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挣扎著要爬起的身躯猛然一震,他感觉到那温润的湿意,心脏拧著,可能是失血太多,思绪已不甚清晰,只觉得有好多景象晃过、好多事情浮现。
他想起敦煌那面石壁,虎与玫瑰,想起那一晚自己的兽行,想起她害怕瑟缩的眼神,还有一声声的恨言,她骂得对,他是混蛋。
而今,她又在他面前哭泣,泪如雨下,如此伤心……
他做错什麽了?怎又惹她伤心难过?是自己又去欺负她了吗?他该死,真该死!
「头儿!」有人冲过来。
「糟糕!」又有人蹲在身旁,挥舞五指,「头儿,你还醒著吧?」
「不、不!箭拔不得!先带头儿回去再说。」旁边的人七嘴八舌。
好多人聚集过来,黑压压地一片,他双目很沉,合著又勉强张开,定定瞧住一个姑娘,她在眼前,更在他的心中。唇在笑,带著祈谅的味道,「是我不好……别怕,别哭……是我不好……」
他双目闭上,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 ※ ※
费了番工夫,众家弟兄才将受伤的一人一马带回,琥珀肚腹一箭已经处理,在马棚中四腿并合横躺著休息,而霍希克让人扛进四合院内房,苦大娘见状,脸色陡地沉重,不发一语,只忙碌著替他止血治疗。
众家弟兄心中有数,头儿这会儿的状况极是凶险,一个不小心,恐怕要提前见阎王了。
笑眉反倒冷静下来,小脸苍白,唇无血色,手却紧紧握住他的。
「我要替他拔箭,你回避一下,要不,会溅得一身是血。」苦大娘将必须的器具准备妥当,在床边坐下。
「我看著他,我不走。」笑眉固执摇头,她不走,她握住他,绝不放手。
苦大娘叹了一声不再坚持,要熊大帮忙压住霍希克,那些箭是倒勾的,不将肉划开无法取出,她剪开霍希克衣衫,将刀子过火消毒,一手按捺一手下刀,入肤切割,动作俐落无比,箭簇取出,一名手下赶忙用净布按住伤口,待苦大娘以牛筋穿线缝合。
连续取出五支箭,整个过程约奠一个时辰。
霍希克神智昏迷,他未发出一声呻吟,却紧紧反握掌心中的小手,仿佛那是他的支柱,当左大腿最复一针缝合,众人松了口气,那昏迷的人不知是否被痛醒,双目已睁了开来,冲著笑眉笑著。
「你受了伤,别动。」笑眉抽不回手,用另一只替他揩去额上的冷汗。
他没动,事实上也没力气动,只环顾了眼内房里的人,苦大娘和弟兄们,还有立在角落的男子,他与展煜目光相接,恍恍惚惚又掉回笑眉脸上。
「你要回关中了吗?」他留不住他的姑娘呵……
笑眉怔了怔,他向来是意气风发、强健爽朗,见他这个模样,都是为了护她,方寸绞痛难当,怜惜之情大增。
抚著他惨白如鬼的脸庞,她轻轻道:「你要我回去吗?」
他手劲加强,浑不知力道之大已握疼笑眉的小手。
「你不要我回去?要我留下来?」
他看著地,眼神有些飘忽,觉得她的问题太难、太复杂,他无法回答,只静静地、哑哑地、懊恼地叹息著。
「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好……」
好像是自言自语,他边喃著边合上眼,手上的力道已然卸去,几缕淡发覆垂而下,这张峻颜在笑眉眼中是如此脆弱,她目中含泪,脸颊轻轻靠著他。
「你要我留下,我就留下,你要我走,我偏不走。」
立在角落的男子悄悄步出房门,他已经得到答案了,看来,他仍要独自一个回关中,那个姑娘找到心爱的人了,他会好好地祝福他们。
淡淡地笑,他驻足在院中,今夜的月娘极美,仿佛安慰著他。
此时,一只粗臂搭在他的肩头,他侧眸,见熊大和其他汉子都已陆陆续续走出,咧著大嘴笑道:「煜少爷,咱们要办喜事啦。」
「是呵,煜少爷,咱们家的头儿爱你们家的姑娘爱惨啦,你们家的姑娘对咱们家的头儿也是情深意重,真个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喜事不办不行啦。」
「头儿情况已经好转,他向来身强体壮,一定熬得过,等他清醒再来跟他敲日子,看何时把姑娘娶进门。」
「哈哈哈,办喜事喝喜酒,煜少爷,欢喜不?你要嫁妹子啦!」
「当然。」他静静颔首,笑得温和,「当然欢喜。」
※ ※ ※
正如众人所想的,他身子骨一向强健,箭伤虽说严重,但有苦大娘治外伤的良药,又在床上连躺几日,吃好喝好,复原的状态极佳。
房中,那个美好的身影不知张罗著什麽,忙进忙出的,一阵炖煮的气味飘来,他讨厌那个味道,连著几日都吃腻、吃怕了,再补下去鼻血都要流出来了。
他躺在床上装睡,用眼角偷偷瞄著姑娘,心中百味杂陈。
自从受伤,她就一直在他身边,刚开始他昏沉的时候多,无法清醒地面对她;等到清醒过来,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好装睡,感情这麽矛盾,快将自己逼进绝境。
「霍希克。」姑娘来到床边,他赶紧合上眼,听见她俯身轻唤,「你醒著吗?」
他本不想搭理,想当鸵鸟,可姑娘不允许,她悄悄挨进,一只香香的小手撩过他的发,柔软的掌心抚著他的脸,吐气如兰。
「霍希克,你起来,我有话告诉你。」
他坚持著不动,气息却紊乱起来,脸色有些难看,每个细胞都感受到她的亲近,暗暗咬牙,宽额上无端冒出汗珠。
「我知道你醒著……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说话?」
破、功。
他倏地峥开眼,长叹一声,身躯转过来,瞧著她良久,声音透著无奈和失意。
「不是……不是不和你说话,是不知该说什麽好……笑眉,我、我——」他紧声一唤,想抚摸她却又不敢,怕再见她眼底的催意,苦苦一笑,「我知道展煜想带你回关中,你若想跟他走,我、我……」他说不出话,因为他根本不想放她走,只得怔怔地篁住她,心中一片苦涩。
「煜哥已经离开了。」她端来一碗补药,也不知是加了什麽药草熬煮,黑呼呼的、散著可怕的气味,「快喝。」
他下意识接过碗,「你说什麽?」有无错听?
