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二一九年 秦 咸阳
「寻儿姊姊──」
随著一声稚嫩的叫喊,自门外奔进一抹小小的身影。
屋内正坐在织布机前发愣的年轻女孩怔忡了下,如梦初醒般地收回飘远的思绪,微蹙著柳眉望向朝自己奔来的七岁女娃,「小贞,别跑那么快,小心跌跤,摔疼了。」
小贞一头扑进寻儿怀中,高举著手中的花朵。「看!这是我刚才摘的,漂不漂亮?」她喘气道,晶莹的大眼闪动著天真的光彩。
「嗯,好漂亮。」寻儿点了点头,微微扯动嘴角,温柔地拨开沾在小贞脸上的发丝。
小贞取了其中一朵小红花,踮起脚尖将它系在寻儿耳旁的云鬓中,然后像欣赏一件伟大的创作品般,开心地笑道:「姊姊也好漂亮!」
看著小贞单纯的笑颜,寻儿顿时觉得眼眶湿热。自小父母双亡后,她就许配给小贞的大哥项子忌,并且来到了项家;虽然还未正式过门,而她和小贞两人也不是亲姊妹,但小贞是她从小带大的,自然有著比手足更深厚的感情。如今,只要想到她即将可能离开这个家,更是让她心中有著万分的不舍。
「姊姊,你怎么了?今天不织布了吗?」小贞偏著头轻唤一声,似乎也察觉到寻儿异样的情绪反应。
寻儿将她抱坐在膝上,深吸口气,柔声问道:「如果有一天姊姊不在家了,小贞会不会想我?」
「姊姊要去哪里?贞儿也要去。」小贞仰望著,脸上也同时露出认真的思考神情,突然,她像想到什么似的,天真问道:「啊,我知道了,姊姊是不是也像隔壁的巧雪姊姊一样,要去找仙药?」
「小贞……」冷不防被说中心事,寻儿强忍著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看见寻儿哭,小贞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小手,体贴地想要为她拭乾颊上的泪痕。「姊姊不要哭……找仙药不好吗?昨天巧雪姊姊也是哭得好伤心。」
寻儿激动地搂住小贞小小的身躯。老天,她该怎么办?
前些日子,始皇指派徐福大人前往传说中的蓬莱仙岛,为其寻找可以长生不老的仙药。就这样一声令下,全国上下便开始如火如荼地寻找合适的人选。
她和隔壁的巧雪同年,所以同时被选中前往,可是,一想到小贞还那么小,她走了,谁来照顾她?而且她也不想离开她的子忌哥哥。
「姊姊不要哭,小贞也陪姊姊一起去找仙药,好不好?」小贞体贴的小手爬上寻儿的面颊,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大哥晚上回来的时候,我马上就告诉他。」
说到这里,小贞想起什么似的,立刻跳下她的膝盖,手拿花束奔往厨房的方向去。
「我这就去帮姊姊生火,这样大哥晚上回来,就有饭可以吃了。」
「小贞……」寻儿从织布机前起身,正想追去厨房的时候,突然门外起了一阵骚动。
片刻,即传来隔壁巧云的哭喊声。
寻儿心头一惊,连忙提著裙子想去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岂料,才走出小院,即看见两名士兵直剌剌地破门而入,将她牢牢扣住。
「你……你们要做什么?」寻儿惊叫著,对这突来的状况感到惊恐。
两名壮汉不发一语地扣拉著她往大门外走去。顿时,寻儿才明白到他们是来带她走的……
「时……时候还没到,你们……」寻儿拚命挣扎扭动著。为什么?为什么时间还没到,他们就开始乱抓人了?
