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听说这回童家分别收购城南的棉田,反抗的几户人家全吃足了苦头,最後拿不到银子还要被逼著迁居,唉唉,老天有灵,就该下一道雷劈死他们……」
蹲坐在棉田边的姑娘悄悄起身,没惊动谁,红唇微抿,噙著一抹别有意味的弧形,湖绿色的身影沿著棉田边缘走过,那些交谈的声音离得远了,在身後渐渐模糊。
阳光很暖,微带燥热,下了一个坡地後,华家的棉厂和纺织厂就在眼前。
关中这地方经营著大片的棉花田,而华家更是其中的翘楚,由种棉、摘取、提榨、纺织,然後染色、裁制,华家棉和华家的成布向来享有美誉,与丝织刺绣繁华的江南鼎足而立。
刚转进棉厂入口,两只踞守的庞然大物朝娇小的人影儿拔山倒树地扑来,她娇声一呼,身躯顺势往後仰躺,双手不住地抵抗推拒,边笑边骂著:「臭黑仔,走开啦!你口水脏死啦!呵呵哈哈,花斑儿别、别搔人家的腰,好、好痒呵……」狼犬一头黑亮一头淡褐,露出的锐牙足可咬断人的颈项,现下却同一个小姑娘滚成团儿,「汪汪」兴奋地吠著,喉间还发出「呼噜噜」的怪音。
「唉啊——」她忽地吸气,小脸皱著,肩上的肌肉不小心又扯疼了。
「臭黑仔,臭花斑儿,都是你们啦,好痛耶——」她嘟著唇娇软地骂著,抬起手略略护住痛处。
两只狼犬被骂得有些莫名其妙,大头东摇西晃,稍稍退了开来。
见它们眨著眼、一脸无辜相,笑眉不由得噗哧一笑,压低了声音,「算啦算啦,不知者无罪。这是秘密,只有我们三个知道。」眸光瞄了瞄疼痛的肩头,闪著神秘的光彩,觉得那是勇气和胆识的象徵。
少女,总有些心事不教谁知道,只藏在自己心中,那些私密的、奇异的、古灵精怪的念头,和那些热情的、美丽的、狂想的梦。
「笑眉啊!」忽地,身後有人唤起。
她回过头,见一名六十来岁的老伯手持著弹棉大弓,眯著眼望向这边。
「安师傅,您好哇!」她笑,俐落地站起身子,两手拍著身上的尘灰,边往里头走去。
「好、好。」他笑著颔首,熟稔地道:「你这丫头,今儿个是来帮我弹棉吗?」
「呵呵,安师傅,那是您的家传绝技,我老早就想学了,可是您总嘴巴上说说,又不认真教我。」
「哟,上回不知谁啊,拿著弹弓弹了一下午,棉絮没弹软,却弹出满屋子飞花儿,害得大夥猛打喷嚏。」另一名师傅探出身子,对著安老伯挤眉弄眼的。
闻言,笑眉可人的脸蛋红了红,笑声却爽朗英气。「刘师傅,您脸皮可厚啦,竟然欺负我一个小姑娘。哼,我找静姊和煜哥去,不睬你啦。」
刘师傅嘿嘿地笑了笑,回身继续弹棉。
「你找大小姐和煜少爷?他们俩在後头场子。」安师傅道,习惯性抖了抖手中的大弹弓,皱纹满布的老脸可亲地笑著,「笑眉啊,等大小姐的婚事确定,再来就轮到你啦!呵呵……你都十八岁了,真快。」他在华家待了大半辈子,看著她们一对姊妹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还有那名教华家收养的少年,经过多年的调教,已成为能独当一面、挑起大梁的男子。
方寸没来由窒了窒,唇边的弧度略顿,她露齿笑开,不著痕迹地甩掉那难解的心绪。「静姊还没嫁呢!我瞧整个西安城,想找个配得上静姊、够格当我华笑眉姊夫的男子,只有三个字,难、难、难。」
「难什麽!?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夥都认定是煜少爷了,他们俩女的美男的俊,真真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天成佳偶。」
是的。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天成的佳偶。
