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受伤了! 梅拨开他额前的发丝,轻掠额上的绷带。怎么受伤的?什么时候的事呢?梅自问着。
然后,她接触到一双炯炯有神的炽热黑眸。
他什么时候醒的?梅迅速抽回手,颤声道:“你受伤了?”
“你现在觉得如何?”郁孟霆急切的问着。
“我?怎么了?”梅还搞不清楚状况。
“你发烧了,过来我看看。”他拉她坐在自己腿上,用手拭了拭她的额温。“不错!你抵抗力还满强的。烧已经退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梅微嘟着嘴。
“什么问题?”这男人有世界绝差的记忆吗?
“你怎么受伤的?”
“没什么,只是太怕失去你,担心你会被吞噬在战火之中,害怕看到你躺在某个街角……”他紧褛着她。感受她温热的娇躯在他怀中的真实感。他只要想到当时全身是血的梅,奋力地拉着黄包车,想挽救那位车夫的景况,就心疼至极。
孟霆显然伤得不轻,答非所问。但这番话却是真真切切地说进梅的心灵深处。
“我也是……”梅一把揽住他的颈项,忆起那场可怕的杀戮。“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耍杀来杀去?不都是中国人吗?为什么要彼此仇恨呢?我当时好害怕,不晓得该往哪里躲,到处都是枪声,后来,石仔他们带我躲进一条胡同里……对了!石仔他们呢?。”
“石仔受惊过度,现在在客房休息。”孟霆以手轻抚她的背。
“那就好……”梅喃喃自语,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那──他爹呢?我记得他流了好多血又压在我身上,他现在人呢?有请大夫来看他吗?”
孟霆看着她,慢慢的说:“他已经去世了,当我发现你时,他就已经死了。”
梅忍不住抽泣起来,孟霆将她的头紧压在胸前。
“不!怎……怎么会这样?”梅的泪水像决堤般的濡湿了郁孟霆的衬衫。“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是为了保护我和石仔才中枪的……他用身体护着我们……那──石仔知道了吗?”
“嗯!他是个挺坚强的孩子,很冷静的就接受了这个恶耗。”他拭去梅脸颊上的泪。抱着她轻轻的摇晃,温柔低喃着安抚的话语。
“你知道吗?小时候伤心时,爹地也是这样安慰我的,可是,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良久,梅终于开口道。
“喂!丫头,我可不是你爹地,因为──你爹地是不会这样的──”
郁孟霆突然倾身攫获她的唇,充满霸气与占有。而她的唇也如他想像般的柔软、诱人。
梅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只能瞪大了眼看他。而郁孟霆也没有闭上眼睛,只是凝视着她,眼光炽热得似乎燃烧着两团火焰。
“你在做什么?”他放开时,梅愣愣地问道。
“很明显的──吻你。”郁孟霆迷醉的盯着她被吻得红肿诱人的双唇。
“我是说──为什么?”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什么都不懂似的。
“没什么,只是要告诉你,不是只有你爹地会疼惜你、爱你、安慰你。我对雷十分敬重,但我不是他,不能给你父爱。”郁孟霆露出一抹性感的笑。“我要以丈夫对妻子的爱来爱你。”
“可是,我们并不是夫妻呀!”梅愣愣的说,还沉醉在刚才的震撼中。
郁孟霆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梅的唇上,他想再次品尝那已属于他的甜蜜。
他俯身向她,梅则在半途迎上了他。她的唇正如记忆中一样甜美,他温柔地吸吮着她的唇瓣,沉浸在无边的缠绵中。这一吻尽将二十年来的爱恋倾泻而出。梅在他的亲吻挑逗下,像漫步云端地飘飘然,整个人紧攀着他。
她的心跳好急,而他的也是,难言的燥热蔓延到全身。梅闭着眼享受这美妙的一刻,缠在他颈项的手不自觉地玩弄起他的发尾,此举立即强烈地撼动着他男性的本能。这简直在考验他的抑制力。
郁孟霆连忙撤退,喘气地凝视着梅。
她显然不知道如何接吻,却能轻易就挑起了他的欲念。望着她一脸迷醉的模样,他要定她了。
“现在就是了。”郁孟霆哑声说,并琢吻梅的翘睫毛。
“是什么?”她痴痴的问,显然记性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她的脑袋无法一次思考太多事情,更别说在她的脑袋还处于“混沌”的状态下。
“你就要是我的妻子了。”他喜欢她搞不清楚状况时的表情。
“我有答应吗?”梅的脑袋还无法顺利运转。
“当然!你以行动证明了。”他笑得有点赖皮。“在中国,一个女人的初吻通常是献给丈夫的,而你刚才将初吻献给了我,我想赖都赖不掉了。”天晓得,他迷上了逗她的乐趣。
“别忘了,你现在是在中国,而你也渴望成为中国人,不是吗?”
