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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与仇郎 page 4 作者:雷恩娜(雷恩那)

  花开得小巧洁白,可人意儿,骆斌瞄了眼,竟突生冲动,想一把将花束掷向墙角。

  「大小姐还是喊我骆总管,称呼老师不敢当。」他的声音清冷。

  那日,在华老爷死缠烂打、半是命令半是请求之下,他咬牙应承,每日拨出半个时辰,教授静眉一些棉和纺织的入门知识,若不是为了内心最深沉的目标,他大可言语得罪,或相应不理,何需跟一个小姑娘罗嗦什麽?

  「是。」静眉点头,在椅上落坐,小手放在膝上,一派规矩安顺的模样。这样的神态对她而言再寻常不过,在众人眼中,早画出框框将她搁在里头,她永远是个行止得体的大家闺秀。

  但是呵……她的心底有了一个秘密,有了试探和计量。

  虽是独处,两人极有默契,谁也不去提起那一个奇怪的、忧悒的,带著神秘危机的月夜。那个谜底尚不成熟,谁也不去揭开。

  骆斌敲了敲桌缘,身躯移到桌子另一端,仍迳自站立。「华家以棉兴业,今日上课,咱们首先就来谈谈棉花。」

  「喵喵……喵喵喵……」

  猫叫!?

  静眉接著笑了出来,她连忙忍住,一脸无辜地道:「骆总管,棉花儿以为你在唤它,所以……所以才应声的。」

  那只小猫从她宽大的袖口探出毛茸茸的头,眨巴两颗圆眼,溜溜地转著。

  「方才它在我後头喵喵叫著,硬要跟来,我想,它藏在衣袖里应该没关系的,没想到还是行不通,打扰到上课,骆总管,真对不住。」

  骆斌怀疑地眯了眯眼,表情无波。「随大小姐高兴。」

  「嗯,谢谢你,咱们可以继续了。」她放下小猫,让它自由探险去。

  片刻,骆斌只是瞪著下方,那只不知死活的小家伙滚到他脚边,两只小前爪正爬著他的杉摆,小舌胡乱舔著。是不是该一脚将它踹飞?

  「瞧,棉花儿喜欢你呢!」静眉拍著手,倒有了十二、三岁小姑娘的天真。

  骆斌嘴角紧抿,额际浮出淡淡青筋,清清喉咙道:「该上课了,小姐。」

  见他一脸沉凝,目中有忍耐之色,静眉不由得心神一紧,收敛了笑意。

  「是。」

  「在讲解前,我想知道小姐对华家产业和棉纺织了解多少?」

  「骆总管的意思……」她咬了咬唇,柔声问:「是要先听我说吗?」

  他颔首,面对她坐了下来。「如此,我较能捉住切入的点,对你、对我都不会浪费时间。」

  骆斌,你是真心教她?心底,那讥讽的声音问著。

  有何不可?为了最终的目的,凡事唯忍。

  闻言,她轻叹一声,歉然地望住他。「你要管著府里的事,还得帮著应对外务,如今还得理著我……其实你大可不必答应爹爹的,为我讲课并不在你的职责范围里,你若坚持拒绝,爹爹和我都能理解的。」

  短暂的沉默横在两人之间。

  「既作承诺,就是我的责任。」

  他语气虽平淡,但目光深远,面容认真,静眉见状,心下涌起一股情绪,无以名状,是淡淡的欢愉。

  「嗯……」她垂下头整理心思,再抬起时,小脸上回复了该有的修养和端凝,静声静气地道:「你问我了解多少?其实,对家里产业我所知不多,对生意接洽更是一窍不通,爹认为那要抛头露面,与外头的人周旋,女孩家为之诸多不妥,更何况……做生意方面,我半分兴趣也没有,而笑眉儿只醉心练武,常嚷著要去走踏江湖,当一名侠女,我常想……幸好还有煜哥帮爹顶著。」

