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决定向北继续找寻。虽然项子忌还是一贯的冶静自持,但寻寻看得出他内心逐渐显露的迫切,她知道他很是不安。
她习惯性抚了抚他的眉心,柔声道:「我们就快见到虞贞了,相信我。」
项子忌拉下她的小手,移向唇边,怜惜地吻了一下,沙哑道:「我相信。」
他们又花了半天的时间,来到一处荒凉的山壁前。
项子忌大略打量一下该处的地理形势,说道:「照妳所言,虞贞的墓是属于夫妻合葬,而且规模不小,但此处建墓相当不容易,如果又是大型墓穴,恐怕需要相当高的技巧。」
「我记得爹娘曾经说过,虞贞的墓比较特殊,它不是埋在地底下,而是凿在山壁里的。」寻寻下马,开始在这处山壁寻找蛛丝马迹。
「妳在做什么?」他跟在一旁。
「只要是邵家人进出过的墓,一般是不会留下痕迹的,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但事实上,邵家人进出过的墓只有邵家人自己认得,所以,如果虞贞的墓真在此,我一定会认得出来的。」寻寻沿着山壁走看着。
他们来回走了好几趟,依然没有发现什么有异之处,眼看日已西斜,天就要黑了,寻寻不免有些泄气,也许虞贞的墓不在此。
项子忌定定地抬头往山壁上瞧了半晌,才开口猜测:「会不会……」如果真在半山壁上,这样的墓工程可说是相当浩大。
「啊!我怎么没想到。」寻寻眼中乍现光采。「很有可能。」她卷起袖子就要攀爬山壁。
「妳在搞什么鬼?」项子忌将「黏」在山壁上的她给抓了下来。
「墓肯定是建在上面,我们爬上去瞧瞧。」一碰到有墓可以进去,她的兴致比谁都高。
「天色已晚,很危险,我们明天再来吧!」
见到虞贞之后,是不是代表他和她的旅程即将结束?
项子忌突然涌现一股强烈而莫名的情愫,他不想那么早找到虞贞的墓,他甚至自私地希望他和寻寻就这么一直找下去。
「打铁要趁热,晚上才好作掩护。」寻寻希望他们能够快点找到虞贞的墓,这几天来,子忌都闷闷下乐,她想看他展眉而笑,让他开心。
她的「行动力」惹来项子忌的呆愣,虽然早知道她善于「盗」墓,哦!不!是「掘」墓的事实,但今日亲眼看她准备大显身手的模样,仍令他不习惯,她一向糊里糊涂,莽莽撞撞的,他实在很怀疑她会有建墓和掘墓的「专长」,她是个非常特殊的女子!
「下来!」项于忌又把她从山壁上抓下来。
寻寻双手插腰,有点不耐烦了。
「我知道你一定很不习惯女孩子做这种事,但我们都已经辛苦找来了,现在放弃岂不可惜?何况,你必须要结合我的力量才有可能进去墓里面,难道你不想亲眼看看你妹妹吗?」
「不想。」他回答得倒也干脆,让寻寻张着口愣在原地,不晓得该如何反应。他不想看他妹妹,那他来洛阳做什么?
「你想就这样站在这里「遥祭」虞贞?」
他耸耸肩,未置可否。
「不行!不行!就算你作此打算,我还是得替你上去"确认" 一下,万一你搞错坟墓祭错人怎么办?」她背着掘墓工具又要攀爬山壁。
她可真顽固!
项子忌低咒一声,又拉住她,这回他已不是阻止她,而是将她身上的背袋转到自己身上,并且紧跟在她身后护着她,以防有个万一,他可以适时顶着她或接住她,就算要一起摔落山壁,最起码也有他在下面替她当垫背。
「子忌……」她在他上方轻唤。
「嗯?」
「你饿不饿?」她突然问。
「什么?」他大吼一声,有没有搞错?他们现在攀壁到一半,她还有心情问他饿不饿?难不成要他们学壁虎一样在半壁上吃东西吗?
「你别那么凶嘛!」她嚅声道。「我只想说如果你饿了,我背袋里有吃的。」
这个提议真的很愚蠢!她知道。
但这么「肃静」地爬壁会让她感到紧张,她需要一点「声音」来缓和气氛,她需要和他聊天,所以才会随便找个话题。
过了一会儿。「子忌……」她又唤他。
「嗯」
「等我们……找到虞贞的墓,回长安之后,你……是不是还要……回去原来的地方?」
一阵安静之后,他才粗声粗气回答:「如果从这里摔下去的话,我们根本就不必回长安了,直接命丧于此。」
有道理!
「子忌……」
「该死!专心点!」
「我想……我找到墓穴的入口了……」
找到了!他们终于找到了!这里确是虞贞的墓没错!