「快喝。」
「喔。」他咕噜咕噜一口气灌完,完全没感觉自己喝下什麽,只是按著她的意思动作。「笑眉,你刚才说、说——」
「煜哥回关中了,昨日起程的,他说再不回去,静姊和路总管会骂死他。」笑眉把碗放回桌而,唇边咬著笑。唉,这个呆头呵,就不会说几句甜言蜜语哄她吗?她早已原谅他,心里只有他,难道还不懂?
「你、你没跟他一起走……」他脸上闪著兴奋,双目发亮,胸口微微喘著……他的姑娘留在他身边呵……突然,神色一黯,似是思及什麽,闷闷地道:「你的马中了一箭,还没完全复原,等它好了,你才能起程回去,是吧?」
笑眉沉吟片刻,笑著摇了摇头。
他看著她,不懂她心里想些什麽,沮丧缓缓占满胸怀。手有自我的意识,他伸了过去,情不自禁摸著姑娘的眉、姑娘的香颊和唇瓣。
「笑眉,那一晚,我做了不可原诃的事,你心里恨死我,我知道……我无话可说,是我错,我、我……」他顿了顿,找不到更好的词,「我无话可说。」
他的动作突然停止,狼狈地缩回手,懊恼又道:「对不起,我不碰你,你别害怕。」他有钢铁的意志,却承受不了她眼中对他的恐惧,那种经历一次便已足够,再多,他亦要疯狂。
笑眉心中也在叹息,咬了咬唇,柔软地问:「霍希克,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儿?」
他挑眉,神情迷惑,不懂话题怎转到这儿来了?
「我希望是个女娃娃,有一对金褐色的眸子,霍希克,你说孩子的头发会是什麽颜色?」她语气微扬,双手按著腹部,脸上有著陶醉而迷人的风情。「会是黑色还是银色?我们要帮娃娃取什麽名字好呢?」
即使外头百里的旱地瓜田眨眼间变成水稻田,霍希克可能也没啥感觉了,他已经傻了,双目瞠大,暗金的眼瞳激光闪耀,嘴巴张得老大,足够飞进一只鸟。
「我想,咱们把男孩和女孩的名字都取了,好不好?」
「好、好。」他顺著地的话尾点头,脑中尚在消化这个惊天动地的讯息,他眼神瞧著她的肚腹,又瞧著姑娘可人的脸蛋,一个奇异的弧度在唇上慢慢扩张、再扩张,小心翼翼地求证,「笑眉,我们有孩子啦?」
她眨著眼,认真地点点头,小手悄悄地、主动地覆在他的手背上,微微握住。
「你还要让我回关中吗?希望我跟著煜哥去,再也不回来?」
「不!笑眉——」他惊喊,「不!」大掌将她拉近,一把抱住她,仿佛不这样做,她真要一走了之,真要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
「我不要你走,你知道我的心意,不是吗?」他心中既痛苦又欢喜,在她耳边吐露,「我怕你很我,怕你不快活,若自私地将你强留在身边,你会恨我一辈子,而我承受不起,笑眉……我不要你走,我的心,难道你不明白?那一晚,我是疯了,才会这样对你,清晨醒来见你泪累了睡在身旁,满身淤紫,我、我恨死了自己,躲开不敢见你,你说得对、骂得好,我是混蛋,货真价实的混蛋。」他深深吸气,背脊的伤隐隐抗议著,他不理,用力圈住她。「如今有了孩子,你哪边也别想去,我不要你走,不让你走!你听见没有?」这尚未成形的小生命给了他勇气。
笑眉窝在他怀中,心中涨著满满的情感,难以言喻的体验和感动。
「好。」
「琥珀伤好了也不会跟你回关中,它是石龙的,如同你是我的,哪儿也——」语气一顿,他稍稍推开她,「你说什麽?」
「我说好。我哪里也不去。」她柔声道,眉目含情,「霍希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心里有一个男子,是我最喜爱的人?」
他脸色有些泛青,勉强地点头,胸口冒出一阵阵酸气,直冲喉头。他当然知道她心里头的男人是何方神圣,她那个该死的煜哥!
