手,虔诚的吻她的手指。“那些男孩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而我将是你的主人。我用主人两个字,并不表示你是奴隶,只表示我是你的归依,你的支持,你的力量,你的安慰,你的堡垒,你的避风港……你一切的一切。”“可是……”她仍然垂着泪:“假若我又变了,假若我又禁不起考验……”“鸵鸵!”他有些生气了,大声的说:“你怎么还可以这样说!”“世界上没有恒久的东西……”她仍然在争辩:“你也可能变的!当一个男孩完全得到一个女孩之后,他会认为已经攻陷了那座城堡,于是,新的城堡会再吸引他去进攻。我看过不少这种例子,像阿琴,像小琪,像斐斐……都是这样失去了她们的男朋友!”“于是,你也把我看成这种人!”他咬牙说。到浴室里去找剃刀,取出刀片。她惊呼着去抓住他的手腕,变色说:

  “你要干什么?”“用我的血,写一个誓言,如果我有一天负了你,我会被天打雷劈,被五马分尸,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真要用刀片切手指写血书,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又哭又叫的去抢刀片。他推开她,硬是要写血书。她又急又怕又心痛,眼看那锋利的刀片就要对手指切下去了,她大急之下,胃疼的老毛病立刻发作。捧着胃,她痛得身子全痉挛了起来,脸色倏然间就血色全无,冷汗从额上滚滚而下,她弯着腰,捧着胃大叫。他一看到她发病,吓得手指也不割了,血书也不写了,只是跳着脚喊:“躺到床上去别动,我给你拿胃药!”

  他奔到桌子边,拉开抽屉,发现胃药全给她吃光了,一包也没有了。他返身把她按进椅子里,急急的说:

  “你等着,我去给你买药!”

  说完,他打开房门,奔下三层楼,奔出公寓,直奔大街,那儿有一家熟悉的西药房。当他快奔到药房门口,忽然脚底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连鞋子都忘记穿,光着脚丫就跑到大街上来了。大概踩到了碎玻璃,脚趾在流血了。顾不得这么多,他买了胃药,又直奔回家,奔上三层楼,冲进房间,他的脚也跛了。

  鸵鸵蜷缩在椅子里,睁大眼睛看着他。他慌忙的倒开水,慌忙的把药包打开,慌忙的喂药给她吃。她吃完了药,捧着胃,仍然希奇的盯着他看。

  “你没穿鞋就跑出去了吗?”她问。

  “是呀,我忘了穿。”“你……”她结舌的,“你这人真……”她想骂,又忍住了,瞪着他的脚趾:“老天,你在流血了!”

  “是吗?”他坐在床沿上,看着那脚趾:“我本来想割手指头,结果割了脚趾头!”他还说笑话呢!“可见,我非用血跟你发誓不可!只是,脚趾头写字可不大方便,我每天练字,就忘了用脚练!”“你这人!”她噘着嘴,又气又急,从椅子里站起来,满屋子想找红药水。“一定要赶快上药,当心弄个破伤风什么的!该死!连瓶红药水都没有!”

  他一把抱住她到处乱转的身子,柔声问:

  “胃还痛吗?”“你啊!”她气呼呼的喊,眼圈红红的。“你把我的胃气痛了,又把我胃气好了!从没看过像你这样的人,光着脚跑到大街上去!人家一定以为你是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我……我……我会被你气死!给我看,给我看!”她弯腰去看他的脚。眼圈更红了。“你瞧你瞧!流了好多血!划了那么深一个口子呢!你瞧你瞧!”她哽塞着:“看你明后天怎么上课?看你怎么走路……”他拉起她的身子来,拥她入怀。

  “鸵鸵!”他哑声说:“我可以为你死!你怎么还能怀疑我会变心……”“不不!”她急切的接口:“再也不怀疑了,永远不怀疑了,如果连你这种爱都会变心,世界上还有值得信赖的男人吗?”

  “而你,鸵鸵,”他更深刻的说:“也不允许再变了!不允许再有第三者!不允许再受诱惑!你知道你现在是我的什么人吗?”她含泪瞅他。“你是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的母亲……我所有对女性的爱,各种不同的爱,都汇聚于你一身,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她感动至深,忍不住抱紧了他的头。