一名士兵骂道:「始皇找仙药的事,重大非凡,要怪就怪你们之中,有人企图逃走──」
「逃?我……从没想过要逃……」她浑身不自觉地颤抖著,内心被恐惧占满。
「少罗唆!」另一名士兵粗鲁地揪著寻儿往外走去。此时,街上随处可见士兵抓人的场面。
「放开寻儿姊姊!」小贞稚嫩的嗓音自他们身后响起,在两名壮汉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她已扑上前,拚命拍打著其中一人的大腿。「你们这些坏人!」
「可恶!」士兵用手一挥,硬是将小贞推倒在地。
「小贞!」寻儿大叫一声,想看看小贞是否摔伤了,但仍然被两名士兵拖著往外走。
「放开姊姊!」满脸是土的小贞,执拗地从地上爬起,一跃上前,像只八爪章鱼般扑抱住壮汉的腿,并且朝著目标狠狠地咬了一口。顿时,只听一声鬼哭神号。
「臭小鬼!」壮汉咒骂著,一脚踹开缠死人不偿命的小贞。
「小贞!」寻儿哭喊著,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小贞瘦小的身躯,像个布袋般地被甩了出去……
昏眩之中,小贞只模糊地看到寻儿姊姊和其他的姊姊一样,满是泪水地被押上了车……渐渐走远,走远……
第一章
九年后──
达达的马蹄,滚着层层黄沙,以慑人的姿态出现在天的一方。
马驿站里忙碌的人们,忍不住停下手边的工作看向快速奔来的二抹快骑,心中隐隐泛着不安──最近官府抓人抓得凶,很多人都怕看到身着黑装的秦兵出现,因为那意味着有人又触法遭殃了。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策马而来的两名男子同时跃下马背,他们看起来都相当伟岸英挺,虽然穿著和普通人一样,都是粗布衣裳,但在眉宇之间却不由得流露出不凡的锐利神情,尤其是领首的男子,浑身更是散发一股迫人的气势。
尽管对此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感到万分好奇,但这年头,最佳的保命之道无疑是少听、少言、多做事,因此,在确定来人不是身着黑衣的秦兵之后,不少人在暗暗吁口气的同时,也都各自安守本分地继续手边的工作,无人上前攀谈,唯独一旁负责照顾马匹的小厮,忙着趋前招呼。
尉迟策高大的身形直立在茶栈前,目光淡淡扫了四周一眼,隐藏在胡楂之下的冷峻脸庞,丝毫看不出任何表情。
打从一接近驿站开始,他就感觉气氛的不对劲,这里的人似乎……非常戒慎。
不!正确一点的说法应该是──惶惶不安。
对着趋上前来、负责照顾马匹的小厮微微颔首后,他随即率先走进茶栈,而他身后的另一名男子则将两匹骏马交由小厮带去照料后,也跟着进入屋内。
不理会栈里其它旅客投来的打量目光,迳自向店家叫了壶茶,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尉迟策始终未发一语。
「呼!好累!」跟在他身后的尉迟封则重重呼口气,大剌剌地倒了水,大口大口地狂灌起来。自从出咸阳以来,他们两人除了偶尔给马匹做适度的休息之外,几乎日夜都在赶路。
他们必须尽快赶回南方!
这是他们马不停蹄的唯一理由。
「太好了,只要一过这个驿站,就是楚地了。」尉迟封叹说道,非凡的面貌虽不似尉迟策来得冷硬,但两人间相似的神韵无庸置疑。他拿起手中的杯子,仰头饮尽,正想再倒水时,发现壶里空空的,一滴不剩。
他不好意思地看了尉迟策一眼,立刻要店家再换上一壶。
「没办法,实在渴得要命。」他自顾自地解释着,自动在两人的杯中盛满茶水。
「大哥,你也多喝点,否则一会儿又全被我喝光了……」
注意到尉迟策紧扣住杯子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尉迟封也一改轻松的神态,警觉性地注意到茶栈外传来的阵阵拉马急停的声音──这回,来的可真是不折不扣、身着黑衣的秦国士兵!
整个驿站里里外外倏地陷入一阵惶惶不安的气氛当中,大秦法律向来相当严苛,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会犯上杀头之罪,所以一般的小老百姓都极怕见到任何官方的人。
「大哥──」尉迟封低声喊着,全身肌肉因秦兵的出现而紧绷,正欲起身有所动作时,即被尉迟策摇头制止──尽管严肃的脸上带有赶路的疲惫,但他的目光依旧炯炯有神,而且锐利。
没多久,外头传来秦兵驱马离去的声音。才一走远,茶店里一半以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奔出去一探究竟。
「怎幺回事?」尉迟封再度站起来。
尉迟策按住他,以眼神示意他别轻举妄动,一切静观其变。
果然,屋外即刻陆陆续续传来民众的讨论之声。
公告栏前聚集了数十人,全围着刚贴上的布告指指点点,只可惜除了画像之外,他们根本认不得半个大字。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推派出一位「识字代表」。
当下只见这位「身负重任」的仁兄煞有其事地盯着布告,一字字辨认道:「此人……呃……私……藏者……呢……连坐……处刑……」总算辛苦念完勉强识得的几个大字,他显然对自己的表现也颇为满意。
「就这样?」有人不悦地大叫。「这个人到底犯了什幺罪,可不可以说清楚点呀?」
是嘛!这才是大家所关心的事!众人齐点头,又将目光集中在「识字代表」身上,只见他频频以手拭汗,试图在布告上再挤出几个「记忆中」学过的字。这年头能识字当然是件好事,但如果识得不够多,无法满足众人的「需求」,那可就成了众矢之地了。
「反正就是罪不可赦才会被追拿嘛!」那位「识字代表」理直气壮地,有点被逼急的感觉。
