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逐这群狼,足足耗尽他整月的时间。
若非狼群出没,已危害啸虎堡地域范围的牧民牲畜,向漠岩也不必半跨广大的漠南草原,将它们往北方驱逐。
狩猎的天数,已超出预定期限太多,这是向漠岩始料未及的。纵然武艺精湛,多日来的风霜苦雪,他嘴角刚毅的线条已略显倦惫。
追赶的狼群为数不少,他采用分散的策略,将手下分成两队人马,把部分的狼只驱往漠北与西北山麓,自己则朝东北,追踪著狼王带领的剩余狼群。
隆冬已尽,天气依旧料峭。
向漠岩扯紧手中的缰绳,俐落地跃下马匹,微透著冷意的风拂来,鬓发也随之轻扬。他伸手抚弄身旁那头猛兽,淡淡问道:「你也察觉到了吗?」
那巨兽吊颈白额,背脊魁梧,甩动著头,发出低低咆叫,是一只黄金灿毛的大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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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敏锐的感受到周遭气氛,它有些躁急,向漠岩缓缓顺著它身上的斑斓软毛,安抚地轻语。
崖上的气候变化多端,远处忽升一阵山岚,越飘越近,转眼间,已迅速地染白了周边。四方无比安静,除了动物的喷气声,连软靴踩在薄雪上的声音都显得如此清晰。
向漠岩抬起头来,双臂微屈於两侧,凝神静听著。忽而,一声巨吼震动,他未及制止,大虫已奋力跃起,往前方一团迷雾扑去。
「大奔!且慢!」他喊著,脚下轻功一使,亦随之而去。
雾气越来越重,伸手不见五指,向漠岩无法辨识身在何处,却明显感应到气流中飘浮的肃杀之气。大奔不知奔向何处,他处於被动的局势,只能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
忽地,一阵野兽怒吼划破静寂,跟著便是搏斗的声响,虎啸和狼噑此起彼落。向漠岩循声飞奔过去,只见自己的虎儿正与那狼王厮杀,两头巨兽扑咬在 一起,不住地用尖牙利爪彼此攻击。
他手中扣住一粒小石子,向雾裹模糊的黑色狼身射去,那狼王吃痛,哀号一声,倏地往後跃开。它立在不远处,不再动作,凛凛地面著向漠岩,聪明地藉著四面的奶白雾气裹住自己,扰乱敌人的视察。
大奔似乎负了伤,喉头呼噜地发出声响,还兀自来回走动,打算再度扑击。
向漠岩朝虎儿轻喝一声,若仅是一只落单的狼,他并不担心,怕的是狼群蜂拥而上,而敌暗我明。这回,是他大意了。
他心中才思索著,大奔却已按捺不住,又张牙舞爪地猛扑过去,而那狼王依旧挺立著--
只一瞬间,向漠岩便明白它的诡计。
形势不容许他言语,他纵身飞往,还是迟了一步。但见狼王微微偏开身躯,避过大奔扑来的攻击,大奔体形硕重,煞不住脚步,它猛地啸吼一声,金黄色的身影竟没入白雾之中,接著是石子泥块滚落的声响。
任谁也没有料到,狼王的背後便是陡峭断崖。这只兽儿熟知山林的一切,竟懂得以此诱敌。
向漠岩纵过狼王头顶,身子亦急速往崖下坠;他脚尖轻点崖壁上突出的岩块,藉以减缓下滑速度。见大奔庞大的身躯幸运地卡在突生的枝干间,他才双掌运气,打算将它往上推送,谁知那头恶狼竟扑了下来,一口咬住他的颈後,大有同归於尽的意图。