笑眉知道的,一直清楚知悉。不深思,是胸怀中还隐著一个微乎其微的梦,这个爱作梦的年纪呵……她无法扼杀萌芽的情意,对那男子而言,她就是一个爱闹爱笑、顽皮爽朗的小妹,单纯至极的手足情谊,是自己对他起了遐念,是对?是错?她已无法自主。
心头闷闷的,她向来要强,偏不让那恼人的感觉显露出来。
往後头场子的路上,她让细浓有型的眉飞扬著、酒窝明亮地跳跃,和几个迎面而来的人招呼著,偶尔停下来聊上几句,他们习惯唤她名字,却不称她二小姐,这似乎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按著几位大叔大婶的指示,她绕过场子,转进一处平房。这儿是供外头工人午时小憩用的,里边十分宽敞,摆设不少的桌椅和大桶子的茶水。
她脚步稍顿,手指下意识抚著脸蛋,轻捏著两颊,让肤色瞧起来红润一些,顺著耳边几缕发丝,又拨了拨不爱听话的刘海,是徒劳无功的,不管怎麽弄,它们仍旧变回原来的模样。
意识到这女为悦己者容的举动,她怔了一怔,随即苦笑——
笑眉啊笑眉,你不是一向潇洒坦率?面对心仪的男子,原来也同其他姑娘一个模样,生了女儿家的娇态呵!
她胡乱想著,然後,屋内那中低的男子嗓音吸引了她。
不躁不扬,永远的温和清朗,她眸光无言地投入窗内,心微震,身子伫定在窗子外头,竟是……不敢现身。
屋中,一男一女靠得极近,他执著她的小手似在审视,向来舒朗的眉淡蹙著。
「受了伤怎麽不说?」他将女子的软荑举得更近,两人的距离也更近了。
「没事的,煜哥。」女子温柔地摇头,白衫洁净,黑发如云,侧颜秀美白曾,幽幽一叹,「是方才让弹棉弓割伤的,一个小口子,不打紧。」
「都流血了,还说没关系?」他取出乾净的帕子为她包扎,动作轻和,眉眼间流露出自然而然的呵护。「待会儿回府,得好好上药才行。」
「煜哥……」她轻唤,柳眉楚楚地拧著,「回府後,可不可以别张扬,这伤真的没什麽……」
男子沉吟,唇角了然地牵动。「怎麽?你怕骆斌知道?」
听见华家大总管的名字,女子下意识一颤,咬著唇又是叹气。
「我真希望自己强壮一些,别这麽文弱,别总让人当成病猫儿,换作是笑眉,绝不会这般轻易受伤。唉……我也想学些拳脚功夫,把身子练得壮些。」
「你身子骨原就娇弱,先把气息调好为先,练武之事以後再说吧。」他爱怜地拍拍她的巧肩,顿了顿又道:「我会照顾你、护著你。还有笑眉。」
窗外的人儿默默瞧著、默默听著,可人而坦率的脸蛋沾上了落寞,唇边依然有笑,苦苦的、涩涩的,勉强地维持著。此时,她想起安师傅说的那些话,一一印证在屋内男女身上,男俊女美,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而自己……
她摸摸脸蛋又摸摸凌乱的刘海,低垂著眼,发现湖绿色的衣衫上沾著许多草屑灰印,呵呵,她是个野丫头哩。
该要如何?又能如何?她的少女的、初初的、迷蒙的梦呵。
默默地,谁也不去惊动,她转身走出不属己的天地。
※ ※ ※
两头狼犬极少这样安静。
黑仔和花斑儿垂著尾巴跟随著她,仿佛感同身受,知道这个开朗的姑娘有了奇怪的忧愁。
走过一坡又一坡的丘陵地,像是要发泄旺盛的精力和心底厚重的惆怅,她走了好久,走了好远,直到两条腿发出抗议,她咚地一声绊倒,神智才震了回来,转身回望,那大片的棉田离得远了,而自己正跌坐在上坡处的草地上,将底下的景色望得分明。
她乾脆曲膝而坐,两头猛犬自动地蜷伏身畔,甚是眷恋。
此刻已近黄昏时分,风穿林越丘而来,徐徐的、凉凉的,有著青草的腥味和野地里特有的香气。
她不由得深深呼吸,极爱这种味道,一吸一呼闲,将胸臆中紊乱的烦闷一扫而空,她叹息著,身躯往後躺成一个「大」字。
「瞧,天上的云呵……」她自喃著,明亮的眼瞳恢复些许生气,双臂自然地交叠在脑後。「风来了,它们就动著、变化著。」
若没有风,云会如何?是不是跌入互古不前的时间和空间中,永远永远留在一个地方,哪里也去不了?
