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娘恍若未闻,仍是慢条斯理的,精锐眼中却是暗藏笑意。
「我倒是有话问你。」她回身从矮柜中取出锦袋,袋子里都是对付外伤时派上用场的器具。她取起一针过火,守上牛筋制成的细线,轻松熟练地处理起笑眉的伤口,还能一边问话:「这姑娘是华家的二小姐,你怎去招惹上了?还让人家千金玉叶伤成这样?」华家只黛,一静一笑,在关中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笑眉天生野性爽朗,常骑爱马出游,会教人认出并不奇怪。
针刺入肉中缝合伤口,笑眉虽然流泪,却禁得起痛,没喊得惊天动地的,只是咬牙闷声,男子粗糙的拇指画过她的丰唇,揉著、按著,敲开她的嘴探人,让一排贝齿捺入自己肉里。
剪断最後一针的线,苦大娘抬头瞥了眼,处理其他小擦伤,戏谑道:「哟,小子,这回来真的啊?懂得心疼姑娘了,很好、很好,比你那个头子爹强多了。」这世上可能只有她敢以「小子」两字唤银毛虎了。过去的思义他欠得太重,再加上他那个头子爹,父债子还,至於其中原委,拉拉杂杂一堆,这不尽、说不完。
「喂,你还没回答问题。」她开始包扎伤口。
闻言,霍希克咧嘴笑开,脸上的担忧淡去几分,像个大男孩。
「恶犬咬人,我在童家救她出来。」稍顿了顿,又道:「我想要她跟我回兰州。」
苦大娘挑眉,不以为然。「你想?呵,姑娘可没答应。人家家世好、生得俏,娇花般的一个好姑娘,做什麽跟著你吃苦?回兰州做啥?种瓜啊?」
他静默下来,倒不是自尊受伤,而是知道苦大娘向来反对他在河西走廊的势力,正因如此,他的头子爹失去了她。
「脱上衣,我要瞧瞧。」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她忽地蹦出这话。
霍希克皱眉,「我已经打赤膊了,你要瞧什麽?」天太热,衣服能少就少。
「瞧你做什麽?从小瞧到大,还不烦吗?」她眸了句,「要脱也是脱姑娘的,她方才喊肩膀也痛,你没听见啊?」这完,她乾脆自个儿动手解开笑眉的衣襟。
柔润的颈露了出来,美好的弧度顺延著,露出单边的小香肩。恍惚间略有凉意,笑眉放松两排齿儿,而男子的指尚在她口中未及时抽出,她轻含著,润湿他的手,虚弱而模糊地问:「为什麽脱衣服……」
「肩上有伤,你忘了吗?」他瞧见了,那处伤口亦是犬类利齿留下的,没妥善处理,已红肿发炎了。他叹了口气,猜想她到底为何要夜探童家,把自己丢在险境里?今夜若非他出手,他的姑娘该怎麽办?