向漠岩心中震惊,双掌反射地往身後击出,结实的打在狼王肚上,狼王闷哼了声,这才松口。而向漠岩一发力,体内真气尽泄,这一人一兽,如同坠霜,跌入氤氲白茫的山谷。
山岚来得快,去得也疾,云间的阳光似又露出了脸儿……
第一章
百花渊的雪,融成一片残。渊谷的气温到底较为温暖,雪融为水,顺著地势起伏,汇聚成川源,涓涓往下游而去。
平云纱轻撩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越过湿滑的石头。正午暖阳射下,光线被两侧峭壁遮挡不少,但百花渊依然温和风爽。可饶是如此,云纱细致的额上还是冒出了珠汗。
她已经走了好远的一段路程,只为了采撷栖壁草,将之提炼成染料,这是她每年必做的功课。每年,在冬尽春来的时节,正是栖壁草结成花苞之际。它名虽为草,却开著殷紫花瓣,趁著未盛开时,截下整粒花苞,花苞饱含淡淡粉色汁液,榨炼出来再混於染料中,成为染料的基色,不会破坏原来色调,却能奇异地久保衣裳的色彩,不易褪色, 这种手法是由流袖织独特研发,已成名气,单传了三代,到了平恒平老爹这代,老爹只得一个女儿,便是平云纱。近来,平老爹的身子每下愈况,流袖织的大小事务,自然落在云纱身上。
其实栖壁草采集的工作,可以交派给铺子里的工人,但他们粗枝大叶惯了,在采摘的过程中,常把花苞连茎处胡乱处理,而带回来的花苞榨取出的汁液,往往不到原先的一半。因此,每次采撷的工作,总是她亲力亲为。
今年流袖织的订单比以往多几成,染房里储存的原料早已不足,若不加紧赶工制料,误了期限就不好了。云纱边思索著,掏出丝帕拭著嫩颊,赛雪肤色因劳动而更显白里透红。
栖靠在岩壁荫凉处小憩了一会儿後,她手挽著小竹篮,朝水边步近。水不深,但异常清澈,偶尔挟带未融尽的雪块,缓慢地往下游流去。云纱蹲下身,单手掬起一捧水,凑过小睑,啜饮著掌心裹的清水,冰凉沁心,令她精神一振。
她审视著自己的倒影,水中人儿有张灵秀雅致的脸庞,鹅蛋脸儿,小巧下巴,双眉捆翠,眼波流转。水面突起晃动,影像也潋滟成波,云纱朝水中的自己俏皮地眨眨眼,才起身要走,忽地又惊喊出声。
那个男人立在她身後,不发一语。
云纱直直地盯著水中陌生男子的倒影。他如鬼魅般现身,又忽地投影在水面上。云纱心跳得飞快,气不敢喘,动也不敢动,只是将手里的丝帕紧紧攒在胸口,戒备的、又有些不知所措地与他对望。
他……受伤了吧?
他的颈部以及肩膀全是血污,头发披散,发上亦纠结著凝结的血块。
「你--啊!」
云纱刚鼓足勇气启口,那名男子却突然笔直的栽入水里,登时水花四溅。
他正巧跌落在她身旁,水珠湿了她大半身。虽说对方是陌生人,她依旧反射地伸出双手想扶持他。
「公子……」云纱迟疑而刺探地喊了一声,见他没反应,她伸手轻推他的肩,还是文风不动。
男子侧著脸俯趴在水面,幸好水位极浅,只及他半边脸颊;可是水濡湿了那些血污,红色的液体迅速地扩散,在清水之中染了开来。
「公子!公子!」云纱蹲在男子身旁,不知如何是好。方才会想伸出手臂帮他,完全为一时间的反应,而礼教告诉她,光是碰触他的肩头,便已危及了名节。
她懊恼地张望四周,期盼有人出现;可惜百花渊地处隐密,极少人烟,此时此刻,要如何寻得援手? 水的颜色越来越浑浓,这个男子需要她的帮助,紧急而迫切。
平云纱,现在都生死关头了,你还顾忌什么?!她心中斥喝著自己,甩甩头,银牙一咬,俯过身去,吃力地将男子的肩膀扳正。
他的身躯转为仰躺,云纱费尽气力,好不容易才把他移离水面,让他卧著干燥地皮。