  咦,怎麽自己把话题岔到这儿?她瞄了眼,发现他很认真严肃地倾听著。

  「对不起,我又说些不相干的事了。」

  骆斌双手好整以暇地拢著,思绪翻飞。她们姊妹两人一个养在深闺、金枝玉叶,一个则如脱缰野马,那小小姑娘近日来缠在自己身边,直嚷著要他教她绝招,他不肯承认身怀武艺,费了番功夫才推掉麻烦。

  现下,经静眉这麽一说,他不由得想起府里传言,许多人都已认定,华家收入的义子迟早要入赘进来。

  这真是华老爷的打算吗?他心中冷哼,剑眉淡舒,缓声道:「想说什麽就说,小姐毋需顾虑。」话中,也能探得一些蛛丝马迹。

  她芙颊微粉,可人一笑。「就怕骆总管嫌气闷。」略顿了顿,又道:「至於棉纺棉布,打小就听爹爹、煜哥和棉厂里几位师傅谈著,多少还不陌生。棉本身柔软洁白,极负弹性,不需过分地加工精制,即可纺织。」

  骆斌唇微弯,终於出现与笑容接近的表情。

  「你说的是纯白棉,华家棉种以此类最多,纺织性和染著性良好,可织就出色泽美好的布匹。」

  「棉不都是纯白吗?还分许多种类?」

  「是的。」微乎其微,他目中闪过光彩,又迅速落寞。「纯白、米白、鹅白,甚至是淡青、铭黄,棉种自有等级之分,在市场上价格也就不同,但要是落入手艺超绝的染色师傅手中,棉色好坏已无差别,靠著神乎奇技和自调的染料同样能染出上等色泽的棉匹。」

  「染色……神乎奇技……」她听得悠然,忽地记起某事,「那日,你将一匹杂著伪物的染色原料拦了下来,大家都说你很了不得,爹爹直在赞你。骆总管,你懂得这些,你教我好不好?我也想学这样的好本事呵……」

  闻语,骆斌神色怪异,眉峰稍蹙。

  「我会好好学的。」以为他不愿意,静眉伸出三根指头发誓,「我是真心诚意的,我、我再也不带棉花儿来这里胡闹了,好不好?」

  「言下之意,小姐这次是故意抱小猫来的?」

  不小心露出马脚啦!静眉脸蛋嫣红,亦自觉好笑,索性诚实道开:「骆总管总是……总是冷冷淡淡的,我想学些东西,却又愁著不知怎麽和你相处,怕说错话惹你生气,所以才带著棉花儿一起来,多了只小玩意儿,气氛就不那麽闷了。」

  这些话还真坦率,他双眉挑高,过分冷淡的神情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我的性子就是如此,若有冒犯,小姐勿怪。」

  静眉连忙摇头。「你别这麽说,你年纪轻、有见识,性子严谨,我爹爹不知有多喜欢你呢!只盼我和笑眉儿也学你这样。」她努了努唇,轻声问著:「你还没答应我方才的请求呢。」

  他沉吟地瞧著她,那稚气未脱的容颜有著不比寻常的执著,柔软的优雅之下藏著硬如磐石的脾性,好熟悉,和谁这般相似?那个谁,是他。

  「万丈高楼平地起,小姐应由基本学起,循序渐进。」

  他没答应也没直接拒绝,但听者已能意会。

  静眉慧黠的小脸上露出欣喜笑容,定定地回视他。

  「我知道……我也清楚自己没什麽好处,唯一值得说嘴的就是耐心和毅力,一旦下定决心,那股蛮劲儿自己也觉可怕,坚持而又固执,会一直往前走,骆斌……」她忽然唤著他的姓名,眸光柔和,如同正和朋友谈天说著心事。「我只有这项本事,也只能靠这项本事,不让你瞧小。」