  “再不胡思乱想了!再不怀疑你了!再不说让你伤心的话了!也再不、再不、再不……”她一连用了好几个“再不”,“再不去注意任何男孩了,因为我已经有了你!有了你!有了你!”这种情人间的誓言是多么甜蜜,这种诺言是多么珍贵,这种生活岂像人间?即使神仙,也没有这么多的快乐。韩青是太快活了,太满足了,太感激造物主及上帝了。他谢谢上帝给了他生命,来爱上鸵鸵,他更谢谢上帝,给了鸵鸵生命,来爱上他。原来,生命的意义就是这样,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造一个你,造一个我。再等待适当的时机,让这个你,让这个我,相遇,相知,相爱,相结合。原来,生命的意义就是这样的。于是,韩青不再怀疑生命,不再怀疑冥冥中存在着的那个“神”。天生万物,必有道理,他相信每个生命的降生,都出于一个字:爱。包括他自己的降生。

  那段日子是太甜蜜了,那段日子是太幸福了。那段日子,欢乐和幸福几乎都不再是抽象名词,而变成某种可以触摸,可以拥抱,可以携带着满街亮相的东西了。生活仍然是拮据的,拮据中,也有许多不需要金钱就能达到的欢乐。春天,他们常常跑到植物园里去看花,坐在椰子树下,望着那些彩色缤纷、花团锦簇的花朵,享受着春的气息,享受着那自然的彩色的世界。由于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多半都是白天,晚上鸵鸵要上课,上课后又要马上回家。韩青总觉得彼此的“夜”都很寂寞,都很漫长。有天,坐在植物园里,看着一地青翠,他们买了包牛肉干,两人吃着吃着。他突然转头看她,学猫王的一支名曲,对她唱了一句:

  “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鸵鸵仰了仰下巴,很快的,骄傲的答了一个字:

  “No!”韩青开始和她谈别的,谈了好久好久,他忽然又转头看她,温柔的再唱了一句:“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鸵鸵的脑袋歪了歪,眼睛里闪出柔和如梦的光彩来,唇边涌出一个很可爱的微笑,她回答:

  “May  be!”韩青又去谈其他的题目,谈着谈着,他第三次转向她,更温柔的唱:“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鸵鸵叹着气笑了,她的头低了下去,很干脆的回答:

  “Yes!”

  韩青多快活啊!那一整天他们都很快乐,只为了这样的几句问话和答话,他们就很快乐!这种情人间的小趣味,这种幽默,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深深体会深深了解而乐在其中。同时,韩青还常常喜欢送一些可爱的小礼物给鸵鸵。

  鸵鸵和所有女孩一样,是爱漂亮的,喜欢一切会闪光能点缀自己的小装饰品。韩青买不起百货店里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的小玩意,手链、项链、耳环、别针、发夹……可是,他会做。他曾用好几个不眠的夜,把各种核桃类的硬壳敲碎,打孔,穿上皮线,制成项链送给她。他也曾拔下水龙头上的链子,用三、四条聚在一起,制成一条手镯给她。最别出心裁的,是在九重葛盛开的季节,他采集了各种颜色的九重葛,把它们穿成一串又一串。那九重葛的颜色繁多,有粉红,有桃红,有淡紫,有深紫,有纯白,有浅黄……他把这些小小花朵,五色杂陈的,穿一串为项链,穿一串为手镯,穿一串为发饰。戴在她头上、脖子上、手腕上。她那么喜悦,那么骄傲,那么快乐,而又那么美丽!她浑身都绽放出光彩来了,她整个眼睛和脸庞都发光了。那天晚上,她就戴着这些花环去上课。老天!那晚她多么出风头啊,所有的女孩儿们都包围着她,羡慕的,惊讶的,赞美的叫着:

  “你在哪儿买来的呀?”

  “哦,你们买不到的。”她笑着。

  “你从哪儿弄来的呢?”

  “哦,你们弄不来的!”

  “你分给我一串好吗?”“哦,这是不能分的!”

  真的,谁听说过“爱”可以分呢?可以买呢?谁说过贫穷会磨损爱情呢?谁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呢?谁说现实与爱情不能糅在一块儿呢?谁说现代的年轻人只追求物质生活呢?谁说现在的大学生都不尊重“爱情”呢?谁说?谁说?谁说?

  第十四章

  三月中旬,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天,鸵鸵脸色沉重的来找韩青,很严肃的,很焦虑的,很烦恼的说:“告诉你一件事,方克梅有了。”

  “什么?”他一时转不过脑筋来。“有了什么?”

  “唉!”鸵鸵叹气:“孩子啊!她怀孕了。她刚刚告诉我的,哭得要死。她说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给她家里发现,一定会把她揍死。你知道,她父亲那么有地位,是民意代表呢!方克梅从小又学钢琴又学小提琴,完全被培养成一个最高贵的大家闺秀。现在好了,大学三年级,没结婚就怀孕,她说丢人可以丢到大西洋去!”“徐业平呢?”他急急的问:“徐业平怎么说?”

