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闻人穿著一身黑色紧身衣,由两名助理为他系上铁链。
他们请了一位观众上来,在铁链上铐上大锁,而钥匙则交由观众带回座位。
程闻人在助理的帮助下进入水箱,随著水箱上的五道大锁一一锁上,莫晴的心就像被秋风横扫而过的落叶,东飘西荡,一刻也安定不下来。
终於,水箱被牢牢绑住了,助理们将锁头反转,放入水箱内,这是方便程闻人可以自里头开锁的设计。而五支钥匙则呈抛物线状被扔向观众席。
「哗!」此起彼落的惊呼声如海浪,波波翻涌著为国家剧院添入一股惊悚气息。
程闻人在水箱里头对著观罪眨眼,同一时刻,观众席上的灯火全灭,偌大的国家剧院里仅剩一簇光线,就照在那只灿亮透明、却杀机隐现的水箱上。
注水器的开关被打开了,场中的音乐由温和悦耳一变而为波澜壮阔。
莫晴绞著十指,眼睁睁看著强烈的水柱注入水箱,水量逐渐累积,从十公升、二十公升、三十公升,到漫过程闻人的脚踝、大腿、腰腹……他还在跟铁链搏斗。
一分钟在这一刻变成了像一年那般漫长。
而她却什麽也无法做,只能不停地祈祷、再祈祷。「老天爷,请您一定要保佑他演出成功,求求你。」
「放心吧,老大做这表演很多回了,从没失败过。」一名助理过来安慰她。
「我晓得。」莫晴抖著声音说。「但知道是一回事,忧心又是另一回事。」那是她的爱人啊!他正在冒险,教她如何不心焦?
程闻人气定神闲地扭著手臂,这表演看似危险,但其实全看身体的灵敏度,只要技巧练得熟,它其实是很简单的。
随著手指的挣脱扣甩,他的右臂很轻易地摆脱了铁链,再来只要抽出预先藏在腰带内的钥匙,打开锁,他即可挣脱铁链、向第二关的水箱大锁挑战。在这场表演中虽然用了六个锁,但它们都是特别订制的,仅外型不同,构造却是一样,因此可以用同一把钥匙打开。
程闻人信心满满,因为他每天练习,从未有过一日的懈怠;他的身体早调整到最好状态。
边向观众眨眼,将场中的气氛扇扬到最高点;他一边悄悄地抽出了钥匙。那是一把以压克力特制、完全透明的钥匙。
为预防钥匙在水里滑脱出他的手,这钥匙上系著一条透明牛筋线,与他的腰带相连。
今天的状态异常地好,他相信花不了三分钟,自己便可站在舞台上迎接观众们的掌声。
钥匙在他的巧手上移转,轻巧地插进了锁孔中,他满心期待著那记熟悉的咔嚓声响起,然後他就可以摆脱铁链了。
来吧!他转动钥匙,等待锁头的脱离。
一秒钟、两秒钟……怎麽回事?钥匙打不开锁头!
他惬意的表情登时僵住。
不能让观众发现,他试著牵动嘴角,因突变而凝重的脸色添入笑容;手指不放弃地努力拨动著锁孔。
水量累积得很快,一下子就漫过他胸口、逐步往颈项淹去。
虽然泡在水中,但他仍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冷汗正一滴滴地渗出他体肤,与水箱里的清水融合成一片。
好快,水淹上他鼻端了,而他手中的锁头仍不动如山。
笑容几乎挂不住了,隐约间他似乎看见不远处的地方,手持大镰刀的死神正在对他招手。
他会死!
这个认知一旦闯入脑海,所有的信心瞬间溃散。
该死,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助理怎会拿了个不同款的锁来锁他?
愤怒、憎恨、恐惧……各式各样的负面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合而为一,成了绝望。
他闭上眼,已经不行了。
这是人家常说的「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马上亡」的结果吗?因为他是名魔术师,所以理当死在这样的表演场合中?
既然如此,他也只能认命了。对不起!生平的最後一场表演竟以失败收场,他对不起期待他的观众、弟子、助理、朋友,还有……莫晴。
小晴……死前,他只有一个愿望,再看她一眼。那温柔婉约的女人,她的声音像黄莺出谷那般好听、她做的便当比五星级饭店大厨煮出来的还好吃、她的笑容似糖蜜般甘甜、她……
幽幽的视线穿过水箱直望向舞台另一头的莫晴。他真的好爱好爱她。虽然她一开始将他气得半死,交往後,那异於常人的个性又总让他日夜难安,非时时小心、刻刻注意,否则不知她何时会脱出他掌中、飞向何方?