笑眉记起来了,那日她扮成蒙面客去救阿广叔家的秀芝,奔到花园时遇上两头恶犬,她抱著秀芝,一头狗就这麽扑来咬住自己……
苦大娘在伤上撒上生肌消毒散,会痛,笑眉又是闷哼,不自觉朝男子温暖强壮的这方瑟缩,他臂膀圈住她,自然地在她耳边哼著,是新疆小调。
这柔软与豪情兼具的异族曲调,在高原上、在沙漠里、在每处珍贵的绿洲集,流传了一代又一代,许久的从前,他那个头子爹也对自己唱过。苦大娘想著,微乎其微地露笑,上好药後,她也不帮笑眉穿回衣衫,只收拾好东西,留下一句——
「要人家跟你回兰州种瓜,光说想没用的,要动脑,要会制造机会、把握机会,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去没得折。」
她步出窑洞,留下一对人儿。
※ ※ ※
霍希克当然懂苦大娘的用意。
眼微垂,躺在他赤稞怀中是一个娇媚的身子,那件肚兜盖不住她的凹凸,他瞧著,心跳飞快,欲望在体内勃发,他想要她,极想极想,渴望之情在第一眼遇上她时就澎湃如潮。
许久,他叹气,到底压抑了自己,他要她清醒地与自己欢爱,而不是乘人之危将她占为已有。
将软软垂靠的脸蛋轻移,让她好好在炕上休息,静静端详著他的姑娘,霍希克不由得嘲弄起自己。以往,他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心头何曾在意过谁?河西走廊、绵延千里而去的丝路,他是潇洒豪迈的男儿,要风得风、要两得两,直到敦煌佛窟中那面画墙变成真实,在心底绽开一朵红花,热情、坦率、爽朗、顾盼神姿,要他沉醉。
笑眉半睡半醒,肩上和腿上的伤泛麻,痛感大减,她抿了抿唇,口中略微腥涩,却不知那是自己咬破了一个男子指上所溢出的血。
失去依靠的温暖,她觉得凉,脑中许多影像跑过,模糊和清晰矛盾交叠——
是前一个隆冬。
一行人策马上青岭赏梅,静姊缩在煜哥怀里,共乘一骑,骆总管也去,自己也去了,好多的梅开满山坡,静姊在梅林中一直一直转圈,她也跟著转,然後双双笑得跌倒在地,风落梅花瓣,沾了满衣满裙,骆总管在不远处的树下淡淡瞧著,而煜哥笑著朝她们走近,伸出两臂拉起她们俩……他的掌心这庭温暖,这麽、这麽温暖呵……
「煜哥……」她轻唤,眼眸迷蒙地睁开细缝,以为握住自己小手的人由梦中走出,「煜哥……我、我真喜欢你,是真心的……我不要你苦恼、不要静姊苦恼……你去静姊身边吧,我、我……煜哥……」
包裹著小手的大掌猛地一紧,霍希克无言,只静静地瞧著,金褐色的眼瞳微沉,唇边有笑,高深莫测。
「你、你——」笑眉眼睛睁得更开,神智清醒了些,侧过头望向身畔的男子,小脸充满迷惑,好似遗忘某段记忆。「你不是煜哥……」
「不是。」他吐言,安静却坚定,「我是霍希克。」
「霍希克。」她眨眨眼,神情顿时无辜,憨憨的,不知想些什麽,她望著他好一会儿才道:「我记得你……你的发好美,你是银毛虎霍希克……」眸光悄移,来到他及肩散乱的淡色发丝。
「笑眉……」他唤她的名,感情寄附在两字上。「睡著吧,你累了。醒来,石龙会带你回家,快睡。」倾身向前,吻落在她的眼睑,然後是秀额。
笑眉如他所愿合上双眼,他拉来薄被覆住她,又静默地瞧了会儿,就在他要起身离开之际,却听见他的姑娘模糊地喃著:「把珠花还来……霍希克,你啊,为什麽……喜欢我……」
「什麽!?」他眉一挑,瞬间浸在惊喜中,她知道他心意?体会到他喜欢的人是她?连忙坐回炕边,他紧声唤:「笑眉,你说什麽?」
她终究没醒,模糊呢喃著,陷入深沉睡梦。
※ ※ ※
那是一面年代久远的墙。