  “他们说马上来你这儿,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看。不过,方克梅说,只有一个办法可行!”

  “什么办法?”“打掉它!”“那也不一定呀!”韩青热心的说:“如果方家同意,他们可以马上结婚,都过了二十岁了……”“你不要太天真好不好?”鸵鸵正色说:“徐业平拿什么东西来养活太太和孩子?他自己大学还没毕业,毕业后还有两年兵役,事业前途什么都谈不上!他的家庭也帮不上他的忙!结婚!谈何容易!”韩青瞪视着鸵鸵,忽然就在徐业平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学业未成,事业未就,中间还横亘着两年兵役!他瞪着眼睛不敢说话了。尤其,鸵鸵那满面怆恻之情里,还带着种无言的谴责,好像方克梅怀孕,连他都要负责任似的。他知道,人类的联想力很丰富。正像他会从徐业平身上看到自己,鸵鸵何尝不会从方克梅身上看到她自己!他想着,就不由自主的伸手握紧了鸵鸵的手。“你放心,”他说:“我会非常小心,不会让你也碰到这种事!”鸵鸵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咬着牙说:

  “反正,你们男人最坏了!最坏了!”

  什么逻辑?韩青不太懂。但他明白,此刻不是和鸵鸵谈逻辑,谈道理的时候。此刻是要面临一个问题的时候,这问题,不是仅仅发生在徐业平和方克梅身上的,也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发生在任何一对相爱的大学生身上的。

  下午,方克梅和徐业平来了。

  方克梅眼睛肿肿的,显然哭过了。徐业平也收起了一向嘻嘻哈哈爱开玩笑的样子,变得严肃、正经,而有些垂头丧气。“我们研究过了,”徐业平一见面就说:“最理智的办法,就是打掉它!我不能让小方丢脸。至今,小方的父母还没见过我,他们现在绝对没有办法接受我,尤其在这种情况之下。所以,只有拿掉它!”方克梅揉揉眼睛,鸵鸵走过去,用胳膊护着她。什么话都没说,两个女孩只是静静的相拥着。韩青凝视徐业平,徐业平对他恻然的摇头,他在徐业平眼底读出了太多的怆然,太多的无可奈何。于是,他什么意见都没有再提出来,只问:

  “有没有找好医院,钱够吗?”

  “针,小方那儿有。斐斐说,去南京东路,那个医生马上可以动手术,只要两千元。”

  两千元!原来,只要两千元就可以扼杀一条小生命。韩青默然不语。徐业平说:“能不能请你和袁嘉佩陪我们一块儿去?说真的,我从没有这样需要朋友,而你们两个,是我们最要好的朋友!我想,这事最好是速战速决……”他转头去看方克梅:“小方,你怎样?如果你还有什么……”

  方克梅迅速的回过头来,挺了挺背脊,忽然潇洒的甩了甩那披肩长发,居然笑了起来:

  “说走就走吧!”她大声说:“我打赌,每天有人在做这件事,我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别人都能潇洒的做,我为何不能?”于是,他们去了那家医院。

  医生和护士都是扑克面孔,显然对这种事已司空见惯。当然,徐业平和方克梅在病历上都填了假名字假地址,医生和护士也不深究。然后,方克梅被送进手术房,护士小姐对他们笑笑说:“放心,只要二十分钟就好了,手术之后躺半小时,等麻醉药一退就没事了。很简单的,用不着休养,可以照样念书——呃,或者上班的!”难道连护士都看出他们是一群大学生吗?徐业平默默不语,走到窗边去猛抽着烟,韩青也燃上一支烟,陪着他抽。鸵鸵不安的在手术室门口张望,然后就若有所思的沉坐在一张沙发中,顺手拿起一本杂志来看,那杂志的名字叫:婴儿与母亲。真的,一切好简单,二十分钟后,手术已经完毕。而一小时后,他们四个就走出医院,置身在黄昏的台北街头了。徐业平用手搀着方克梅,从没有那么体贴和小心翼翼过,他关怀的问:“觉得怎么样?”“很好。”方克梅笑笑。“如果你问我的感觉,有句成语描写得最恰当:如释重负。而且,我告诉你们,我发现我饿了,我想大吃一顿!”“这样吧,”韩青说:“我请你们吃牛排!刚好家里有寄钱来!让我们去庆祝一下……呃,”他觉得自己的用辞不太妥当,就顿住了。“本来就该庆祝!”方克梅接口:“我们解决了一件难题,总算也过了一关!走吧,韩青,我们大家去大吃它一顿,叫两瓶啤酒,让你们两个男生喝喝酒,徐业平也够苦了,这些天来一直愁眉苦脸的!现在都没事了!大家去庆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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