他好想告诉她,不要那麽冷静,有时吼一吼、叫一叫,反而可以增加生活中许多的甜蜜。
他想看到她的情绪起伏,想知道她是否爱他爱得发狂、想他想得痴迷,然後他也会回报以同等的爱恋。
不要待我如同别人一般,因为我们是彼此生命中最特别的存在。
望著她,他无声地诉说著心底最渴切、也是最後的期望。
「可是接受事实并不等於放弃啊!我只是控制情绪,不让悲伤、愤怒、恐惧等因素,崩毁我的理智、破坏我寻求解决事情的方法。」
绝望中,一句话乍然闪过他脑海。
这是谁说过的……好像常常听到……恍恍惚惚间,许多字句在他心底浮现。控制情绪、接受事实、控制情绪、接受事实……
「啊!」一点灵光乍现,他霍地睁大了眼。
是莫晴说过的,已发生过的事是无法改变的,唯有先接受它,再想法子解决,才是唯一办法。所以钥匙若无法解开他身上的锁,那就算了,要挣脱铁链又不是只有一个方法。
况且谁知道这钥匙合不合水箱上那五道大锁?也许合呢?没试过怎麽知道,现在放弃还太早。
他天天健身、保持身体的灵敏度,知道如何松脱关节,只要一点技巧……砰地一声,铁链禁不住几番挣扎,终於脱离他的身体,沈入箱底。
他赢了第一关。
但在此同时,清水也灌满了水箱。
没有时间犹豫了,他屏住气息,可以憋多久,不晓得,但他还不打算放弃,最少要撑到咽下最後一口气的瞬间——
第九章
另一头——
「停止,快停止这场表演啊!」莫晴焦急地拉扯著身边的助理。
「莫小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还以为冷静的莫晴,永远与歇斯底里扯不上关系咧!想不到是他高估了。「表演正到最高潮,怎麽可以说停就停?」
「但他出事了,你看不出来吗?闻人出了问题,你们快把表演停下来去救他啊!」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程闻人的痛苦正透过空气间流动的因子,源源不断传入她心底,她可以感受得到,他正面临死亡的威胁。
「莫小姐,你太紧张了。老大是这一行的高手,他不会有事的。」以往更危险的表演都没出事,助理盲目信任著自己的判断。
「吃烧饼哪有不掉芝麻的?只要是人都会出错!他真的出问题了,求求你相信我。」她知道的,因为程闻人正在跟她诀别啊!
「莫小姐,我想你需要休息,我送你回後台吧!」助理握住她的手。
「为什麽不相信我?他真的出事了,你们再不救他,他就要淹死了。」眼看著清水注满水箱,她再也忍不住地甩开助理的牵制,企图冲上舞台。就算要她当场打破水箱,只要程闻人能得救,她都在所不惜。拜托,谁来救救他吧?
「莫小姐,你再无理取闹,我得赶你出去了。」助理赶紧召来其他弟子紧紧架住她,以防她破坏了他们精心布置的舞台。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自己看看表,已经超过三分钟了,他还没出来,就表示事情有变,求求你们相信我,救他吧!快救他啊——」随著时间无情的流逝,她终於忍不住地崩溃哭泣出声。「闻人、闻人、闻人……」
「莫小姐,你没有参加过魔术表演,所以你不知道,这种程度的吊胃口是很平常的事。老大再一会儿就会出来了。」
「不会了,他再也不会出来了……」程闻人死了,他再也不会对她笑、对她愁、对她怒了。「呜呜呜……」她不敢置信地摇头,珠泪纷飞如雨。
但下一秒,清晰的碰撞声自水箱内传出来。
「你看啊,莫小姐,老大摆脱铁链了,他很快就会出来。」助理摇著莫晴纤细的肩膀。「你快看,他游上去打开水箱的锁了。」
「呜……」失色的双唇抖著,两行泪水不停地滑下她面颊。
没有人知道,不论是台前的助理、台下的观众,还是台後的弟子,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发现程闻人是从地府里游了一圈,再爬回来的。
只有莫晴看见了他那不自然晃动的左臂。他并未解开绑住身体的铁链,而是卸脱了左肩的关节,才勉强自铁链的束缚中脱困。
「放开我。」她突然甩开架住她的助理们冲向後台。
「莫小姐,你要去哪里?」
「打电话。」她得赶快为历经千辛万苦才重返人世的程闻人找来救护车、送他进医院。
呜!泪水彷佛三月的春雨,落个不停。这是他在台湾的第二场表演,也是他第二次出事。
他是个扬名全球的魔术师,才华过人、技巧出神入化;他不可能连续两次出错的,除非外力介入。
其实早在便当事件发生时她就想过,原因或许出在她身上,但一直没去细思,因为不想面对现实,加上身旁正好有个佟老可以赖,她也就乾脆地撇清了。
可这一回,赖无可赖了,肩上的重担她得自己扛起。努力回想两件意外发生的经过,她必须确定这是否真是她背後的「噩运」所为?
可能性几达百分之百。因为有此财力、势力、能力,又有理由对程闻人下手的人著实稀少,除了她背後的「噩运」之外,她再也想不出其他对象了。
只是为什麽要做这种事?为何要如此待她?就因为她姓莫,所以上天就注定她没有得到幸福的权利?