笑眉恍若未觉,继续又道:「我不欢畅时,他会逗我笑,我受了欺负,他会替我讨回,我有危险时,他会奋不顾身地护著我,第一次见面时,我骂他是偷马贼,还放狗咬他,他不生气,只对我傻傻笑著。再次见面,他打死好多只恶犬,救了受伤的我……为了吻我,还教我打了好几个耳括子,然後,他知道我心中最深沉的秘密,他知道我喜欢一个人,可他却偏偏喜欢我,带著我走过好多地方,去看山看水、走过平沙大漠,放马在草原上狂奔,他教会我许多东西,还种好吃的瓜给我,他说我是他心中的玫瑰……而我早已爱上他,永远永远只爱他一个,再不改变。」她瞧著他,温柔似水地瞧著,声音如歌,「霍希克,你知道他是谁吗?」
霍希克说不出话来,一口气梗在胸臆之间。
他的姑娘,说,她爱他。
狂喜、狂乐、狂欢,沉淀成心痛的感动。
他长叹一声,呼出心窝烧灼的气息,双臂紧紧收缩,将她重新揽在怀里,力道太重太强,两人都感到疼痛,可两人都不想放松。
「我不放开你。」他一语双关。
她无语,双手反抱,紧紧圈住他的腰际。
※ ※ ※
今天天气好晴朗,瓜田旁野花多清香。
「笑眉!」震天怒吼破坏午後美丽的宁静气氛,那男子骑在马上,与几名弟兄刚由外头转回,就见挺著小圆肚的姑娘……呃,是少妇,骑著她的琥珀大马不知要去哪儿。
像个做错事的小孩,笑眉咬著唇、绞著手,可怜兮兮地瞧著男子。唉,只差一点点就能溜出去晃晃,天知道这些日子她都快闷死了,这个不成,那个也不成,他的弟兄都成了他的眼线,把她管得死死的。
石龙迅速地来到她身旁,霍希克健臂一伸,轻轻松松将她抱到自己的马背上,圈在怀里。
她悄悄抬头,见他下颚紧绷,脸色铁青,显然……呵呵,气得不轻呵……
「霍希克,人家好闷,只是想骑马逛逛。」她的「骑马逛逛」到得最後都变成「策马奔驰」。
他垂眼瞧著小妻子,无奈地叹气。知道她好动,但怀了身孕毕竟不同,若没有他盯著、嘱咐人帮忙瞧著,不知会有多少状况发生。
後来,他才知道,在她飞奔来对他通风报信的那日,她早知自己怀有身孕,还这麽不懂保护自己,每每回想,他不由得胆战心惊,冷汗盈额,庆幸自己飞扑过去替她挡箭,庆幸受伤的是他。
她头微仰,亲亲他的嘴角,红著脸道:「对不起啦,你别生气,好不?」
他没辙,重重吻住她,吻得笑眉晕头转向,两只藕臂紧紧攀住他的颈项。
「好啊!好样的!」
「哟喝!」一阵支持打气的口哨声。
旁边的众家汉子鼓噪拍手,大声叫好,霍希克回瞪了他们一眼,策马小跑,抱著小妻子,来到一处无人的土丘上,琥珀也跟随而至。
「会不会不舒服?」他低头询问,大掌轻按在微突的圆腹上。
笑眉摇摇头,覆住他的大手,眼眉转为认真,「你和哈萨克族那个博雅的事情处理得如何?她的蒙族手下还会来吗?」
「我和齐哈思见过面,他说,他的母亲因萨尔钦不愿与我为敌,一怒之下独自一个返回蒙族,而蒙族族长呼伦特,也是博雅的父亲,他和我有些交情……我救过他两次……」他摸摸她的发,吻著她的秀额。
「霍希克,你话还没说完。」她侧过脸躲开他的唇,那会弄得她意乱情迷,到得最後把想问的事都忘光了。
「唉。」他笑叹著,「呼伦特会管好他的女儿,他得知博雅私自派族人来此,十分震怒,我让弟兄们将捉拿住的蒙族汉子送回,这是给呼伦特面子,若他不能约束他的女儿和族人,我们的友谊将不存在,届时……」
「怎麽样?」笑眉担忧地问。
他却呵呵地笑,「河西和新疆的弟兄可就乐了。」终於有架可以打了。
「啊?」她听不明白,小手捶了捶他的胸,「你都不说清楚。」
「我说得很清楚啦,我的姑娘。」他吻住她,在她柔唇畔轻语:「这些事很多很杂,你想懂,我将来再慢慢告诉你,好不好?」
「嗯……」呼吸吐气间全是他的气味,笑眉顿泛潮红,小手玩著男子的淡发,软软地道:「苦大娘说,你是个土霸王、大土匪,带著一群青面獠牙的家伙,尽干一些坏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