墙上半刻半画,是远来观音大士的雕塑,亦男亦女,眉目半垂,丰唇润颊,额间印著一枚朱砂。祂手中持的不是玉瓶,而是托著一钵,另一只手拈著不是细青竹,而是一朵盛开的红花,手势下垂,正逗引一头白毛黑纹的大虎。
画壁上的白虎栩栩如生,铜铃眼直视著神只手中的红花,虎嘴张得狰狞,立起後腿,前腿攀勾著,似乎想将那朵娇艳撷下。
後来,他终於知道,那朵红花有个名字,叫玫瑰。热情豪放,美丽潇洒,像极他遇上的一个姑娘,然後,他知道,他化成画壁上的白虎……
静谧牵动唇角,霍希克由冥想中醒来,油灯已熄灭,窑洞中昏暗不明,他暗自估量,外头应已天明。
他原是倚著土壁合眼养神,此时转醒,单边臂膀教姑娘抱在怀中,她蜷著身子,侧面朝向他,微放的唇吸气呼气,暖暖的气息喷在健臂上,轻播他皮肤上每一个细小毛孔。
忍受不住,他抬起手,指尖画过她的蜜颊,那触感好得教他心悸,望著姑娘可爱的睡容,他一叹,臂膀稍稍施力抱高地,嘴跟著迎上,去撷取一个柔软的吻。
笑眉原是迷迷糊糊的,窑洞中冬暖夏凉,炕上有股微烘过的热意,感觉怀中抱著什麽,她攀附著不放,她喜欢那个「东西」散发出来的温度,这一觉睡得好沉好甜,要不是昨夜至今她滴水未沾,引起喉中的乾涩不适,她会继续睡著,任男子探索著自己的唇,醒来也不会记起。
唇上的压力陡重,笑眉猛地睁开眼睛,迷糊的神智在瞬间一转清明——
「唔嗯……唔唔……」她不是胆小的姑娘,但在此刻,身子让一个高大男子箍住,他脸几已贴上她的,而男性的唇舌深入,笑眉怔住,明眸瞠得圆大,等脑中的空白散去,她才明白这个可恶的人正对著自己做什麽!心中又急又怒、既惊且慌,她猛烈地挣扎起来,两手推拒捶打,顾不得身上带伤。
「啊——」她猛地吸气,小腿没踢到人,却弄疼自己。
「小心!别乱动!」霍希克一手按住她的双膝,一手撑住她的身子,昏暗中,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但双目亮晶晶,牙齿也亮晶晶,似是在笑。
「伤口缝合了,还未消肿生肌,你醒来就乱踢乱动,若绷了线,又要流血。」
笑眉痛皱了小脸,睡过一觉,精神已泰半恢复,她气呼呼的瞪住他,瞳中燃烧两把怒火,「你、你你……无耻!」
「无齿!?」他挑眉,故意把嘴咧得更宽,两排牙好洁白,「那这些是什麽?每颗都货真价实,不信你摸摸。」他脸凑近她。
反射扬手,笑眉用力甩了他一巴掌。「啪」地一声清脆极了,四周却陷入怪异的沉默中,互瞪著,谁也不说话。
「我、我不会道歉的。」她下颚一扬,脸上有强装的镇定。
霍希克没立即回话,只是看著地,光线幽暗中,她的五官染著昏黄的微晕,有种可爱坦率的神气。
他视线慢慢下移,笑眉不想示弱,紧紧盯住他,却发现他嘴角勾勒,微微笑著。有股冲动想问他看什麽?可嘴才嚅了嚅,忆起那日初遇在棉田丘陵,她问了同样问题,而他答得不正不经——
姑娘生得美,自然是非瞧不可了。
讨厌!
她脸红了,头垂了下来,一瞧,双眸再次瞠大,人都要晕了。
原来、原来他是在瞧她裸露的肩颈,和胸前欲露不露的软腻。
「啊!」惊呼一声,她捉住被子遮掩,往後退缩,可是炕就这麽点宽,再怎麽躲,离这个可恶的男子亦不出一臂之遥。
果然,霍希克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里。
两人倏地贴近,笑眉心跳如鼓,欲怒斥他放开,仰起头,话却卡在喉间,因他褐眼中的瞳心,金光流动,柔得几要滴出水来,意欲难辨。然後胸口像是挨了一记重捶,她好难呼吸。
「你喊著肩头很疼,苦大娘才帮你除去衣衫查看,肩上的口子没好好照料,都发红发肿了,以後可能会留下伤疤。」他没提自己的感觉,一字也未涉及,仅单纯叙述著,但笑眉恍惚感觉,他的口气,他的动作,好似……心疼著谁?