她不自觉思索著,脑中好似有根毫针轻刺著,每根思绪都泛著疼、活了起来。然後,她仿佛有些懂了——
「静姊是天上的白云,清灵灵的,又柔又软,而煜哥是风。」
两头狼犬是听不懂的,她说著,给适才伤心的自己一个解答。
「云要有风相伴才能飘得远、走到天涯海角,静姊娇弱温柔,只有煜哥才能全心全意待她,呵护著地、陪伴著她,若失去煜哥,静姊该怎麽办?」像失去风的孤云,只能站在原地?
「所以,这样的结果实在太好啦!静姊和煜哥、煜哥和静姊,这样再好不过了!」她咧嘴笑,猛地坐直身躯,两头大犬让她的转变逗得一愣愣的,就见她头一甩,黑发飞扬,圆颊红扑扑的,胸口的起伏快了些,而黑眸较以往清亮三分,却透著怪异的水雾。
她想,她不是云,也不是风。
她是一只飞鸟,有强壮的双翅,只要心底愿意,她就能飞到山的那一头、海的那一边,从来就不需要保护,她会迎著风,让那无形吹净眼中的湿意,然後,她又会是那个潇洒的、坦率的、顾盼神飞、提得起放得下的华笑眉。
「黑仔、花斑儿,跟我跑马去!」
她跳起来振奋喊著,两指压在舌侧,发出一阵清脆远长的哨音,响彻云霄。
※ ※ ※
突来的清哨坏了他的苦心。
这匹马无鞍无辔,是野生的、未经驯服的吧!?
栗色毛无一杂质,厚实的胸肌、健美的四蹄,马鬃长而浓密,一对眼野性未驯,它瞧住他,冷冷的、傲傲的,竟由鼻孔中喷气。
薄唇兴味地勾勒,他亦在打量,不动声色地打量,缓慢地移动步伐,安静地靠近它,营造出不具威胁的气氛,在安详中切入,才能顺利掌握。毕竟,一匹健壮又桀骜不驯的美兽,谁人不爱?