汉代盛行夫妻合葬,由棺柩上的刻字可以确定这座墓的主人是属于项虞贞和她的夫婿尉迟策所有。项子忌和寻寻两人站在墓室里,久久无法成言。
这座墓的规模不大,也没有豪华富丽的感觉,但却是她所见过最让人感动的,与其说它是一座墓室,不如说它是一间起居室,里头的摆饰完全像是随时准备迎接客人的到来,不!更真切地说,应该是迎接「他们」的到来。
墓主仿佛知道子忌会来似的,墓里的壁画从成亲开始,便清楚地记载了男女主人日后的点点滴滴,像是一种记录,更像是一封书信--一封给子忌看的书信。
而且由此墓放弃一般传统,选择建在山壁之中,也可看出墓主是有计划地要保存「这封书信」,因为就算有盗墓者进来过,整座墓也会因设计的关系,不会如一般土葬墓穴容易进水积水,进而可以完整地保存这些壁画。
感觉他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寻寻静静倚近项子忌,握住他的手,默默给他力量,陪他细细去看墓里的壁画....
尉迟策向来致力于反秦之事,秦末年,曾带着手下的一批弟兄加入楚的阵营,顺利推翻了秦王朝。
也许尉迟策的目的只是在推翻秦朝严苛的统治,也或许是因为项虞贞不愿夫君从事任何的官职,重蹈项子忌因忠君而惹来杀身之祸的覆辙,总之,当项羽正倚重尉迟策来对抗刘邦的势力时,他毅然决然地便退出了项羽的阵营,带着项虞贞及自愿跟随的弟兄,从此以商行走天下。
至刘邦打败项羽,建立汉朝,也曾尽弃前嫌,希望尉迟策出任官职,可是为他所拒。虽然如此,他们的儿子们仍靠着自己的实力,或成为对抗匈奴的名将,或成为富甲一方的巨富,合权力与财力完成父母的心愿,建造了这样艰巨而且具有特殊意义的墓穴……
项子忌激动的心绪,一时之间难以平复,虞贞知道他会来?她知道?冥冥之中似乎真有注定。
从壁画中可看出尉迟策对虞贞的爱无庸置疑,他感到很欣慰,而虞贞对他的思念与尽心尽力,令他心疼与不舍,她是他永远疼爱的小妹!
寻寻靠在他身侧,感觉她是如此接近他们兄妹俩,彷佛已经认识了一辈子那般熟悉。
「我想……寻儿被选中跟着徐福前去求取仙药,一去不返,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因为她不必承受你要陪葬的事实,那对她而言,太过残忍……」
项子忌低头定定望进她的眸子深处,心头有着崭新的感受。
他从小看着寻儿长大,对她是兄长之情甚过夫妻的情分,当寻儿被挑选为求取仙药的童女之列时,他有着强烈不能保护她的悔恨,但他从没想过这或许真是上天对她的一种仁慈,同时也是对他的。
如果当年他已娶她过门,那么她就必须以妻子的心情,目送丈夫活活被陪葬,那种煎熬必定更加痛苦吧!
「谢谢妳,妳让我放下多年来心中的一个重担。」他柔声道,很想就此搂她人陵,但他克制自己,因为他不能也不行再放任自己的情感了。
寻寻微微扯动嘴角,然后,她鼓足勇气,再次问他先前曾经问过的问题。
「我们已经找到虞贞了,回到长安之后,你是不是还会回去原来的地方?」 他静默无语。
「我想...虞贞会很想知道的。」寻寻嘲笑自己的懦弱,终究只能借虞贞之力来探知他的想法。
「我没有选择。」他沙哑地道,他对她……终究要放手的。
「有,你当然有选择,秦始皇已经死了将近千年,没有人拿着刀逼你回去。」她激动地喊。「你既然没死,就表示命不该绝,你为什么执意要回去?」
「这是我的责任。」
「你早就已经尽了你该尽的义务,始皇为了私欲,从你身边带走了寻儿,而你对他克尽己职,终究难逃陪葬的命运,难道你一点都不恨他吗?」寻寻觉得自己有些狂乱了,她这辈子从没像现在这般激动过,他对始皇的心胜过对她的,她觉得自己浑身如被绞过一般的疼,泪水也不争气地自眼角滑下。
项子忌浑身一颤,冷冽地道:「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恨他,我只知道我忠于他的心不会改变。」
虽然她对他的决定早有了心理准备,但话从他嘴里亲口说出,仍让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愚忠!」她从来没有责怪过他,这是第一次。「简直白费了虞贞的苦心。」
「她……会明白的。」他苦涩地道。
寻寻也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她曾经是那么怕他死去,想尽办法将他引离古墓,这赵旅程改变了她,却没有改变他,他的心意依旧如此坚定,她完全不晓得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她取下颈上的环石坠饰,走向棺柩,哽咽地对着虞贞说:「我知道这个环石对妳很重要,我很抱歉我爹娘从这里取走了它,但它却指引我唤醒了妳的哥哥,如今,我将它还给妳,算是物归原主。」
她将环石放在石棺之上,转身气愤地对项子忌说:「你去陪你的秦始皇好了,我不管你了。」
寻寻头也不回地出了墓穴,她虽然有固执的个性,但有些事情该放手的还是要放手。下了山壁,她抬头往上再望了一眼。他没有追出来!
他终究是不了解自己的心呵!