说了等于白说!反正他们也已不抱任何希望了。众人翻翻白眼,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一哄而散!转眼间,干活的人回去干活,喝茶的人继续走回茶栈里喝茶,没人再理会那张布告。
「我想应该是个逃走的役工吧!」一名粗壮的汉子结论道,和其它人三三两两地走回茶店里。
「我觉得不太像。」另一位留着小胡子的矮小男人摸着下巴摇头道。「依我看八成又是一个拿了仙药欺骗始皇的方士。」
「嗯,很有可能。」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这几年来,秦始皇一直热中寻求仙药,只是长久以来,担负此项重任的各路方士、术士,若非以求取仙药之名一去不返,就是拿一些自称为「仙药」的东西蒙骗假混,再加上大秦律法严峻规定:「所献之方无效验者,就要处以死刑」,所以每每谎言被拆穿,不是被处死,就是落得被缉拿的命运。
「最近始皇又打算派人大规模的去找仙药了,对不对?」粗壮男子高声问道,索性凑过去和其它人聊天。
「好象是。」那位留小胡子的男人小声地说,神秘兮兮地将身子凑上前。「而且听说……已经开始物色适当的人选了……」
「又来了!」粗壮男子突然拍桌叫道,义愤填膺。「没有用的啦!」
「嘘──这种事,你们就别再说了……」同桌的另一名年轻人神情紧张地警告着,不安的眼神左右张望。
自从一年前,有侯生、卢生等方士,以可求得仙药为借口,向秦始皇诈取不少费用,然后逃亡并诽谤秦始皇,最后竟导致有四百六十余名儒生、方士被坑杀的事件后,一般人民就不敢在公开场合谈论时事,更遑论批评了。
粗壮男子冷哼一声,举杯饮尽。「我有说错吗?否则八年前那个叫徐福的,也不会带着选出来的童男童女一去不回,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唉,不跟你们说了,我要先走一步,再说下去可是会被砍头的。」年轻人抓起自身的包袱,踉跄地站起身,他老早就注意到坐在角落的那两名男子已经盯着他们许久了,也许……他们正是官府派来卧底的。
啪!
就在年轻人疾步走向门口的同时,一声刺耳的脆裂突然穿透闹烘的嘈杂,茶栈内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噤若寒蝉,震骇而沉默地望向声音来源。
「大哥……」
尉迟封惊讶地盯着尉迟策手中被捏碎的杯子,他明白大哥愤怒的心情,但却从未看过大哥在人前有过这样失控的表现,尽管他们此行并不想引人注目,但此刻他们已然成为注目的焦点则是不争的事实。
尉迟策面色严峻地提剑站起,一语不发地走向门口,尉迟封见状立刻掏钱放在桌上,跟着匆忙起身。
「不……不关我的事……我……我什幺都没说……」
眼看着这两名强实有力的陌生男子朝自己走来,那名年轻人吓得连退三步,跌坐在门边,浑身直打哆嗦──这下完了,这两个男人肯定是始皇钦派的耳目,他恐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尉迟策皱着眉头,直视匐在他脚边、不断磕头求饶的年轻人。
他有多年不曾下山了,虽然这些年来,他陆续得知始皇的各项苛政,但如今亲身见闻之后,才更加体验到人民对生活的怯惧程度,远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
这该死的秦始皇!
强烈的肃杀之气在冷然的眼中一闪而过。
尉迟策出乎众人意料地一把扶起那名年轻人,拍拍他的肩膀,随即迈步走出茶栈。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举动,可他天生散发出的气势却是不容置疑的。
「大哥……」尉迟封低叫着,跟着步出茶栈。
「该上路了。」尉迟策沉声说道,眼光不经意地瞥向张贴在茶栈的通缉布告,果然又是捉拿提供仙药失效的方士。
尉迟封苦着一张脸走向马匹,他只要想到又要赶路,就觉得浑身疲累,他们甚至连椅子还没坐热。
「为什幺不多休息会儿?我怕马匹会受不了。」其实连他也快吃不消了。
「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回山上。」尉迟策率先翻身上马。如果先前在咸阳打探到有关秦始皇计划五度巡游天下的消息无误,那幺,他们势必得尽早回去「准备」,以恭候他的「驾临」。
看着同样多日未合眼的大哥,尉迟封顿时觉得身体上的疲惫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对山上那些共患难的兄弟有一份责任,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将这难得打听到的消息带回去。
「走吧,再忍耐一天就到了。」尉迟封大声给自己打气,俐落地跃上马背。
尉迟策微微扯动冷漠的嘴角,轻喝一声,高大的黑色坐骑随即往前奔去。
滚滚飞腾的黄土遮去人们目送的视线,来去匆匆的两人,伴着达达的马蹄声,逐渐消失在天之一方。
※※※
骊山
巨大的工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是一座自秦始皇继位以来就开始修建的陵寝,至今已将近四十个年头。
秦始皇追求永生是出了名的,可无奈至今仍无法寻得真正可以长生不老的仙药,因此,始皇在致力寻求仙药的同时,也耗尽相当大的人力、财力去兴建他死后可以安身的寝宫。
建陵的规模相当浩大,所有参与的奴工皆是从全国各地征调而来的,数目甚是可观;举目望去,有人运石,有人砌墙,努力工作的背后满是认命的无奈,因为,唯有这项耗时耗力的工程结束,他们才有回家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