「嗯……」或许是背部接触地面,散落的石子弄疼了他,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
「公子!公子!」云纱又一次喊著。
这回,他似乎听见叫唤,微微睁开两眼,双唇虚弱地吐出单字。
「水……喝水……」
云纱知道他的渴求,匆忙将丝帕浸了清水,又折回到他身边,小手挤压著帕儿,让水润泽他的唇,流入口中。
「慢些来,别急呵!」她按住他急欲撑起的肩头,轻柔地安抚著。
云纱如此做了三、四次,男子口不渴了,他歪过头,合上眼睑,竟又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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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纱心头一阵惊吓,慌张中,抓起他的手腕,寻探脉搏,接著俯下身去,耳朵贴靠在他心口处--那边的跳动虽然微弱,却使她松了口气。
该怎么做才好呢?她思忖著,轻手拨开他披散的发,探视他颈项的伤口。
口子不大,约莫寸许深,明显是由动物的犬齿利牙造成,庆幸的是未伤血络。
此外,他手臂、面容等处也有不少刮伤,身上的衣衫毁损,凌乱不堪。
血乾涸在伤口的边缘,但方才他跌入水里,似是震动了伤处,她担心血块剥落,届时再度涌出鲜血,而她身边没带止血散,对草药又一窍不通,只能搬来一些石头垫著他的肩背,尽量使他抬高上身, 做完这些布置,云纱已是气喘吁吁、汗水淋漓。她沾湿丝帕,小心翼翼清洗著男子的颈部,接著撕裂自己裙子里衬,裹住他颈项上的伤。
到小溪边洗净丝帕,折回来後,云纱开始清理其他伤痕。他峻削的面颊拖长了两条刮伤,额上有几处破皮。她洗净脸上血污,露出了整张容颜,但见他双眉入鬓,鼻梁挺直,方刚的下颚让初生的胡髭所覆,很难猜出他的年纪,但这等相貌呵……
云纱啊!你怎么如此不知羞耻?!没来由地,她胸口一阵激动,心跳得好急,脸蛋竟无端端泛红。
强令自己抛弃胡乱的心绪,她手指卷著帕儿,擦拭他嘴角的伤。刺疼的感觉扎著他,他不舒服地皱起眉心,扭开头去,试图躲避她的小手。
「朝颜……朝颜,别走!我该死……该死……」
他不安地动著,嘴裹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带了凉意的风阵阵拂来,他额上依旧微微沁出汗珠,云纱打量著他,悄悄用衣袖拭去了他额上的汗。这个举动似乎惊醒了他,他翻过身子,眼睛缓缓睁开,焦距定定地锁在她脸上。
忽然,他绽出温柔的一笑,低低的唤:「朝颜……」
朝颜?是谁?是他倾心的人吧!唤著她的名时,他脸上的神情好温柔。
云纱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想这个问题,可又管不住心思要去猜测。
「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朝颜。」她敛著柳眉,缩回手中的巾帕。
朝颜怎么会在这里?她不该在他身旁的……向漠岩昏乱的想著,眨眼定神再看清楚,眼前的女子亦是灵秀姿容,她不是朝颜,但低垂著螓首的模样,与朝颜竟有几分神似。
朝颜……这个名字让他心里抽痛。他微扯了扯嘴角,想道,此时的她该是在大哥身旁,伴著大哥浪迹天涯吧!