「嘘……」他低低安抚,深褐色的眼珠泛著奇异难得的温柔,「乖女孩儿……」原来是头牝马,他帮自己的坐骑找到伴侣了,是个美姑娘,石龙会喜欢的。
进入关中,是为那批货,更为替弟兄讨回公道。
哈萨克族的巴里不该在他地盘上撒野,死去的弟兄,他要亲自为他们复仇,而那个教烈日灼掉一层皮的叛徒供出,巴里的人马把各地抢来的货集中於此,西安城大而杂,各国的使节、商贾、僧侣来去,形成一个极佳的藏身所和销货处,货物想在这里脱手,确实不难。
这几日的追踪毫无进展,陷入胶著状态,适才刚结束与熊大他们的密会,众人各自散去,剩他独自一人,丘陵上的景致留住他的目光,由上往下俯看,延伸而去的棉田,形成硕大的美感,与兰州那片翠绿瓜田有异曲同工之处。
然後,就遇上这头美丽的马儿,算是附加的收获,稍稍弥补了这些天无法享受甜瓜美味的遗憾。
他修长的指顺著马背道走,已来到颈上长鬃,眼微垂,口中轻吟呢喃,是一曲新疆小调,分不清是哪个部族,悠扬悦耳,能缓心智。
他打算先降低它的戒备,驯服它後再唤来石龙。一切尽在掌握,十分顺利,直到那声响亮的清哨惊动他掌下的马匹。
「该死!」他骂了句。
机会稍纵即逝,下一瞬,他已扯住长鬃翻身上马,跨坐在马背上,动作俐落得不可思议,好似双腿装有弹簧机括,蹬高後又紧紧夹住马腹。
栗马立起前蹄对空嘶鸣,扬首甩尾,冲破这陌生男子设下的迷境,所有的野性在此时爆发出来,四蹄狂蹬猛跳,硬要将背上的重量摔下,它极具灵性,认定只有一个主人,除了她,谁也不能驾驭它。
一人一兽相互卯上了。
他伏低身躯,技巧地将重量压在马匹颈项,忽地又传来一声长哨,栗马以嘶鸣回应,接著撒蹄狂奔,疾似飓风、迅若闪电。
风强大得几要让他睁不开眼,粗厉地打在脸上,每下都是利刃,他却大笑起来,爽朗豪气,知道胯下大马正朝那哨音飞奔,亦想藉机将自己震落。
悍妞儿!辣得紧!
男子的笑声更狂更烈,好强与好玩的心性张扬而起,夹紧马腹,他鼓气噘唇,发出的哨音浑厚独特,不一会儿,侧坡丘陵上一匹灰毛骏马奔来,体型较栗马粗犷,後腿劲力不容小觑,每回奔驰如跳如跃,它中途截上,速度比栗马快,却故意并驾齐驱,身躯强势地靠近著、有意无意地推挤著,那栗马闻到雄性的体味,四蹄杂沓,有些纷乱,速度不由得缓了缓,仍持续奔驰。
「石龙,别吓著姑娘!」
衣襟教狂风吹开了,古铜色的胸膛结实强壮,肌理分明。他锐眸细眯,咧嘴笑,露出整齐的白牙,酒窝迷人极了,扬声对住灰马大喊:「走!咱们瞧瞧,谁在同你抢姑娘!」
第二章
情况有些古怪,常是她一声清哨,琥珀即刻便到。
她张望著,发出第二声长哨,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马蹄,嘶鸣声不同於以往,仿佛受到惊吓,变得锐利清厉。
笑眉心一惊,撒腿便跑迎向前去,两头狼犬则训练有素地跟上,一左一右护在她身边。
另一边,灰马的强势气息刺激了它,再加上背上的重量无法挣脱,而马鬃绞在男子手中,栗毛马的四蹄缓了缓,让人控住方向。
男子笑声豪迈,大掌赞许似地抚著它柔软皮毛,感觉这匹美兽壮健温热的肌理,一面朝直要靠近的灰马道:「石龙,你的姑娘肯睬你啦!」
「你!?偷马贼!」忽地,娇声夹著怒气,在黄昏霞红下响起。
栗马见主人出现,杂乱的蹄步有了方向,它拒绝灰马的亲近,几个起伏终於奔至笑眉身旁,连带著,也将那名男子带到她面前,前者跨在马背,後者安慰地抚拍著马头,他听见她那声愤怒的指责,下一瞬,眼瞳中已映入她的面容,而她正扬著一双亮灿如星的眸子,狠狠地瞪住他。
一时间,霍希克说不出话。
他的心脏打著鼓,咚咚、咚咚、咚咚,由慢而快,由快而慢,又快又慢,似快似慢,失去惯性的节奏,敲得杂乱无章。姑娘抬高的红润脸庞,那两道不驯的眸光,熠熠生辉,穿过他的肉体,直直钻进他的脑海,刺入他的心。
这时间,霍希克懵了。
吸引如此强烈,有某种熟悉泛上心头,下意识在记忆中追寻,仿若许久、许久以前,他迷了路,在敦煌千百个石洞中迂回曲折,无意之问见到的那一面画墙,热情的,神秘而难以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