她不敢骑马,怕惊动了他,只是一味地向前跑,也不晓得自己选择了什么方向,因为,夺眶而出的泪水早已再次迷蒙了她的视线。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让她遇上他、爱上他,然后失去他?如果这只是命运的捉弄,为何要让她唤醒他?
难道是她不够好、不够温柔?但她爱他呵!可他宁愿选择始皇,也再次准备投向死亡,他对她的好、对她的情,她明白、也感受得到;她对他的决定更感痛心与无法接受,他怎能如此对她?他怎么能?
但这毕竟是他的抉择,不是吗?
她不怪他,只是心疼!
寻寻不清楚自己到底跑了多久、奔了多远,直到大雨打醒了她混乱的思绪,发现全身已被无情的风雨打湿,才缓缓停下脚步。
怎么,下雨了?寻寻茫然地注视眼前的一片黑暗,脑中瞬间浮现十岁那年,因为突来的大雨,垮了盗洞,赔上了阿娘的腿……
子忌还在墓里!他会被困住的!虽然此墓的构造和一般不同,但下起雨,山壁必订湿滑……
不行!她要回去,她终究无法放下他不管的。
可是……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大雨加上黑夜,彻底模糊了她的方向,寻寻已经完全搞不清山壁的位置,脚底的一片泥泞,让她不断在雨中跌跌撞撞的,可她一颗心此刻全悬在项子忌身上……
黑暗中,她踢到一块木头,在她跌倒的剎那,伴着夜空中疾来的闪电,她看到了……在她的正前方,不远处,有一具半腐的尸体!
「啊--」寻寻放声尖叫,狂乱得只想赶紧离开,惊吓加上疲累,她的脚开始不听使唤,尸体?为什么这里会有尸体?
「子忌……」她哭喊着,往后跑没几步,便被一双铁臂紧紧揽住。「啊--」又一道闪电。
「别看!」项子忌按压住她的头,将下巴搁在她头顶上,见她在雨中受到惊吓又无助的样子,他的心有如被撕裂般的痛苦。
寻寻倚着他温暖的胸膛下断剧烈地摇头、哭泣着。「别回去,不要丢下我。」他来了!这代表他选择了她吗?
他将她搂得好紧,任她在他怀中宣泄。
在无情的雨中,他灼热的炙唇狂泄出他积压的情感,他舍不得她。他这辈子不会再丢下她,再也不会了。
* * *
寻寻觉得自己好累,她不要再跑了,拜托!她可不可以先停下来歇歇脚?可是子忌就在她的眼前了,为何她老是追不到他?她只是伯他饿了,要拿馒头给他吃,他为什么不停下来?
「好好的,怎么会搞成这样?」
有人说话,她停下脚步仔细聆听,是秋娘的声音?
「娘,她要不要紧?」是小牙!
寻寻张望四周,仍是一片黑,子忌呢?子忌上哪儿了?
突然,她看见脚边有一具尸体,她尖叫一声,继续往前奔跑,她好害怕、好累,跑得全身发热、好疫痛,可是子忌不见了。
她觉得自己跑了好久好久,然后,她听见雨声,下雨了?
寻寻缓缓张开眼,瞅着床顶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上。窗外正下着雨,她环顾室内陈设,发现这里是小牙的房间,她怎么会在这儿?
没看见子忌,难道在雨中的那一幕只是一场梦?子忌没有来追她?那么又是谁带她这里的?还是他已经走了?
她想起床,却像只脱脂的猪仔般,全身虚软无力,她又困又饿,眼皮依然沉重……就这样半睡半醒、蒙蒙眬眬之间,她恍若看见床前站了个人,温柔炙热的眼让她感觉好熟悉、好温暖……
「子忌……」她眨眨眼,真切地看到了他。
他看起来非常憔悴,脸上有明显的胡髭,发丝有些散乱,正全身湿淋淋地站在她床边。
「妳醒了?」他的声音欣喜而激动,大掌放在她额上,冰冰凉凉的,好舒服。
她坐起身,声音干哑。「你怎么跑去淋雨?着凉了怎么办?」
项子忌好想紧紧搂她在怀中,这个善良体贴的小傻瓜,连自己生病都只关心到他。
「我去拿这个。」
他缓缓跪在床边,张开手掌,琥珀色的环石正躺在他的手心之中。
「你跑去……为什么?」寻寻看着环石,泪水已在眼眶打转。
「妳曾经说过妳小时候身子弱,多亏了这个环石。」项子忌亲手替她戴上,沙哑道:「瞧!它才一离开妳,妳就发烧了三天……」
他话还未说完,寻寻就扑上前抱住他的脖子,一张濡湿的小脸贴着他同样湿润的发鬓,粉拳不断击打他的肩膀。
「大笨蛋!大笨猪!笨死了!笨死了!这么晚,雨又下这么大,山壁一定很滑,万一你摔下来怎么办?万一你着凉了怎么办?我一个人生病就够了,不要你陪!」她对着他的脸又亲又骂又吻,简直混乱得一场糊涂,只差没把鼻涕糊到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