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死啦,养一头妖在家里,就不怕他功力恢复,再出来闹得鸡犬不宁?!」
晓书猛然抬头,视线看著他们每一个人,慢慢地、缓缓地在他们每张脸上停驻、移过,脸色苍白而悲哀、绝望而萧索,带著前所未有的狠绝,完全不符合她莹秀脸蛋的狠绝,此起彼落的吵嚷就在这凌厉的注视下渐渐缩口。
这些年,这些人,她已经一忍再忍,他们对她做的伤害,她可以不去计较、可以试著忘怀,但如今,他们转移了目标,将这手段用在一个兽化人形的男子身上。是自己牵累了他,教他哀伤,让他受苦,而他对待她的,除了满腔的浓情烈爱,如今还要赔上一条性命吗?
她不允许的,她不要他消失不见。失去他,她如何为依?!
垂眼瞧著他毫无血色的面容,冷汗布满额际,她以衣袖为他拭去,他双目紧紧看著 里头燃烧著两簇青蓝火焰,似痛恨又似怀疑,他已然昏乱。
此时,苍官道长「咦」地一声,无丝毫前兆下,一掌陡然按住晓书天灵,气劲催逼,掌心感觉一股炽热相互抗衡,甚至被微微震开。
「苍官师兄?!」在旁的几名道人喊著。
「那只兽妖的灵珠在此女体内,莫怪会不堪一击。」苍官回道,动作行云流水,一掌按地天灵,一手化为剑指抵住她眉心,众道人默契十足,皆运起法力相互配合。
「走开!」晓书喊著,挣扎槌打,全是枉然。头好痛,像要裂开一般,而眉心热烫如火,隐约明白他们想强取三郎的灵珠。「走开……」
不可以的!绝对、绝对不能教他们取去,三郎的元虚呵……疼痛中,她只有这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此物。「走开……」她咬牙想唤清意识,手中银匕挥动,却无力道,忽地眉心的炽热不见了,瞬间清冷刺入脑中,一阵空虚。
苍官道长「喝」地运劲,由晓书眉间引出珠子,那颗灵珠光华流转,在他掌心隐隐颤动。那几名道人见状,分成扇形,每人口中念吟,背後铜钱剑皆已出鞘。
忽地,玄三郎喉中发出狠厉的咆声,人与兽的愤恨夹杂,他撑起身躯欲扑上去,突又吼叫震天,身躯弯成弓形,面容扭曲,好似承受著极大的痛楚。吓得罪人心惊胆战,纷忙走避,寻求庇护之所。
「三郎!三郎--」晓书心痛已极,头昏沉了,可是意志支撑著自己,她什麽都顾不得、什么都不在乎,她只要他!只要他而已呵……何苦相逼?!
到了绝处,再退一步便是悬崖。
她咬牙,奋力朝苍官扑去,远瞬间,那身形速度似极草原上的狼,而六柄铜钱剑同一时刻刺在她身上,那颗灵珠却让她撞离了,缓缓飘浮在半空,然後是一道黑色的孤,迅雷地闪耀飞去--
她突来的举动阻挠众道人毁去灵珠的佳机,结合的法力出现龟裂,当晓书教铜钱剑击中倒地之际,她发现身下软绵绵的,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暖意轻搔著鼻尖,她微微睁眼,就见自己伏在黑狼背脊,他嘴中衔著灵珠,晓书轻轻微笑,身子好痛,耳边听到许多惊呼。
须臾,呼声远了、轻了、散了,黑狼驮著她跃出窗子,风呼呼而过,吹乱她的长发、飘扬著她的衣衫,这条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如同穿梭过空间,移形换位。
不知奔驰了多久,四周尽是林木,往下望去,隐约可见城中灯火,他步伐转为缓慢,拖了几步,终於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
「三郎!」晓书惊惧地唤,见那颗灵珠自有生命般地颤动著,然後轻触黑狼的额,像是在确定什麽,渐渐地埋入血肉当中。
「三郎……你别吓我……」她忍不住哭泣,手抚摸著它一身黑毛,「我不要你死,我不要!」她扑在狼身上流泪,再睁开眼时,狼得灵珠幻化成人,但元虚已受重创,灵气薄而弱,所维持的肉身虚幻透明,轻如一缕发。
晓书急切地抬头,却见他面白如纸,口中不断流出鲜血,她神魂痛得几欲发狂,喉间教什麽东西梗住,一字也说不出,只能怜惜地抱著他、望著他、亲著他。
「晓、书……」他唤著,勉强出声,手使劲握住她的,眸中的感情已难辨明,有爱有怨更有恨。是的,他真恨!恨自己为什麽要爱上一个人类的女子?!这是奢求,是贪婪的惩罚吗?他恨她!恨她!恨她啊!但在这一波波翻涌浪滚的恨意中,又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绞碎他的心脏、拨弄他建筑起来的怒腾--
他手劲加强,将她抱近,两人面对著面、眼对著眼,他瞧著那泪眼朦胧的眸子,自责懊恼的神情,苍白如雪的脸蛋,他瞧著她,如此用心地瞧著,魂魄战栗,於是他懂了。
「我真想恨你,晓书……我真想恨你……」可是,终究是想而已,他对她,永远地狠不下心肠。
晓书「哇」地一声大哭,泪流满面,袖子还徒劳无功地想为他拭去嘴边的血。