「我想吻你。」他忽地叹了口气,不等姑娘拒绝,头已俯下,密密衔住她的小嘴。
好混乱,笑眉不懂自己是怎麽了?当他的唇落印,她以为双手会如同方才那样的推拒,双腿会激烈地踢蹬,会厌恶而怒气腾腾,结果事实全偏离正常,她的手捏紧被子,又放开被子,无所适从地重复相同的动作,她的腿缓缓曲起,脚底心像教人拿著羽绒搔痒痒,十只脚趾不住地动,而她的心呵……她不知道、不知道,什麽都不想知道了。
「笑眉……」他在她唇上轻唤,低低哑哑的,见她没有抵抗,微微一笑,他探出舌加深这个亲吻,在她只齿间游移,逗弄著地的丁香小舌。
或许久,或须臾,霍希克抬起头,额前淡发半覆峻颜,缓缓开口:「你的脸蛋好烫。」
「你的胡喳好扎人!」她不甘示弱立即回道,又是心直口快,话一出口,脸更红,幸好光线不明,掩盖颊上的赭红。
男人忽地哈哈大笑,胸膛震得她嗡嗡作响。
「放开我!我、我要回家。」她想躲开,最好不要看到他。
笑声歇息,他不理她的话,迳自问:「为什麽夜探童家?你知不知道,昨夜若非我及时出手,那些大犬足可把你碎尸万段!?它们可不是你的黑仔和花斑儿!」
他的口气好瞧不起人,笑眉当然感激他的搭救,是该说些道谢的话,但他这麽一说,那些好话又让她咽了下来,激上来的却是要强不认输的性子。
「童家的人那麽坏,强抢良家妇女,霸占小老百姓的棉田,而官方都没人敢出来插手,他们狼狈为奸,收受贿赂——你、你不是神通广大、眼线遍布吗?我不信你不知道!」
「我没说我不知道。」他语气持平,不经意地甩头,将淡发甩至颊边。「我要问,你为什麽只身前去童府?而且该死的还曾受过伤?」受一次伤,学一次乖,她偏偏不怕死,倔强要强。
笑眉愣了愣,不太明白他是不是生气,因为那句话夹著「该死」两字,可是语气又出奇平缓。随即,她思绪又转,自己做什麽要去猜测他的心思?做什麽怕他生气?他气晕了、气炸了、气死了最好!那才教自己称心如意。
「肩头的伤是为了救出被童家大少抢去的民女,是阿广叔的女儿秀芝,他们在华家做事,有了困难,当主子的自然要替他们出头。腿上的伤是为了要偷回城南几户人家的棉田地契,他们虽不在华家工作,但童老爷把人家一家子逼得要上吊自尽,这种不平事自然要管。」够清楚了吧?哼!
原来是受她那热情豪爽的性子所驱使。「你这次失败了,还差些回不来。」他眼细眯,猜测这小妮子莫非……
「我会再去,非把东西得手不可!」等伤好些,她就带一大包迷药,童府若又养更多的狗,她就把每只迷昏,免得重蹈覆辙。
果不其然。霍希克冷哼,「有勇无谋,去了也是白去。取回地契又如何?把它还给原主,然复再让童家夺回?」
闻言,她恼了起来,身子变得僵硬,想回嘴却不知说什麽好,用一对美眸瞪住他,双颊气鼓鼓的,好一会儿才道:「你管我做什麽?你又不是我什麽人,对我而言,你什麽都不是!你、你放开我,把衣服还来,还有我的珠花,我要回家!」她气得挣扎了起来。
霍希克脸色铁青,但抱住她的力道仍控制若,不愿弄疼了她,声音冷然道:「当然,我什麽都不是,更不是你心里头的煜哥,那个男人,你爱他很久了吧?」语气虽静,却将笑眉的心神炸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