梅顺从的点点头,觉得他的话似乎颇为合理。
天啊!哪天怎么被卖掉都不知道,郁孟霆叹气地想。
就在梅“答应”郁孟霆求婚的同时,感谢上帝!她的大脑终于可以思考了,而她唯一清楚的念头是──
这自大的男人,到底是谁赖谁呀!
* * *
闻名中外的十里洋场。
全上海最歌舞繁华、纸醉金迷的地方,“夜上海”、“小巴黎”……等各赌场、夜总会林立。尽管现今时局战乱,但仍有不少富豪商贾及权贵穿梭其中。
而各夜总会、歌舞厅也有所谓的“当家红牌”来藉以招揽这些多金势大的贵客们,殊不知若获得某位“重量级大爷”的垂青,也就等于同时确保了该歌厅的“不受侵犯”,因此,除了赚进大把钞票外,“巩固后台”也成为各家竞争的目标。
在这些莺莺燕燕中,首推“百乐门夜总会”的招牌红星──玫瑰小姐,最受喜爱与欢迎。众家大爷除了被她如黄莺出谷般的细腻嗓音所迷醉外,更为她神秘美艳的气质所倾倒。
后台化妆室内,所有的歌星全都在为上台前做最后的打点,乱成一团,只除了一个人外──
攻瑰身穿旗袍、头梳高髻,坐在专属于她的化妆间,身旁摆满了来自各方爱慕者的礼物与祝贺花篮,但这些对她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义。
她紧紧凝视镜中的自己──精雕细琢的五官、白皙透红的肌肤──这张她看了二十五年的脸孔,如今竟是如此陌生得可怜。
这些年来的歌唱生涯,早已让她看尽了这世间一切的真真假假;权力世界的尔虞我诈,也使她磨练出冷眼旁观的无波心境,但听说他回来了,可能吗?可能吗?
平静已久的心湖,无端又泛起阵阵挞漪。
玫瑰拿起眉笔轻轻替自己补妆,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忍不住深深地打量自己──他还会认得她吗?会吗?
“玫瑰,你准备好了吗?”夜总会的大老板正亲自鞠躬哈腰地询问。
“羞不多了。”玫瑰强捺住内心的激荡,脸上挂着惯有的冷傲与自持。
“是这样的,日本的佐藤先生和庄天雷庄大爷今天又来捧你的场了,我想在你演唱后,是否能过去和他们打声招呼。”老板拭了拭额头沁出的汗珠。
他了解玫瑰的“原则”,但这两位大爷实在惹不起。“他们已经提过好几次了,今天你就破例赏光一下吧!”他哀求道。
“既然以往我没赏光过,今儿个又何须破例呢?”玫瑰淡淡的说。
“唉!现在时局不定,生意颇受影响,难得他们仍然固定前来捧场,我的好玫瑰呀!求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我也好对他们有个交代。”老板搬出哀兵政策。
玫瑰也不想让老板难做人。“好吧!我会去敬个酒,但仅此而已。”她斩钉截铁的说。
老板如得特赦般地点头。“当然,当然!绝对没有问题!”
玫瑰重重叹了一口气,台前传来她的名字,如鬼魅催魂般的紧唤着她──登台、演唱、登台……日复一日……她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今晚演唱的正是她在夜总会走红的名曲──“思君情泪”,而她的情、她的泪六年前就已看破了、流尽了。
浑浑噩噩结束了一曲,她突然有种如猎物般被盯上的感觉,环顾台下的捧场者,不是他们,这种被盯着的感觉绝不是来自他们……是──那么地令人不安却又期待的……
“玫瑰小姐,你肯赏光真是我无上的光荣。”佐藤趋前向她,不安分的手顺势溜上玫瑰的香肩,一双细长的贼眼,色迷迷的上下打量着。
“承蒙佐藤桑的关照,玫瑰敬您一杯……”玫瑰一饮而尽。
“好!”佐藤和庄天雷齐饮,庄天雷并开口道:“我是否也有这个荣幸?”
“当然!”玫瑰露出职业性的甜笑,又快饮一杯。
庄天雷算是洪帮里的重量级人物,曾经威赫一时,后来为了巩固名利,处心积虑扫除异己,更不惜和日本人攀关系、打交道,玫瑰怀疑当年突袭事件正是庄天雷的计谋,这些年来,她一直不放弃地暗中调查原委,绝不能再让龙威身陷危险中……
龙威!
这个名字窜过玫瑰的心头,令她一颤,那种被紧盯着的感觉又回来了。
“玫瑰小姐今晚是否有空,我请吃宵夜。”佐藤的手又开始不规矩起来。沿着玫瑰细腻白皙的粉肩滑至腰际,玫瑰巧妙地旋身向后,使得佐藤的魔掌突地落了空,一个重心不稳,和挂着满脸虚笑欲献殷勤的庄天雷撞了个正着。
“对不起,我没有吃宵夜的习惯。”玫瑰优推但坚决的表明立场,匆匆丢下一抹倾倒众生的笑容后,便迳往后台走去。
只留下一脸“爱恨交织”的佐藤、庄天雷和夜总会老板。
此时,庄天雷眼中更闪过一抹激赏与贪婪的神色。
玫瑰站在夜总会后门,望向空荡荡的街道。
今晚夜寒星稀,无边的静寂似乎潜藏着什么……说不上来,但她突然想一个人散步回去,迎着对面袭来的冷风,玫瑰拉拢穿上的斗篷,漫步往街的另一头走去……直觉地──
有人跟踪她!