「三郎,我、我不是真心要同你吵架……我心好痛,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我、我心好痛……我不要你、你出事,那枚狼牙练……我、我不是真心想伤你,我的心好痛,我的心好痛、好痛、好痛……」她语无伦次地喃著,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想帮他也不知如何帮他,全身害怕得发颤,隐约感觉他就要离开自己。
玄三郎看著、听著,手指抬起,轻轻抚著她泛红的眉心,是那老道取灵珠时下的重手,记印还未散去,还有那些铜钱剑的击刺,她以肉身承受,定是痛极。
「晓书……」他又唤,话气轻哑,目中的青蓝冷火跳动著,唇角微微上弯,他在笑,是怜惜的意味,即便有怒气,也隐得远去了。「你说,你有人的思考和感情,我不能强逼……若是逼迫,一切就没有意义了……我想说,我、我虽非世间人,但我也有人的思考和感情,我只想爱你……只想、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揭开衣襟,拔下颈上的狼牙链,放在她的裙褶上,低声道:「你留著它吧,就像……我还在你身边……」
晓书拚命眨掉眼泪,她要看清他,一丝一毫都不要错过。
「你会没事的,我扶著你,我们到一个没谁找得到的地方,你再好好养伤,就会没事的,什麽事都没有了。」见他泛出透明的身躯,她真的好怕好怕。
「没办法了。我的元虚重创,迟早要魂飞魄散。」
「不要!你、你又胡说,我不要听!」她稚气地捂住耳朵,用力摇头。
「晓书……晓书!」他拉下她的手,虚弱而安抚地笑,「不要孩子气。笑一笑……我喜欢见你笑的模样。」
如何能笑?!如何才能做到?!她笑不出来啊!心魂欲裂,有千百个力量同时拉扯著自己,活生生将血肉分割,只有深刻无比的痛,她如何能笑?!!
「晓书……为我笑,我喜欢你笑著,很甜、很美……像月牙他上的月光……」
为他而笑。
晓书端详著男子的脸庞,与他的一切一切在脑中迥旋,像梦、像戏,却有最真实的笑和泪,为他而笑……她思索著,唇缓缓牵动,眼眸痴痴醉醉。
她为他展现了一朵美丽无端的笑花,他温柔瞧著,直到累了、倦了,眼眸轻轻合上,然後,轻轻在她怀中消失身形。
第十章--天上人间会相见
天庭极乐殿
「众家想想,此事该如何善了?!」前方金椅上,那人浑身罩在金色光芒中,瞧不清容貌,声音温和中带著无比的威严。
大殿上,两旁仙家各自站开!只见月老立在中央,及膝的白眉皱成八字,向来红润的脸现下更是急得通红,他是特来负荆请罪的,因为他掌管的姻缘合出了件教众家跌落下巴的乌龙事件--
天帝曾命他烧制一批动物陶像,是为了那些真身为兽类、在民间自我修行的动物灵通将来列位仙班使用的。可是问题就出在这儿,他的姻缘阁中管的是人间姻缘,自有一大堆陶土烧成的男娃娃和女娃娃,不知是谁,竟将一个女娃娃的脚和一头陶土狼的颈给 绑在一起了,若绑在一起也就算了,竟然是用姻亲红线,而用姻缘红线也就算了,坏就坏在已过三日,三日定姻缘,不管是好是坏,绑著三日,硬拆下来也没用,将狼像打破也没用了,怎么都没用了,一人一兽注定要在一起,怎麽反悔抗拒都没有用的!
天大的糗事啊!想他月老为仙一向清明,爱护底下的仙童仙娃有加,促成天下千千万万的男女,到得如今,竟晚节不保,成为众家笑柄。
「众家?!」金椅上的光缓缓站起,语气微扬。
「天帝。」右边一名仙者跨步出来,作了个揖,恭敬地道:「消息传来,那匹狼灵元神已毁,已入死身,如此一来,与人类女子情缘不再,倒也无事。」
「仙翁这话太不对!一桩情缘怎可如此看待?!若非月老姻缘线出错,也不会让他们俩相识、进而爱恋,临了还得受这死别之苦。」这仙姑极美,手上持著一朵连茎清荷,她瞧向那团金光,语音虽柔,却掷地有声。「上回文判官与他的鬼妻子都能有美好结局,没理由这回会弄不成!况且,那一人一兽间,咱们天上得负些责任呢。」
有提出意见的,有针对意见反驳或附议的,一时间,极乐殿展开一场辩称,继上回文判官之案以来,再度引发众家争议。
一场喧嚷後,一名白衣飘飘的仙者站出来说话。「天帝,那匹狼虽元灵重创,目前陷在沉睡无我的状态,但只需吸取天上灵气,亦有转回之机。」
「真人有何见解?」
他略略沉吟,继而道:「姻缘既定,佳偶天成,那匹狼真能回醒,就让他回世间去吧,那女子肯定还为他守著。」
「嗯……但他有灵有魂却无肉身,总不能要他再化为兽。」那团金光缓慢闪动,好似陷入思考,不一会儿,一阵愉悦的笑声传出,温和道:「真人莫非想使用老法子?」
「呵呵呵……」他笑,持了持长胡,「天帝圣明。那法子用在三太子身上还算成功,那孩儿现下活蹦乱跳的,踏著火轮飞窜来去,只是得同王母娘娘告罪一声,又要摘她瑶池里仙气蓬蓬的莲花莲藕了。」
众家听了,「喔」地异口同声,原来是那个老方法啊,了解!了解!