别拿程闻人和那些曾伤害过莫家女人的男子比啊!她想呐喊给紧紧束缚住她的「噩运」听。程闻人是不同的,所以放过他吧!不要再伤害他了,她什麽事都可以答应,即使她得付出的代价是——离开。
她愿意选择和外婆、妈妈相同的命运,孤独终生,她发誓不再与其他男子交往,她会努力学习经营之道、继承莫氏。只要程闻人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她什麽都答应……
程闻人赌嬴了。
当他将腰带上的钥匙插入锁住水箱的锁头、转动,并听到一记熟悉的咔嚓声时,他知道他不会死了。
咬牙屏住气息,他加快手脚打开水箱上所有的锁。
他的心跳得好快,肺脏憋气憋得像要破裂。
但只要一想到莫晴,他就觉得浑身充满力道。那张美丽的面孔下,有著最善良的灵魂,正是他心灵长久以来寻找的归宿。
「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终於,最後一个锁头掉落,他战胜死神自地狱里归来。
「哇!」当程闻人一身湿地爬出水箱时,鼓掌、欢呼声有如雷呜,几乎冲破了国家剧院的屋顶。
「谢谢、谢谢!」他举起右臂挥舞,却未如往常般陶醉在这份荣耀中。
心底隐约有个念头,他要分享喜悦的不是眼前这些人,而是那名美丽又温柔的人儿。
再度鞠躬答谢观众们的支持,他边挥舞手臂、边走下舞台。
「大成功啊!老大。」助理、弟子们纷纷围过来向他道恭喜。
程闻人却没心思与他们纠缠。「小晴呢?」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告诉她。尤其在耗尽气力摆脱死亡、重临人世後,他只想搂著她柔软的身躯、倾听她温柔的心跳,让他饱受惊吓的灵魂沈浸在她无边的柔情中。
「莫小姐?她刚刚说要去打电话,现在……」一群助理、弟子面面相觑。
「我在这里。」一道娇声响起,莫晴自门口现身,娉娉婷婷走了过来。她身後还跟了一名身穿白衣的医护人员,不过这不是打电话叫来的,而是主办单位早备妥待命的,大概是上回的食物中毒让他们有了警戒,因此这次的准备工作做得周详许多。
「小晴。」再相见恍如隔世,程闻人眼眶都红了。
莫晴眨著一双水雾焉然的秋眸来到他面前,小手颤抖著抚上他不自然下垂的左臂。「痛吗?」
他摇头,右臂倏伸揽住她纤腰,将她紧紧带入怀中。「我好想你。」
「闻人、闻人……」她的泪把他早已湿透的衣服沾得更湿。「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怕,闻人……」
「我也一样。」上天保佑啊!他们终有机会再聚首。
「对不起,莫小姐,你说有伤患,人在哪里?」被晾在後头无人闻问的医护人员,终於受不了地开口。
「唔!」莫晴赶紧伸手抹去脸上的残泪,指著程闻人说:「在这里,他的手臂脱臼了。」
此言一出,十来名助理、弟子同声惊呼。怎麽老大真的出事了?他们竟然都没有发现,只有那外行人莫晴看出了端倪?!
天哪!他们还有什麽资格在魔术这一行里混?
程闻人一脸欣慰地走向医护人员。「对不起,因为发生了一些意外,所以我自己将关节卸了下来。」
「噢!」虽然不知伤患所指的意外为何;但救人本是医护人员的天职,因此他也没多刁难什麽,只道:「让我看看。」
程闻人侧过身子,让人检查他的左臂。
「嗯,我知道了,请跟我来。」
「麻烦你了。」程闻人向对方道了声谢,复转向众助理、弟子们。「你们将今晚表演的道具用品全给我仔细检查一遍,我要知道为什麽表演『九死一生』时,绑我的铁链上头的锁不是原先那一个。」说完,他跟著医护人员走了。
莫晴当然伴在他身边,留下一群备受打击的助理、弟子愣在原地。
「如果老大说的事是真的……」
「上帝,老大差点儿就死了。」
莫晴曾警告过他们,他们却不信,险些活生生害死程闻人。
想到程闻人是被逼到怎生的绝境,才会狠下心肠卸开左臂关节逃生,他们的身子不约而同颤抖了起来。
「快!快检查道具。」某个人吼了一声。
霎时,所有的助理、弟子成了惊弓之鸟,立时四散奔跑、各自检查自己负责的领域去了。
因为伤势并不严重,所以程闻人这回并未遭到强制住院观察,接回肩关节後,就回到饭店去了。
事实上,若要他住院,他大概也住不下去。
才逃出死亡的威胁,如今他迫切需要的是佳人柔情的抚慰,而非冷冰冰的病房与治疗仪器。
「小晴。」才踏入房门,他迫不及待拥住莫晴,饥渴的吻印上她的唇。