玫瑰全身的神经立刻绷到最高点。
战事吃紧,整个上海滩岂一个“乱”字可以形容,像她这漾看以娇弱的女子只身走在夜晚的街道,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觊觎。
她停下脚步转身回头──街道依旧空无一人。
她拉高领子继续往前走。嗄──
又来了!
她百分之百确定是有人跟踪。玫瑰逐渐加快步伐,但随着脚步声越来越靠近,她满腔的怒火也随之升高──一定是那位佐藤还不死心。
玫瑰隐忍的怒气,全在一只手搭上她的肩时爆发出来。
“日本猪!”
她旋身正准备给对方一记麻辣的巴掌,突然间,使劲的右掌停驻在半空中──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牢牢地定住了她所有的心神。
“……威……”
“你的辣性子依旧没改。”
龙威嗓音低沉,一袭黑色的装扮,宛如从天而降的死神,全身充满危险的气息。
“真的是你?”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好吗?”龙威低沉地问,强抑住内心的激荡。
玫瑰点点头地回答。她眨眨眼想更清楚地看看龙威的脸。已经六年了,眼前的龙威比以往更多了一份沉稳与内敛,也比以往更增添了一股慑人的气势。
“龙翔告诉我你在“百乐门”时,我还不相信!”龙威轻抚在她耳边微发的秀发,依然这般柔软细滑得令他悸动不已。
当年活泼外向的纯真少女,如今已是个成熟美丽的风韵女子,甚至还是红遍全上海的知名女歌星,这是他所认识的玫瑰吗?龙威一阵心痛,昔日为伊斩情缘,此爱无处诉相思,只盼望她得以平常、幸福才狠心送她离开身边、断绝一切音讯。甚至在孟霆及龙翔面前也不吐露,但如今……
“为什么?”龙威粗嗄的问,手指沿着她脸颊漂亮的弧度来到下巴,如此孰悉……
“没有为什么。”玫瑰低头转身,企图躲开他逼视的眼神。
龙威板过她的身子,语气急切的说:“为什么要这般自甘堕落?为什么要去让那些日本人糟蹋?”
龙威因气愤而显得激动,他恨不得杀了那些胆敢对玫瑰动手动脚的家伙,他不准任何人碰她一下!
“为什么?”玫瑰喃喃自语。
这些年来,他如愿地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市井小民,快速窜升到洪帮堂主跟前的得意助手,而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更“贴近”他。不要成为他的牵绊。
这全是为了他!但──她能说吗?
不!当然不能,她不能再次暴露自己的脆弱,她必须让他知道自己是坚强的。
最后,她以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冷静语气说道:“为了生活。”
“你说谎!”龙威望进她的眼眸深处。他太了解玫瑰了,以她刚烈的性格是不可能就此屈服于现实的。“你爹娘呢?他们绝不容许你这么做的。”
“──他们死了。”她强忍着硬咽的语气说。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他几乎是用吼的,该死!她的脾气非得这么顽固吗?
“找你?”玫瑰隐忍的泪水还是不争气的滑出眼眶。“就在你刚要出人头地的时候?就在你差点为我而丧命的时候?就在你将我送回上海的时候?”她越讲越激动。
“小玫──”龙威低吼一声,这是他对她专有的匿称。
“不要怜悯我!拜托,永远不要!”
玫瑰推开他的手,迅速逃离了他的视线。
她不要让他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样子。
更不愿像当年一样以泪水来软化他。
但──泛滥的泪水依旧无声无息的爬满了她的双颊……
面对玫瑰的掩面而逃,龙威一时错愕得不知所措,他想追上去,脚却偏偏像被定着似的。
六年了,六年的相思……当初是他狠狠地伤了她,不是吗?现在他有什么权利要求她再回去?可是──
小玫,你可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得已呀!龙威的心湖只为一个人搅动;龙威一生真挚的情意只为一个人付出,而那人──正是你啊!
但他能告诉她吗?像他这种时时刻刻徘徊在刀口上的危险人物,怎么能带给她安定与幸福呢?
痴望着那渐去渐远的倩影,龙威十分痛恨自己,一个连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的男人,算什么男子汉!
夜空下,飘来细雨绵绵。清冷的街,一位硬铮铮的铁汉子就这么垂下两行悲伤情泪……
* * *
国民革命军正式攻下上海了。
全中国持续笼罩在内战的阴影中,虽然统一在即,但仍有少数的军阀不愿放弃最后的缠斗。
全上海的企业界呈现一片低迷之气,就在此刻,一则令人跌破眼镜的消息──郁孟霆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