***
八年後
你有能耐就做吧!别怪我没提醒你。
终於,他明了那男子说这话时,脸上神情何以如此笃定。
「小舅,玄儿帮你吹吹。呼、呼呼--」小男孩时坐在男子的肚腹上,鼓起两边的腮帮子,吸著嘴,呼呼地对住他的眉心吹气,连带印了他满脸口沫儿。「还是红红呵……」小手捧住他的脸,清亮有神的眼盯住他发疼之处,像瞧见顶怪的东西,忽地,他伸出舌头--
「玄儿在干什么?沾了小舅一脸口水,脏死了。」他稍稍推离男孩,仍是任他赖在自己的肚皮上,眉心疼痛欲裂,自那名男子将一道青光射入他脑中,这疼痛如影随形,只要他心思稍动,只要不经意一想,例如……例如……他告诉自己,让双手静静滑向男孩的颈部,静静的,不会惊动谁,然後掐住他脆弱的脖颈,或翻身用软枕闷住他的口鼻,不会有谁知道,男孩一死,她心神必乱,然後、然後再设法除掉她--
「啊!嗯……啊--」好痛!他抱住自己的头,忍不住呻吟,眉心如火活生生烙印,痛得发麻。便是如此,连想都不能想,连一丝丝感情上的背叛都不允许,他被下了咒,成为她最忠心的手足。
「小舅!」男孩清朗的声音夹著忧虑,替他揉著头,同情地说:「小舅好可怜。」可能是出生就没有父亲,对这位唯一亲近的舅舅依恋自然多了起来。
此时门推开,一名少妇装扮的女子步进,她抱著一束花,是刚从园中摘下的,朵朵都娇艳无比,进内房,见床上的景象,不由得无奈地道:「玄儿快下来,小舅病了,你还这么磨著他,小舅头更痛,睡也睡不好了。」
「娘,我有帮小舅吹吹,还用舌头舔湿湿,可是小舅还是痛,怎么会没效?」他问,满脸的不解,因为那些方法全是娘亲用在自己身上的,好灵的,不小心擦伤,娘会吹吹再舔一舔,他都不痛了。
「乖玄儿。」她将花放下,走近床边把儿子抱下床,「小舅还是痛,可是已经不那麽痛了,玄儿乖,去帮娘找一只花瓶来,咱们把花插在小舅房里,他心情就会好些,头就不疼了。」
「嗯。」他用力点头,咧嘴一笑,转身跑开。
女子微笑,收回视线,然後在床沿坐了下来,眸中神采换上忧虑,柔声问:「锋弟,还是很疼吗?瞧你脸白得跟什么似的。我记得你这头疼的毛病好久不曾犯了,怎么这次会如此突然?」
只要不去想,什麽事都没有,刚开始他被这咒言折磨得死去活来,後来学乖了,懂得克制,懂得如何自保,懂得截断混乱的邪思,然後,他就不会犯头疼。
可是这一次,连自己也不明白,除了方才故意想试验一下外,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动过念头了,好似遗忘最初的计略,他辅助她巩固沈家基业。
他闷哼著,「书姊,我午前约了一名北方商人上府里来,要谈长白山东侧人参采掘权的问题,午後和广记马老板、龙凤祥的金先生有约,晚上三笑楼守拙厅摆宴,是常老太的寿辰,我得过去送份礼、露露脸。」
晓书叹了口气,将他的身于压回床铺。「这些事不必你操心,你啊你,给我好好待在床上,这回我可不听你了,病得这麽重,我已要阿俊请大夫过府,你乖乖给大夫好好请察,再好好将药喝下,安安稳稳睡上一觉。」
「可是--」可是他的病不是用药就能医好啊!
「没有可是,只能回答『是』。」
他还想抗议,门口传来细微的声响,就见男孩去而复返,他弯著小身子,两手推滚著地上的东西,来到门槛处,他扬声兴奋地唤:「娘!我跟香菱儿要了一个花瓶,她说要找福哥帮我扛,可是我等著,他们都没回来,我就自己搬来了,呵呵呵……因为好大,我搬不动,我用滚的。」
「小少爷、小少爷,那花瓶你--啊--」
香菱和福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瞧见横滚在地上的瓷器时,香菱丫头翻白眼、差些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