颈部传来痛楚,拉回他的思绪,也让他发出呻吟。
「你颈项上有伤,血已经止住了,不过还未上药。」云纱提醒著他,说完,她又垂下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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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漠岩忆起发生的一切,那只狼同他一起坠入深谷,而方才在溪边,他肯定吓坏了人家。
「姑娘,」他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是姑娘救了在下?」
「不……不是的,说不得如此;我什么都不懂,只是清洗了伤口。」云纱轻声否认,抬起头来,正巧与他两眼相对。他目光和煦清朗,云纱被他瞧得发窘,低垂粉颈,颊儿又染上红晕。
顺著她的视线往下,向漠岩瞧见绞在她手中的帕儿,上头有点点血印。
「我弄脏姑娘的丝帕了。」他歉然地说。
「没关系的,公子不必介意。」云纱匆忙回答,接著突然站起身来,「我去取些水回来。」抛下这句话,她翩然转过身去。
蹲在离他不远处的溪边,云纱掬了水轻拍脸蛋。她发觉自己无法心平气和的同他说话,接触到他的目光,她就忍不住脸红。在十八年的岁月里,她第一次有这般不寻常的悸动,对一位素昧平生的男子。她不知如何解释,只觉得心中羞惭,望著水面上的倒影,眼泪竟是无声息地落下。
「姑娘,你还好吗?」向漠岩自然不能明了她的心思。但见背对著他的身影如此单薄,在风中怯怯颤抖,他心又紧缩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另一个女子的影像,那个女子,同样有对小巧的肩膀。
朝颜,朝颜……
不,他不能想!也没资格想!向漠岩,她已是你的兄嫂,今後你只能敬她,不能有非分之想,你懂不懂?!
他疲倦的合上双眼,再睁开时,那姑娘已立在眼前,纤瘦飘逸,眉宇之间不知何时染上了落寞的颜色。
「敢问姑娘,方才在下是否做了不妥的举动,而得罪姑娘?若真如此,还请姑娘恕罪。」他试问著。
云纱不说话,仅摇了摇头。她知道,只要不看他、不听他,这番令她羞死难受的心悸,便不会折腾。毕竟她与他仅是初次相逢,过了这一回,即是天涯遥遥,永不相干。
心念一定,云纱朝他疏离一笑,静静递了沾水的丝帕给他。
向漠岩接过来,那方帕质优滑柔,是上等线丝织绣,可惜上头沾了他的血迹;丝帕的边角,精致地绣著两个小字。
云纱。是她的名吧!
向漠岩猜想著,并未问出口,怕自己僭越了。
「公子失血过多,请多做休息。」云纱说完,转身要走。
「姑娘要去何处?敢问姑娘家住何方?今日之恩,来日定谋报答。」向漠岩喊住了她,心中莫名冲动,不愿让她就此离开。
云纱没回答他的话,只说:「这里是百花渊,平时很少人迹,我出谷替你寻人救助。你伤势严重,一定得看大夫。」
他见她轻移莲步,之後不知怎么的,她脸色发白,双眸惊惧地睁大,眨也不眨地瞪著他身後的某处。
他背後的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突然之间,那丛绿色植物间冒出一颗金黄头颅,它的脚有些跛,一拐一拐地走出来,一边眯著利眼窥伺著。
「大……大虫!」云纱觉得自己要厥过去了。那虎儿似乎多日未食,现在正饥肠辘辘。她会葬身虎腹吗?云纱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她想逃,但若是她逃了,他怎么办?他身受重伤,只能坐以待毙。
天啊!云纱,你甚至还不清楚人家姓名,你心中到底是何思量?
她思潮起起伏伏,忽儿间,大虫一吼,猛地扑向向漠岩。
「不要!」云纱什么都来不及考虑,已用动作做出决定。她同样奔向他,挡在他身前……
感觉到金黄色的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大虫将她扑进他怀里,那一刹那,她抬起头来,看见他眼底的惊愕和关怀。
「快走!」她只来得及说这两个字,便闭上双眼,晕厥过去。
向漠岩直觉的搂住怀里的女子,她的腰不盈一握,发际散著淡淡清香。他双臂护住了她,大虫的身躯压向他们,然後,它开始朝向漠岩的脸庞进攻--用它又大又湿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