  正因,青云有路志为梯。

  骆斌内心震动,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  ※  ※

  他动了动唇,喉头似教人掐住,艰涩紧绷,难发一语。

  「想什麽?骆斌……你怎地不说话?」

  那姑娘盈盈来到他的面前,笑容可掬,在他近乎无澧的直视下,笑弧缓缓平歇,添上粉色的腼腆。

  「我、我这模样是不是很怪?」她有些不安地扯著身上衣衫,那是男子的款式,又摸了摸扎成的发髻,那也是男子的发式,全身上下,爽俐俊雅。

  「哪里怪啦?都不知有多俊俏呢!」笑眉在一旁嚷著,这四年跟著师傅习武强身,个头都比姊姊高出许多。

  「我去换掉。」方才揽镜自照,对自己女扮男装的模样本还有几分信心,但见骆斌一语不发,拿著她直瞧,静眉浑身都不对劲了。

  「不要啦!」笑眉扯住她,眉心打了七、八个纠结。「静姊这样子好看极了,别换啦!若穿回女装,袖长裙长不说,还缀著长锻丝边,拉拉杂杂的,今天骆总管要教你染布呢,那多麻烦呀!」好不容易把静姊打扮成一个俏郎君,她居功甚伟,当然得好好欣赏自己的杰作,哪能教人随便毁去。

  静眉步伐一顿。

  是啊!正是为了和骆斌前去棉厂,实际学习染布,才决定这身打扮。

  她瞄向兀自发怔的男子,咬了咬唇,头一甩,「还是换下的好。」

  「不要。」出声之人猛地握住她的上臂,见她扭过头,才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撤回手,骆斌假咳了咳,神色宁淡,「得出发去棉厂了,不能耽搁。」

  静眉显然有些失望,以为……以为他会说些别的。

  长这麽大,十六岁的大姑娘了,今儿个头一遭著男装,心中竟忐忑不安,而这举止对笑眉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我这样……可以吗?」她问。

  「嗯。」骆斌漫应,内心冲击无谁窥知。

  四年岁月,她成为他优秀的生徒,万丈高楼平地起,青云有路志为梯,她达到当年的愿望。一年前,他们开始染色材料的讲解,要她熟记每种制作染料的植物,以及提炼手法,而今日正是要藉棉厂里的染房实际教导。

  著男装,是他给她的建议,为求动作方便,未料展现的,是她身上另款风貌。

  她绑手束袖,乾净俐落,腰绑交缠,强调出索腰纤细、几要不盈一握,下半身则为劲装,深色布料服帖著修长双腿,脚下踏著一只黑筒靴。她长发後梳,露出光洁的秀额,肤颊柔白,眉若飞柳,而那对眸子……

  他遗忘四年前踏入这宅第、初遇一个小姑娘时的心情吗?那个女孩儿的眼明光如潋,澄澈而无畏,教人……生厌。

  是的,厌恶。除了这样的感情,再无其他。

  「大小姐,骆总管,马已备妥,在门外候著呢。」家丁来报。

  「小姐,请。」他稍稍後退,示意静眉先行。

  「静姊,放大胆走啦!别再莲步轻移了。待会练武完毕,我骑马到厂里寻你,咱们俩扮著男装游朱雀大街去,肯定有趣极了。」笑眉说得眉飞色舞。

  有趣?她可不敢想像。静眉硬著头皮苦笑。

  来到门口,在家丁的协助下,她勉强攀上马背,平日外出不是乘轿便是马车,对骑术她并不高明,心想骆总管已因她耽搁多时,棉田、纺织厂那儿,爹还等著他帮忙,骑马过去总会快些。

  「小姐……行不行啊?」托她上马的华忠搔搔头,不太确定地问。

  「行、行的。」她深吸口气,终於在马背上稳住,头一抬,见骆斌早已挺坐在另一匹健马上,眼神冷淡如昔。

  「骆斌,可以出发了。」唉,为什麽自己不能像笑眉那样,英朗快捷,连上个马也拖拖拉拉的?希望这匹马儿买她的帐,不会乱使小性儿。

  骆斌不谘,视线在她不自觉紧握住缰绳的小手停顿了顿,像下定什麽决心,他猛地侧开头、收回注目,轻扯马缰旋身,正欲策马出发,却在此时,一个飞奔的身影由远而近,来到面前。

  那人「ㄩ」地一声停下大马,英姿飒爽、笑意温和。

  「煜哥,你事情处理完啦?」见到来人,静眉愉悦地笑弯双眸,眉眼间紧绷的神色化解不少。

  展煜因公事与几名棉商大户出了趟关中,这会儿返回,风尘仆仆,俊逸脸上略有风霜。他和骆斌颔首相呼,接著驱马靠近静眉,希奇地挑眉,「华家何时来了一位俊俏的小兄弟?你可是来向我家静妹提亲?」

  「煜哥!才到家,你、你就来闹人!」静眉难得娇嗔,瞪了他一眼。

  展煜会这麽说其来有自,从静眉及笄之後,上门提亲的媒婆差些没踩平华家大门槛,其中还不乏皇亲国戚,但静眉不点头,华家二老并不相逼,後来不知华老爷使了什麽方法,竟让整个「求亲热潮」消退不少。而多事之人又兴起揣测,说道华家早让长女华静眉和义子展煜成婚配对。

  传言归传言,事实又是如何?骆斌不懂自己,为什麽要去在意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举一动,胸口沉闷,他不著痕迹地呼出,仍感郁塞。

  展煜唇角含笑,细长眼中精光跳动。「这身装扮、还骑著马,要去哪儿?」

  「骆斌要教我染布,正要去棉厂。」她忽地想起什麽,「啊」地轻呼出声:「煜哥,我们不能再耽搁啦,每回都是我拖累人家,除教我染布,骆斌还有一大堆事情待办,唉唉……」她歉然地望向静默一旁的华家大总管,後者面容无多大表情,仅嘴角暗抿,目光沉沉。

  「是吗?」晨煜温和道,靠得更近,「你骑在马背上,为兄的很是担心。」

  「我、我应付得来。」她鼓足勇气,扯动缰绳,挤出笑,「煜哥长途奔波,好好休息吧,笑眉儿见你转回,定欢喜极——啊!?」

  听闻惊呼,骆斌眩目一瞪,双臂紧绷,不禁放任坐骑逼近,却见展煜双掌合抱住静眉的腰肢,不由分说,将她抱上自己的马背,安稳地圈在胸怀里。他一顿,硬生生扯住躁动的坐骑,那郁塞之感愈渐严重。

  「煜哥?」一阵眼花,静眉螓首微抬,「这是做什麽?」

  背後,两道火热的刺灼感,展煜怪异地动了动肩膀,侧目过去,与骆斌对上,他询问地朝他挑眉,後者眼中却覆上一层漠然。

  怪,很怪,这骆斌,近来是怎麽了?

  「煜哥,别闹了,骆斌等著人家呢。」静眉叹气。

  「别担心,我有两全齐美之法。」展煜抛掉疑虑,咧嘴笑著,扯动缰绳掉头。「我到棉厂那儿找义父报告要项,咱们同乘一骑,我也较能安心。」道完,他「驾」地一声,策马奔驰,还不忘对骆斌抛下话:「骆总管,静妹先随我去了!」

  华忠还在搔头,一手牵著方才准备给静眉骑乘的马匹转入底槽,喃喃自语:「没事没事、还好还好……」还好大小姐没骑马,他也挺担心哩!最奇怪的是骆总管了,怎麽见大小姐骑这大马,一句劝退的话都不说,只是定定地瞧著,连上个马都已危机四伏了,颤抖抖地,难道他没感觉吗?

  他该有什麽感觉?

  门阶前只剩骆斌,一双眼深沉地望主马匹离去的方向,扬起的尘灰淡淡蒙蒙,他刻意放开皱折的眉峰,「驾」地轻喝,马匹跟著驰入灰蒙当中。

  ※  ※  ※

  东郊棉田一望无际,这时节正值收成,许多受雇的采棉工人散布在一行行及人腰高的棉田里。听闻二骑奔近,几名大叔大婶由田中打直身子张望。

  「是煜少爷和骆总管呀!」

  「咦、煜少爷抱著谁?」这大叔眯眼瞧清,呵呵笑著,「是大小姐啦。」

  消息传出,众人更是引领翘首,传言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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